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渐紧,一日日地刮得树上黄叶凋零。墙角一只肥胖的黄白大花猫伸了个懒腰,慢慢站起身,挪了两步到阳光下,一屁股坐了下来,蜷了蜷身子,又呼呼地睡过去了。这时正是上午,日头渐渐高了,厨房里才收了各院的早点碗盏,正在准备中午的午膳。一个粗手大脚的婆子坐在门口,对着阳光仔细摘菜,一双手冻得红萝卜似的。 忽地院门口走来一个身穿玫红缂丝银鼠袄的女子,身披青缎灰鼠斗篷,双手合在身前的灰兔儿毛手筒里。里这婆子见了,忙放下手上的菜,殷勤地迎了上去:“哎呀,是紫露姑娘!您怎么来了?可是大姑娘有什么吩咐?” 紫露见这粗使婆子殷勤,也不摆架子,道了声“张大娘。”屋里早有管灶的婆子迎了上来,见张婆子抢着献殷勤,啐了一声道:“菜摘好了没?倒上赶着来抢功了!”张婆子性子似是爆得很,毫不嘴软地回了一句:“你们在里头躲懒,我先迎紫露姑娘,倒有错了?” 见婆子们争吵,紫露开口道:“我来是传大姑娘的话,三姑娘这几日脾胃不合,早膳没吃几口,请大娘们给做个甜酪送去。” 管灶婆子听了,连忙点头哈腰地应了。紫露见她笑脸以对,就是不进去做事,知道她是在等赏,心中笑笑,从手筒中抽出一只春葱般的手,丢下了三十个大钱。原来她精怪,赏钱早藏在手筒里了,知道厨房婆子们爱看人下菜碟,这时存心作弄作弄这些婆子们。 给了赏钱,紫露转身便走,行了两步,又回身道:“你们也别把这猫儿喂得太肥了,叫人见了还以为你们偷藏东西呢。”说罢深深地看了两眼那灶上的婆子,才转身走了。 饶是大冷的天,那婆子听了这句,背上还是沁出了一层薄汗。自大姑娘管了灶,许多柳姨娘那头的下人便被打发了,原先自己还谨慎了一阵子,见大姑娘只是冲着柳姨娘,旁人一概不管,便又放心大胆地捞油水了。这时听见紫露的话,哪里不怕,忙把钱一袖,进去吩咐甜酪了。 紫露回身却不往绿霭院,而是走向了青桐院。 青桐院是荣寿堂边上的一个小院落,精精巧巧的七八间屋子,正是李洛秋如今住着的地方。紫露走到屋内,解下斗篷,放下手筒,搓搓手道:“这北方可当真冷!姑娘们呢?” “回姐姐的话,大姑娘在书房里教三姑娘写字呢!”答话的是李洛秋贴身伺候的丫鬟水草。 “长姐,你瞧我的字是不是写得好些了?”李洛秋拿起一张纸,左右端详。 李筠看了两眼,道:“是好些了。”说着接过那张纸放在案上,拿一支笔画了几个圈,“这几个字写得最好。你瞧,笔锋在于藏,而不在于露,明白了么?” 李洛秋看了两眼,若有所思道:“我明白了。” 紫露见自己姑娘终于捂化了三姑娘这个木头人,不由得替姑娘高兴,觑了个空道:“姑娘,全府今日就要上门了,您可要回去换衣裳?” 李筠轻轻一拍额:“哎呀,我竟浑忘了!还当是后日的事呢!”说着站起身道:“洛儿,待会吩咐水草替你换衣裳,换身雅致大方的。”走到外间,又吩咐水草:“替你们姑娘换身衣裳,好好插戴几只首饰,若没有,就差人来我这里拿!”说着疾步走回了绿霭院。 碧玉在门口站着,盼得脖子都长了,好容易看见李筠的影子,念了声佛道:“我的好姑娘!您怎么才回来呀!紫露你真是的,也不提醒姑娘两句!” 李筠在自己心腹丫头面前倒露出一丝顽皮:“对啊对啊!要怪就怪紫露,莫怪我!”说着嬉笑着闪进屋去,里头玛瑙早带着几个小丫头严阵以待,一看见李筠就如饿虎扑食般,上来捉住了李筠。 因是严冬里,花园子里没处赏花,高氏便做主把宴摆在暖阁里。 全姑娘生得倒还好,一张鹅蛋脸儿,鼻梁上几颗小雀斑,一对杏眼莹亮有神。全家的太太年纪看起来倒不大,约莫四十出头,满脸温柔之色,只不过那温柔中还带了一丝愁容,想是为女儿的事情担忧。这时见高氏满身富贵,李府几个姑娘也是行止有度,说话不免殷勤了些—— “老太太,这大冷的天儿,您可真有法子!竟连这水萝卜都能找到!” 高氏自得一笑:“这有什么难的,不过多费些银子罢了,不算什么!” 全太太听见“银子”二字,不由得想起了李府那位出身豪富,颇得宠爱的柳姨娘,热情便稍退了几分,不接口赞桌上的饭菜,反倒去夸李筠:“大姑娘今日的髻梳得巧,想是身边伺候的人得力,还是老太太疼孙女,给的丫鬟想必都是好的。我们家就不如贵府了,丫头们都笨手笨脚的。” 满以为这话赞了高氏,她必要接茬转个话题,谁知高氏听了却只淡淡的。全太太哪想到,高氏出身不高,别说赏丫鬟给李筠了,就连罗妈妈杨妈妈等得力婆子都是当初高氏婆婆赏的,这时全太太的话,自然没拍到马屁上。 眼见阁中一时冷了下来,全姑娘柔声细语地发话了:“娘,不说李姑娘的发髻了,就说这屋里的丫鬟婆子们一声不闻,各种菜式精美可口,便知道老太太多会□□人。” 这一席话说得高氏心花怒放,原不喜这全姑娘年龄大,现如今瞧着倒稳重,她不由得想起长女在江州劝自己的话来。 那日母女俩在屋里说体己话,高氏想着儿子要高升到六部做京官,未免志得意满,对着长女道:“如今坚儿也算是高官了,要是续弦,想必能找个高门贵女,这么看着,为了胡氏守了三年,倒算赚了。” 盛李氏从小读书识字,虽不是才女,见识却比高氏长远,原胡氏在世时,也颇喜胡氏的温柔敦厚,听了母亲的话,便有些嫌母亲冷性:“娘!什么赚不赚的,多难听!我可劝您一句,找儿媳,不必门第太高!” 见高氏要瞪眼,盛李氏赶紧接着说了下去:“您先听我说!这头一条,高门的儿媳,您如何对她摆婆婆架子?” 高氏听了,顿时一噎,是啊,当初胡氏进门时,自己就憋屈了许久,若要来个更高门第的,自己怕要反过去讨好儿媳了!想了想,高氏又强道:“我是婆婆,她是媳妇,她还敢忤逆我不成?” 盛李氏不由得好笑,念在高氏是自己娘亲,还是耐心地劝了下去:“这先不提了,娘,弟弟是娶续弦,若是好端端的高门女子,哪怕长相稍逊色些,或是年龄大了,也必然不会来做续弦,这条理说着不好听,也的确是实话,那愿做续弦的,不是人品性子哪里差着些,就是家里头不济事,说不得到时候弟弟反而要被拖累,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高氏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听了女儿这话,不由得点点头。 “第二条,高门出身的女子,性子必然有些傲气,您如今自己也结交了几个知州知府,您自己瞧瞧她们家的女儿,性子如何?先弟妹已算是顶顶温顺的了。” 饶是不喜胡氏的沉默寡言,高氏还是同意地嘀咕了一句:“胡氏的确是个省事的。” “第三条,咱们家这位柳姨娘,如今家里越发地出息了,娶个高门大户的女儿,若是能压得住她,自然是好,若是压不住,那女儿回家一哭,老亲家一发怒,还不是弟弟吃挂落?若是门户低点,些许委屈也就受了。”盛李氏道,“家和万事兴呐!” 见女儿说来说去,都是家里如何,李坚如何,却全没考虑自己这老娘,高氏不禁气得抱怨了一句:“说来说去都是旁人的事,那我这个婆婆倒没什么位子了!”盛李氏知道娘亲越老越小,也不和她计较。 如今高氏见这全姑娘果真又周到又恭顺,不说比胡氏有眼色,就连如今的柳姨娘也没这么乖巧了,不由得二分满意变成了六分,只是不知道儿子可满意? 见宴席过半,高氏便吩咐:“筠丫头,你们姊妹陪着全姑娘去花园子边上的万紫轩坐坐,我这里有事和全太太商议。” 全家母女知道这便是要相看了,全太太脸上露出一丝紧张,全姑娘却只是耳根微微红了,面上还持得住,端端正正行了个礼,便跟着李家姊妹出去了。 李洛秋年纪最小,又从没出来交际过,全姑娘是她见的第一位客人,不免热情了些,这时见两位姐姐都与全姑娘寒暄了,便也照着平日长姐教的,年长的便称一声“姐姐”,问道:“不知全姐姐平日里最爱什么花?” 这一句也是李筠教的,因姑娘们有的爱读书,有的却爱女红,问那些都不大周到,只有脂粉花朵衣裳首饰,人人都爱,问了决无大碍。 全姑娘知道这李家只一个嫡女,二姑娘是柳姨娘出的,三姑娘却只是丫头生的,这时却不摆面子,侧着头略想了想,笑道:“我最喜欢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李洛秋笑道,“全姐姐,我说得对吗?” 全姑娘笑着点点头,心中道,这三姑娘倒也聪明伶俐,想是李府教得好,看来这府上的家风倒还端正。 李筠听了,却笑道:“洛儿,这位全姑娘诗书既好,女红也精,你姐姐我虽然教你读书写字,可是女红上却不过尔尔,你日后少不得要拜师傅,这时候可千万别叫全姑娘作姐姐了,否则日后就不好叫师傅了!” 李洛秋听了,虽然不解其意,却仍旧顺从地点点头:“是,全姑娘好。” 全姑娘听了,这才知道,原来竟是这位大姑娘在教养三姑娘,不由得高看了李筠一眼。 李霜兰原先不懂,这时听见李筠不让叫姐姐,才隐隐有所察觉,才要和全姑娘多寒暄两句,却见李坚迎面走来,长姐非但不带着全姑娘避让,反而直直地应了上去,李霜兰又不是傻子,忽地明白了过来:今日这全家一来,她就奇怪,好端端的,和一个老女家里交际什么?现如今看,这是在替父亲相看!恐怕自己姨娘做的扶正之梦要落空了。 原先柳姨娘显摆有望扶正时,李霜兰不过一哂,她知道,父亲的官越做越大,柳姨娘一个商户之女,觉无可能扶正,可是没有新夫人,总像有些指望似的,这时见了这一幕,她心中不由得有些空落落的。 “给父亲请安。”李府三个女孩子齐齐行了个礼,李筠开口道:“父亲,这位是全姑娘,今日全太太来府上作客,女儿们陪着全姑娘来万紫轩里赏景。” 李坚如今身居高位,儿女情长早不是他的兴趣所在了,只盼着娶位行止有礼的夫人回来,接了高氏管家的担子,再替自己管好内院,倒没太盼着女方长相性子如何。 这时李坚浅浅一揖:“全姑娘好。” 全姑娘见了,闪身避过,还了一礼,原先脸上没什么特异神色,这时见李坚相貌俊秀,年纪瞧起来也不大,倒有些中意了,不由得脸上飞起两朵红霞。 李坚原本只不过来现个身便要走,见那全姑娘长得倒温柔可亲,脸上竟还露出了几分小女儿神色,不由得心中一动:这全家女儿倒依稀有些胡氏当年的样子,想必也是个贤良的。 这么想着,李坚便多叮嘱了一句:“筠儿去了万紫轩叫丫头们勤添炭火,那里冷,别冻着你三妹了。”全姑娘听了,更觉李坚体贴人,不由得连脖子都红了。 李筠如何瞧不出父亲那显摆的意思,若是从前,她还要伤心伤心“只见新人笑”,现下只不过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就带着其余几人,不紧不慢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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