忽忽数日,李府已打点妥当,转眼就可上路进京。顾妈妈天天带着一帮丫头婆子们进进出出地搬包裹、抬箱笼,倒把李筠看得过意不去:“妈妈歇歇罢!箱子都锁着贴了签子,包裹也都包着缝了布条,不会有什么不妥当的!”顾妈妈也着实累得不堪,站住脚,自己斟了一碗茶,一气喝干:“丫头婆子们不免偷懒,碧玉玛瑙虽好,却不周到,还是我去盯着罢!”李筠见劝不住,只好随着顾妈妈去了,转头便让碧玉吩咐顾妈妈的小丫头,晚上替顾妈妈打些热水,多泡泡脚。 这日天朗气清,春意融融,按照前几日定好的时辰,李府众女眷都已站在垂花门内等着上马车。李筠自然是乖乖巧巧扶着高氏,不时与高氏说笑两句。柳姨娘看见了暗恨,隔着袖子拧了一把李霜兰,对着高氏的方向努了努嘴。李霜兰见李筠与罗妈妈一边一个扶着高氏,自己根本无处插手,便嘟着嘴摇摇头,不愿去白献殷勤,柳姨娘恨不能推着李霜兰去伺候两下,又碍于婆子丫鬟众多,不好上赶着惹人笑话,着实是焦急。 李筠站在高氏身边,余光早瞥见了李霜兰不情不愿的脸色,又瞧见柳姨娘一副百爪挠心的样子,简直好笑。孝顺长辈本是儿孙的本分,但柳姨娘却视为争宠法宝,这时高氏身边本已有人服侍,李霜兰不来,其实也无碍,不过就是等马车这么一忽儿功夫,高氏也必不会多说什么。 果然不一会,马车成队而来,高氏自然带着罗妈妈、荣妈妈坐一辆马车,李筠与李霜兰则带着近身的大丫头共乘一辆马车。李筠扶着高氏上了马车,便不紧不慢地走到第二辆马车前,婆子才放好脚踏,李霜兰抢先一步,将一只绣着画眉的湖蓝绣鞋踏在了脚踏之上: “姐姐,妹妹我身子不适,方才又站久了,吹了会风,这会子正头痛得紧,还请姐姐疼一疼做妹妹的,让我先上车罢!”李霜兰一脸挑衅神色,像是要看看李筠到底会顾全大局,还是保全嫡长女的颜面。 李筠见了,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按理,是自己先上车就座,然而李霜兰抬出了姐妹情谊的借口,自己又不能不顾。她李霜兰要上车,是否也要先就座呢?真不知道,这个无赖般的行为,是出于李霜兰的愤愤不平呢,还是出于柳姨娘的授意呢?李筠偏头去看柳姨娘,却见柳姨娘急匆匆地钻进了马车,像是对李霜兰的作为全瞧不见似的。 忽地,李筠在人群最远处见到了几个女子。那几个女子,穿着打扮也并不特别,衣饰的料子做工跟府里的份例如出一辙,但李筠一眼就瞧出她们的不合群来。其他人对于出远门,不是兴奋,就是紧张,只有那几个人,面色麻木,甚至带着几丝惶恐。为首的一个女子面目娟秀,头发挽成一个光滑的圆髻,手上牵着一个女童。那女童看起来似乎和策小子差不多的年纪,脸上倒是一副天真好奇的神色,然而似乎拘谨得很,别人说话声音略大一些,她便要像那女子身后躲一躲。 ——是采菊!李筠脑海中灵光一闪。她一定是采菊!她牵着的那个,便是父亲的第三女,而身边的几个,便是当年母亲身边的大丫头!这时瞧见这一群人,李筠内心大为震动,说不出是亲切,还是仇恨。 照理,父亲带着全家进京,没有道理撇下采菊和那个陌生的三妹妹,因此她们也得同去,然而,一想到母亲被这些人害得早早撒手而去,而这些人却逍遥自在地活着,李筠的心就恨得滴血,顿时也没什么心思玩“兄友弟恭”的把戏了,面色冷冷道:“二妹是将长幼尊卑都忘记了么?这出行的当口,就不要添乱了!” 李霜兰见李筠面色不善,心中有些恐惧,下意识地缩回了脚,接着又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有些底气,又故作高傲地抬起了头。李筠却看也不看,沉着脸踏进马车。李霜兰见自己长姐那副不将自己瞧在眼中的样子,顿时又气又急,金梅将碧玉挤在一边要去扶李霜兰,反倒被李霜兰把手狠狠一拍,一下子主仆两个都是一副被欠了三百两银子的样子,不声不响上了马车。碧玉也不计较,跟着上了马车。 马车平平稳稳地出了门,走在安安静静的清菓巷里。李霜兰坐了片刻,心中不服,开口道:“姐姐方才好大的威风,当着婆子丫头们竟一点也不给做妹妹的面子,难道也不顾姐妹情谊吗?” 李筠本不欲看见李霜兰那张艳丽的脸庞,正闭着眼睛养神,这时听了,睁开眼睛,淡淡看了一眼,之间李霜兰正满脸不服地瞧着自己,笑了笑:“妹妹是说以前摔了老太太的观音玉像,然后赖给我,叫我受罚的情谊呢,还是把策小子的小木剑丢进水里,也赖给我,害我被罚抄书的情谊呢?” “我……你身为长姐,不是应当替弟妹担待些事吗?”李霜兰脸上一僵,嘴上却仍然不服地辩道。金梅在一旁,作势扶了扶李霜兰,应了一声:“是呢,咱们二姑娘可就指望着大姑娘看顾些呢。” “我竟不知,家里主子说话,也有下人插嘴的份了。碧玉,你说是不是?”李筠看也不看金梅,只对着碧玉说道。碧玉听了,应道:“是呢,想是有的人恃宠生娇,念着柳姨娘和二姑娘慈和,平日里没大没小惯了,不守规矩。要我说呀,得去荣妈妈处,好好重学一遍规矩!”李筠听了,心中暗赞,碧玉以前是个只知道忠心侍奉的丫头,自从上次在小竹庄经过翠喜一事,也渐渐有了些大丫头的威严,教训起金梅来,倒似模似样的。 金梅听了,也知道自己逾矩,又羞又臊地低下头去玩弄自己的袖子了。李霜兰见状,更加不服,冷笑一声,又说道:“姐姐好大的威风!好大的架势!现如今连妹妹院里的丫头,姐姐也都一并管了!果然是……” “我说二丫头,这里并没有外人,咱们就不必扯面子上的事情了,你我二人有什么过节,咱们都心知肚明,加上你姨娘对我的‘好处’,我也都记着呢。你又何必在这里与我虚与委蛇呢?”李筠不耐烦地打断道,“以后你要是好好做你的李家二姑娘,我必然不会为难你,但你要是还像以前那般,我做嫡长姐的少不得要管教管教了。”说着,又看了一眼金梅,添了一句:“连你我都管教得,难道这丫头我竟管不得了?” 李霜兰听了,面色阴晴不定,不知是该笑着应答,还是不客气地刺回去,又没有柳姨娘在身边给支个主意,想了半晌,才僵硬地应了个“知道了。”李筠也不去管她面色如何,自靠在板壁上不停地想着事情。 出了清菓巷,渐渐走上了人潮涌动的街道。出发前几日,高氏找李道婆算好了时辰,选的是上午最热闹的时间。在李筠看来,李道婆深憾走了个大主顾,那日在高氏的荣寿堂,李筠瞧李道婆又是派灵符,又是送福袋,恨不能用尽毕生所学,多使几个法术,从高氏手上再榨些香油钱去。 然而高氏不知是因要进京,心情激荡,还是想到要去京中的护国寺拜访天下闻名的清远大师,对李道婆的热情倒不似以往高了。李道婆卖力地哄高氏在家乡常年点一盏灯祈福,高氏也无可不可,最后给了二十两银子香油钱便再不肯出了,李道婆见高氏已“背信弃义”,不再相信自己,只能作罢,最后念了两声“祝李大人步步高升,府里平平安安”,便急着去下一个信徒家了。李筠听她自称出家之人,念的却是入世之语,心中不由得好笑。 这时街上熙熙攘攘,充满了烟火气息。一时听见马车边上有男子大声喊着:“小宝!慢些!长财快跟上小少爷!”这大约是富庶人家的老爷带着小少爷上街来玩耍;一时又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义正言辞地训斥:“你这年轻人,怎么撞了人也不道歉!”随即便是一阵“对不住了老丈,小生正在想昨日做的一篇文章,未曾注意!” 李霜兰听了,面上好奇,恨不能掀开帘子看个究竟,这时若是和柳姨娘共乘,早缠着柳姨娘让自己偷偷瞧瞧了,然而与这个板板正正的长姐同乘一车,自己还真不敢造次,只能竖着耳朵,不住听着。 李筠却没注意到外头的动静,脑中不停地浮现采菊的面孔。那是一张光洁的脸庞,不知是天生的,还是长期未出门给捂的,皮肤雪白,欺霜赛雪,脸上一对弯弯的细眉,一对不笑也弯的眼睛,显得温温柔柔的。若论姿色,采菊并不算出众,胡氏虽不是美艳动人,却是端庄清秀,柳姨娘也是艳丽娇俏,就连柳姨娘身边的星儿,也比采菊多了些动人的味道,可是采菊整个人身上,别有一种温柔可亲的味道,这与自己母亲的端正、柳姨娘的殷勤,是完全不同的一种感觉。 可是看起来那样温柔的一个人,那样柔软的一对手,却害死了母亲!李筠心中一想到这里,就像在被火烧着。幼时的事情自己已记不大清了,只依稀记得小时睡觉的时候,总有种淡淡的香甜味道,那味道好闻得很,后来在别处再没闻到过,想来是采菊带着自己睡觉的味道。为什么她如此疼爱自己,却要害死自己的母亲?李筠想来想去,想不出头绪,又恨不得冲上去,狠狠地叫人掌那采菊的嘴,这么想了半天,头都痛了,只好轻轻揉着自己的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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