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姨娘一整日都在屋里枯坐,又担心李策出去了受委屈,又担心采菊忽然崛起,自己的地位受威胁,一日连水也没喝几口,正愁着,星儿进门说白云求见。柳姨娘“哼”了一声:“原先瞧着这白云还算尽心的,如今竟敢拿大,教唆策儿疏远我这个姨娘,且叫她候着罢,就说我在歇息。”星儿应了一声出去了,一个字也不多说,传了话就进屋关上门。 青荇院里众人都知道柳姨娘如今不喜白云,便都离她远远的,只有个小娇,见白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递了块帕子:“姐姐别急,姨娘今日有些精神短,正歇着呢,您不嫌弃,就先用我这块帕子擦擦汗。” 白云接过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粒,又来回走了两步,急道:“可怎么好?老爷在外院说要打策少爷呢!我怕声张了姨娘面子上不好看,又不能嚷出来!” 小娇听了,眼珠一转,安慰道:“姐姐,既姨娘还歇着,不如你在这里等候,我去替您请大姑娘,由她出面回禀老太太。老太太出面,那可比姨娘出面还管用呢!” 白云知道,依着自己的身份,必然是见不上老太太的,只能去请大姑娘出面。可是若叫这小丫头去,未免叫大姑娘看了柳姨娘这头的笑话,柳姨娘必然不喜;若是自己去大姑娘处,叫人在这里候着柳姨娘,那未免要落个吃里扒外的罪名,权衡再三,白云点点头:“好,还要劳烦妹妹去大姑娘处走一趟!” 小娇听了,又安慰了白云两声,才急急地跑出去了。 谁知李筠并没在自己院子,正在高氏那里陪着说笑,小娇只能又去了荣寿堂。 荣寿堂的守门婆子见来了个眼生的小丫头,鼻孔都快朝天了,两手乱摇:“去去去!小丫头别捣乱!去别处瞎逛去!” 小娇不敢叫嚷,且又不是真心想叫李策免罚,便不忙着求见,笑眯眯地行了个礼:“两位妈妈,还请通禀一声,我想找碧玉姐姐或是玛瑙姐姐,劳驾行个方便!”说着自荷包里掏出两块粽子糖来:“妈妈吃糖!” 两个婆子在荣寿堂还能少了这个,谁也不要她的,矜持地推了回去。还是一个婆子瞧小娇乖巧,要应不应地打量了她两眼,慢慢说了声“等着”,才理理衣裳,弯腰拱背地进去了。 这时李筠陪着高氏在屋里说话,碧玉在抄手游廊下拉着银花笑谈着什么,那婆子远远见了,不敢上前,向耳房里找了个小丫头:“灵儿姑娘,劳烦向碧玉姑娘通传一声,说有个小丫头想找她呢。” 灵儿倒没摆架子,脆生生地应了声“谢过妈妈!”又随手从点心盘里抓了把瓜子:“妈妈尝尝,这是老太太赏的,是龙井茶炒的呢!”说着赶紧出门去找碧玉了。那婆子点头哈腰地出去了。 碧玉听了以为是院子里有事,便向银花笑了笑走出院门,谁知一看竟是小娇,便装作无事的样子:“咦?你不是柳姨娘院子里的丫头么?找我做什么?” 小娇也机灵,听了答道:“碧玉姐姐,老爷在柏香院里要罚少爷呢!白云姐姐来找柳姨娘,可是柳姨娘正歇着,白云姐姐便差我来找老太太,她候着柳姨娘起身。我想着自己身份低微,只能求大姑娘出面,谁知可巧了,大姑娘竟在老太太这里呢,还请老太太去救救策少爷!” 碧玉听了便道:“两位妈妈,我想叫这小丫头去里头回话,可成?” 两个婆子听了小娇的话便知道事情要紧,这时碧玉叫人进去,哪有不同意的,连道“尽管去”,轻轻松松就放了小娇进去。 到了廊下,碧玉轻轻说了声“等着”,便把小娇放在门口,上前和银花说了,银花听了,便和碧玉一同进了明间,回禀了事情。 高氏一听孙子挨打,急了:“有这种事?那小丫头呢?叫她进来回话!” 小娇见碧玉冲自己招手,便轻轻走进屋内,远远地站住,用力磕了个头:“老太太!还请替策少爷说两句话罢!” 高氏便问:“好端端的,怎么要打策儿?可是有人挑唆?”小娇摇摇头:“奴婢不敢胡说,这里头的事情奴婢也不清楚,白云姐姐也不肯明说,只是白云姐姐急得很,都要哭了呢!” 听见事态如此严重,高氏赶紧站起身来:“快去柏香院!” 李筠赶紧上前扶住:“罗妈妈,还请吩咐备个软轿,祖母,请稍候一候,不急在一时,父亲想必也会心疼策儿,不会当真打的!” 高氏听了,点点头:“是,策儿还是个小娃娃呢,再怎么顽皮也不至于闯了大祸,想必他老子是想吓唬吓唬他,白云那丫头没经过事,唬住了。” 不一会儿,高氏便乘着软轿到了柏香院门口,才要命人通报,却听见里头李策正被打得哭爹喊娘,顿时急了,也不心慌气短了,大步跨进院子,厉声喝道:“住手!” 只见李策左手被李坚紧紧拉住,被一把紫竹戒尺打得红彤彤的,脸上糊满了鼻涕眼泪,待要挣开,又挣不过李坚,只能半赖在地上嚎啕大哭。 高氏见了,心头犹如刀割一般,又怒喝一声:“还不住手!” 李坚见高氏来了,且已打了六七下,也尽够的了,便松开了李策:“哼!既你祖母来了,便先放过你!” 李策见救星来了,赶紧从地上起来,猛地扑进高氏怀中:“祖母快救救孙儿!爹爹说要打死孙儿!爹爹要打死孙儿呀!”高氏吃不住,往后退了两步,还是李筠眼疾手快扶住了。 李坚听李策小小年纪竟会添油加醋,眉头一皱,便要出言教训,谁知高氏还抢先一步,听了冲李坚瞪起双眼:“我瞧你如今心狠得厉害!如今不仅打了策儿,竟还要生生打死他?打死他了,我李家怎么办?” 见母亲震怒,李坚连忙将戒尺递到胡管家手上,连连作揖:“儿子并没说要打死他,只是他行为乖张,不得不给个教训!” “哼!有这么给教训的吗?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儿子不过打了左手,右手并没打伤,写字吃饭都无碍的!”李坚忙辩解道。 “谁问你这个了!”高氏见儿子领会错了自己的意思,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又训斥道:“你竟下得去这种手?你小时……” “我的策儿呀!”柳姨娘忽地冲了进来,一把搂住了李策。 见柳姨娘来了,高氏便不再指责儿子,却听见柳姨娘哭诉:“老爷呀!你好狠的心!策儿还是个孩子,您怎么下如此的重手?” 方才指责李坚时,高氏顺口就来,这时听见柳姨娘一个妾室竟敢指摘老爷,便不由得又心疼儿子胜过孙子:“柳氏,你失礼了!老爷也是你能说的?再说了,你儿子被打,你倒不急,反叫我这个老婆子先到了,你可真是悠闲得很呐!” 柳姨娘有苦说不出,她听见白云去,便想着叫这丫头吃两口冷风,谁知道是儿子出事了!要是早知道,自己飞也要飞来了! “是呀,姨娘来了,不分青红皂白就指爹爹的不是,这未免有失偏颇。爹爹教导弟弟,想来也是有原因的,姨娘不妨听听再说罢。”李筠接口道,“祖母年纪大了,爹爹也教导过了弟弟,不如去屋里坐着说罢。” 高氏也气着了,这时头晕,见这大孙女体贴,便点点头扶着李筠的手进了屋,李坚也哼了一声进屋。 柳姨娘拉着李策上下打量了半日才进屋,秦妈妈、白云、红珠并屋里伺候的丫鬟知道一个都走不脱,也跟着进屋跪在地上。 “今日策儿到底犯了什么过错?你竟要如此罚他!”高氏到底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母亲,若是策儿调皮也就罢了,可是他如今是要反天!”李坚提起这话,还是气不打一处来,“母亲可知道我方才来的时候,策儿在做什么?他拿了把弹弓,到处乱打,打坏了花草我也不计较这许多,可是他竟连红珠的头都打了!” 听见自己拨来的丫头一日不到就被打了,高氏顿时不高兴了,却还是将信将疑地问:“当真?他一个小孩子,有这么大的力气?” 见高氏还在护短,红珠先忍不住了,猛地扑在高氏脚下,仰起头哭道:“老太太,当真不是奴婢矫情!策少爷他……他……他是真的顽皮呀!” 不看不打紧,一看连高氏都吓了一跳,红珠左边眼尾肿了老大一个血包,红的发紫,仿佛马上就要流出一大滩血来。 高氏见了,心中便不喜了,这红珠虽只是个二等丫鬟,却也是得力的,又很温厚妥帖,派来李策处服侍,原是自己的好意,如今竟被打成这个样子,可不是李策连自己这个祖母都不放在眼里了?遂淡淡说了声“策儿着实太过顽皮了”,便冷冷的不说话了。 柳姨娘见了,急的跪下了:“老太太,如今策儿还是个小娃娃,纵是顽皮,也不会想着害人!这弹弓不知是什么人送的,定是不安好心,竟把策儿带坏了!” 其实李筠送那弹弓,只是为了叫李策贪玩,无心进学,可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大胆,连高氏身边的丫鬟都敢打。 见扯到了自己,李筠毫不犹豫地向上深深一福:“这弹弓是我送的!如今策儿犯错,我也有错,我回去这便自罚抄写女诫二十遍!”她本就是被无辜累及,这惩罚不可谓不重了,一席话说得柳姨娘哑口无言,李筠又添了一句:“那弹弓惹祸,不如孙女带回去毁了罢!” 李策听了,又哭闹起来:“我不!我不!谁也不准带走!” 高氏正在欣慰孙女懂事,见李策又耍赖,便沉下脸来:“筠儿没错,不准受罚!策儿有错,就应该罚!如今老爷已罚过了策儿,那么身边伺候的丫头婆子也要受罚,既都不能劝诫少爷,那便不要在身边伺候了。” “是!老太太高见!为首的这两个奴婢不安分,要远远地卖了才好!”柳姨娘早就不喜秦妈妈和白云,这时便迫不及待地进言。 “这——恐怕不妥罢?”李筠犹豫道。 “大姑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敢情打的不是您的亲弟弟,您也不放在心上!”柳姨娘见李筠阻拦,便出言顶撞。 “哎,姨娘不必着急上火,我这么说自然有我的道理。”李筠不看柳姨娘,反而去看高氏,“祖母请细想,咱们才一立府,就要卖奴婢,还要卖到远处,人家自然知道是奴婢犯了错,少不得要说两句治家不严,这可于爹爹的官声不利呀。” 听李筠说得有理,高氏与李坚连连点头,柳姨娘见了,又急了,才想开口,又被李筠压过:“再则,策儿年纪小,身边服侍的人必要精心,如今这两个奴婢虽然劝诫不力,可是伺候却一直都是精心的,一时离了,恐怕策儿身边没有得力的人,反而不好,罚些月钱就是了。若担心策儿顽皮,祖母那里再赏个嬷嬷就是了。” 这主意谁也没法说不好,只有柳姨娘哼了一声,嘟囔道:“这么说,我们策儿竟白挨了打不成?” 李筠假作惊讶:“怎么?难道姨娘还想着打回?” 这话说得顽皮,高氏和李坚听了,都哭笑不得,面色古怪,高氏干咳了几声,道了声乏便带着李筠走了,边走还边和李筠轻声说笑,把柳姨娘和李策远远扔在后头。 李坚懒怠看这无礼的儿子和短视的妾室,一甩袖子也走了,只余一个柳姨娘,在屋里又是心疼儿子,又是痛恨奴婢,只念着儿子身边不能没有得力的人伺候,这时不便发作,才忍了又忍,把气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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