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家让看管的奴婢,掌柜的不敢轻忽,他也是高门大户呆久了的,知道里头的厉害,日日叫自家婆娘亲自送饭送水,生怕一个不当,叫两人“暴病身亡”,好容易战战兢兢过了许多日,东家来了,掌柜的如释重负,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算是交了,亲自带了两个壮实婆子,押着两个奴婢上了楼。。 两人被关了许多天,早就忐忑不安,这时知道要见主子,进了屋便插烛似的跪了下去,伏在地上半晌不敢起来。 李筠定定地看了两个头顶,见都是一头灰白头发,竟一时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便冷冷道:“抬起头来。” 二人听了,忙抬了抬头,李筠便细细打量起来。 那婆子是外头找的接生婆婆,因是吃手艺饭的,家中境况还算宽松,这些年也并没吃苦,看起来倒还白胖,一头花白头发整整齐齐地挽了个圆髻在脑后,脸上略有些疑惑拘谨。 那丫头却全然不是了,她原是柳姨娘安排去风露院的,后来事毕,被柳姨娘撤了送去庄子上,如今已嫁了人。因是被随便发嫁的,婆家也不看重,在庄子上便操劳得厉害,这时脸上细纹丛生,若不是皮肉还算紧实,那一头花白头发着实与那婆子不相上下。 她当初听见一耳朵主家去了京城,知道自己这个庄家婆子是无福跟去京里了,先还叹了两声,谁知忽地时来运转,京中竟有人找来了,她正被婆婆治得凄惨无比,这时也不管来人是谁,打定主意离家,旁的路上再细问,急急忙忙收了个小包裹就跟着进京了。 谁知一路上,不管她怎么旁敲侧击,来人都只是敷衍两句,丝毫不露出自己的身份,后来进了京,她便被锁在屋子里,一步不能出门了。 她原也疑惑过,自己一辈子也就做了那么一件见不得人的事,这时怕是东窗事发,自己要被抓去送官,可是等了许久却毫无动静,便想着年深日久的,当年的人早就不见了,自己不过是个小丫头,只放了点东西,无论如何也查不到自己身上,到时候抵赖便是,这么想着,就又安下心来。 这时见主子打量,那丫头——如今该叫陈大狗家的,便偷偷抬起眼睛,向上看了一看。 只见一个长相清秀的年轻姑娘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张铺着锦垫的椅子上,旁边摆了把黄花梨圈椅,光溜溜的没铺东西,椅子上坐了个虎背熊腰的年轻男子,二人都面色严肃,正冷冷地看着下头,却无人说话。 陈大狗家的看见李筠,心中打了个突:这年轻姑娘生得好像当年的太太,依稀就是大姑娘的模样,那公子也有三分像太太,莫不是胡家的?难道当真是事发了?这可如何是好?她心里没底,左思右想了半日,谄媚道:“不知姑娘和公子找奴婢是何事?唉,奴婢只是个种庄稼的婆子,哪里见过贵人这样的人!还请放奴婢回去种地罢!” 胡江早就知道了事情缘由,此次来,便是给妹妹撑腰,这时见这婆子油嘴滑舌,冷冷哼了一声,慢条斯理地道:“我也随着世子爷去京兆尹的大狱里审过许多犯人,还没见过如此不知死活的奴婢!主子没发话,奴婢竟自己开口!” 陈大狗家的听见这年轻公子竟似是个厉害人物,顿时吓得一哆嗦,厉声叫道:“不敢!不敢!奴婢不敢呀!” 掌柜的是胡家送来的,现如今又是李筠的手下,自然要讨好两位主子,见这婆子无状,便上去正正反反地打了十几个耳光:“贱婢!还敢出声!” 陈大狗家的被打得头晕眼花,却再不敢出声叫喊了,她知道,自己今日若是耍滑头,怕要被打个半死,若是敢抵赖,不要说回去种地了,恐怕下一次再下地,就是被埋进土里了。 那接生婆婆是个不明就里的,被关在店中好吃好喝地待了许多日,还当是有大买卖上门,先前进门时还得意呢,这时见了上头主子冷口冷面,身边那汉子又阎罗菩萨似的打起人来不留情,不由得抖得筛糠也似,待要求饶,却又怕那汉子也照样给自己来十几个耳光,那可多怕人,遂紧紧地伏在地上,动也不敢动弹一下。 见了二人的情状,李筠便知道,恐怕那丫头是知情的,甚至参与其中,那接生婆婆却是什么也不知道,或许只是白白做了筏子罢了。 李筠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碗,轻轻用盖碗抿着茶叶,却不喝茶,抿了半日,方道:“你们二人可知道,为何会来京里?” 婆子一脑门浆糊,又怕被打,不敢随意开口,闻言只摇摇头,仍伏在地上;陈大狗家的也伏在地上,心思却飞快地转了起来:听话音,大姑娘已知道了事情始末,只不知道是如何事发的,柳姨娘是否知情?自己若是能赖过去,不知柳姨娘能不能念着些自己的好,给个轻省的活计? 谁知上头的大姑娘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忽地放下茶碗,叹了口气道:“罢了,两人既都不说话,那我可要分开审问了。说起来,这审问的本事还是跟着新太太学的。”说着转向胡江道:“表哥,我那母亲当真不愧是京兆尹家出身,前几日,我们府上柳姨娘身子不好,两个奴婢犯上作乱偷藏了东西,太太三下两下就审了出来,发卖去了乌戎国去呢!” 这一席话把陈大狗家的震得脑子都转不动了:柳姨娘当年如日中天,还放出话说要扶正,怎么进京不到一年,府上连新太太都有了?竟还是京兆尹大人家的女儿!新太太出身这样的府邸,自然是厉害无比,也难怪柳姨娘身子不好了——她当年日日精神得很,哪有什么身子不好的时候?这必然是没争得过新太太,缩起来了! 陈大狗家的原打定了主意一问摇头三不知的,这时候却动摇了,柳姨娘已落败,大姑娘称新太太“母亲”,那就是和新太太和睦得很,自己要不要投诚呢? 屋子里又静了半晌,陈大狗家的忽地抬起头,似是要说话,李筠却恍若未见,摆摆手道:“先押陈大狗家的下去,我先问这朱婆婆。” 陈大狗家的听了,心慌意乱,又想求饶,掌柜的上来拖起了陈大狗家的,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拽去了旁边的屋子,屋里留了两个粗壮婆子,防着朱婆婆暴起伤人。 那朱婆婆见了这阵仗,心里更是跳得厉害,却又不知是何事情,吓得牙齿都打起战来了。 “朱婆婆,请起来说话。”李筠将声音放得和缓些,轻轻说道。 “老婆子不敢!” “无妨,我费了这样大的劲,请婆婆来京城,不过是想问些事情。”李筠温和地说,“方才那个奴婢是我们府上的逃婢,偷了主子东西去卖,被抓回来了,婆婆不要被我们唬住了。” 朱婆婆听了,这才磕了个头,站起身来。 李筠和蔼道:“婆婆,我问你,你可记得当年江州知州府上的那位太太了?” “记得!记得!”朱婆婆一听,便连忙点头。 李筠见了,倒有些怀疑:“当真?我听说婆婆是江州最好的接生婆婆,接生的孩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怎么记得那样清楚?” 朱婆婆讨好地笑笑:“咳,虽说老婆子接生娃娃,闯出些儿名声,常年也不过是往普通大户人家接生,知州大人那样大的官,老婆子一辈子也就见了一个,如何不记得?” 李筠心道这也说得过去,便又问:“那婆婆可还记得当年的情景了?” 朱婆婆略想了想,说了起来:“如何不记得!当年那位太太要生产,李府里早早地就把我请到府上住着了,要说那李府,当真是又气派又雅致,老婆子只知道好,却说不出怎么个好法……” 李筠见这婆子离题十万八千里,便赶紧打断:“婆婆,可否与我说说那位太太的事?” “是!是!”朱婆子猛地回过神来,讪讪笑了两下,接着说了下去:“那位太太真是一副好相貌,临盆了还是白白净净的,不像有的妇人那样生斑长疹的,她身子也好,大夫日日来请脉,都说胎像还好,只是太太需得宽宽心,素日里思虑不可太重,那么生产时便无大碍了。” 听到这一句,李筠心头一沉,这便是柳姨娘日日作怪,惹得母亲生气了。 那朱婆子无知无觉,接着说了下去:“老婆子也常去摸胎位的,的确是无大碍的,因此府上就只等着太太生产了。 那日老婆子正吃早点呢,忽地正院有人来喊,说是太太要生了,老婆子赶紧扔下点心就跑,那位妈妈倒周到,命小丫头包了包点心与我,说是待会要使力气,别饿着了。 我去一瞧,太太已被抬上了产床,才破了水,人也持得住,只低声哼了几声,气色还可。偏这时候外头又有丫头来报,说大姑娘想见娘亲了,哭闹不止,又扯上了什么兰姑娘,什么姨娘的,太太心里挂念大姑娘,便有些心烦意乱的了。” 那时李筠还小,因此府里并不和她多说胡氏生产的事,可是她却清楚记得,自己当日并没去风露院,因为那半个月里,顾妈妈日日叮嘱自己,说“太太要给姑娘生弟弟了,这可辛苦得很,姑娘莫要扰了太太了”,自己便日日在屋中乖乖地呆着,从不敢胡闹的,怎么会去打扰母亲?这一定是柳姨娘的攻心之计。 “太太那么一烦乱,胎气就有些不稳了,原来好好的,后来却渐渐地有些难产了……”说到这里,朱婆婆怜悯地摇摇头:“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太太又要嘱咐人去看大姑娘,又要顾着肚里的小少爷,着实辛苦。” “后来呢?”李筠一开口,便察觉,声音都不像自己的了。 “后来没法子,只能请了大夫来把脉,大夫摸了好几遍,开了一副和缓的催生方子,说先试试,谁知却不管用,太太喝了几遍,仍旧只是喊腹痛,小少爷却怎么也不下来,那时已快一日了,大夫说‘重病需猛药’,然后就开了一剂烈方,煎了起来,给太太喝了,这副药倒管用,很快就见效了。 可是老婆子却瞧着药性似乎太强了些,原先是怎么也生不出来,这时又生得太快了,不过小半个时辰,小少爷就出来了。只可惜……” 说到这里,朱婆婆抬眼偷瞧了一眼李筠,见她面相与当年那位太太依稀有几分相似,心中一突,不敢再想,只当做不知道,又接着说了下去:“只可惜时间太久,小少爷已经……这还不算,老婆子先前觉得那药效太快了,果然,太太生产完了,血流不止,很快也……” “难道那家的老太太老爷没怀疑么?” “怀疑了!当年小少爷和太太一去,老爷就叫人把大夫和老婆子扣了起来,老婆子接生时,旁边许多婆子看着,这是没花头的,便去查那个大夫,结果那大夫开的药虽然猛,却是正经的好方子,寻常人吃了是无碍的,查来查去没个结果,便给了银子,将我们放了。” 李筠知道,这是后来查到了采菊身上,不便叫二人知道,因此放了二人出府,这婆婆所知,大约只这么多了,于是点头道:“婆婆可知道我请你来,是为何事?” 那婆子心道,瞧你长得那样像那位太太,自然是为了追根问底来了,我做事坦坦荡荡,你们这些大户人家却不然,这么想着,便道:“老婆子不知,只知道姑娘问话,老实回答,旁的一概不知。” 胡江听了这一句,冷笑道:“原以为你是个老实头,原来也是个滑不留手的!” 朱婆子心中一颤,以为要不好,谁知李筠却轻轻说了句:“婆婆请出去罢,自有人招待婆婆,过两日也许还要请婆婆去府上一趟。”朱婆子不知是好是歹,可是山高水远的,又走不脱,只好磕了个头下去了。 不一时,掌柜的亲自带了陈大狗家的上来,一进屋便将她狠狠朝地上一推,陈大狗家的本就手脚酸软,这下更是瘫在地上,起都起不来。 李筠也不去管她如何,直截了当地问:“你是要活,还是要死?” “要活!要活!奴婢要活!”陈大狗家的连滚带爬地跪了下去。 “那你就好好说罢。说的时候小心些,若是和我问到的话对不上……” “不会!不会!奴婢一定老实交代!”陈大狗家的飞快地说道,又小心翼翼地问:“奴婢能说了吗?” 李筠笑了笑,这陈大狗家的,学得倒快,遂点点头:“说罢。” “奴婢当年只是个低等丫鬟,因是外头买来的,在府里无根无基的被人排挤,因此十四五了还只在花园子里做些扫洒之事,不知怎么,就被柳姨娘看中了。 她问奴婢愿不愿意出人头地,奴婢自然说想!于是她就使了些法子,把风露院的一个小丫头弄走了,又把奴婢送了进去。柳姨娘出手很隐蔽,奴婢又只是个低等丫头,因此也没人放在心上。 一开始奴婢还奇怪,自进了风露院,柳姨娘就像没我这个人似的,也不来问话,也不来吩咐事,奴婢还以为交上高运了,谁知道……”说道这里,陈大狗家的打了个哆嗦,接着说了下去: “那日太太生产,柳姨娘却突然派人来传话,说要把一样东西放进采菊姑娘的房里,再去放进小厨房的桂圆干里头,我原怕事不敢,柳姨娘传话说,若是不从,便另派人去放东西,采菊出事了就栽赃给我! 我想着是冲着采菊姑娘,又不是夫人,出事了也无妨,再说我也看了,那只是药草,又不是□□老鼠药,大约是无事的,就去放了。 谁知后来,采菊姑娘竟做了桂圆糕送去给夫人吃,夫人吃了,便身子不好,西去了……我这才知道,柳姨娘是要借着我害夫人!我又怕又恨,可是却不敢说出去,东西是我放的,我去说了,还不是个死! 后来不知怎么,竟是采菊落了罪,于是我就放下了心,柳姨娘又找了个法子把我送去了庄子上,这事,便这么过了……” 李筠听了,心头恨得滴血,于这贱婢,事情便算“过了”,可是于娘亲,于自己,这都是毕生的痛!她此时恨不能将这奴婢千刀万剐,可是却还留着她有用,不能不忍! “我知道了。”李筠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稳住了自己的嗓音,“过几日,我带你进府见老爷太太,你应该知道怎么说话。” “是,是,奴婢明白。”陈大狗家的既已投诚,也不会再翻覆,再加上她又想着柳姨娘已“失势”,自然不会替柳姨娘说话。 见陈大狗家的下去了,胡江犹豫道:“筠儿,你是想叫这两个奴婢进府对峙?” “怎么?表哥不想替我娘讨回公道?”李筠眉头皱起。 “不是,不是,姑姑的事,咱们胡家既知道了内里的事,总要讨回公道!”胡江赶紧否认,“只不过我瞧着你那好父亲如今在官场上如鱼得水,原先还独善其身的,现如今与盛王那边也不清不楚的了,盛王势大,柳家又是盛王手底下的,我怕你冲动行事会吃亏。” 李筠听了,疑惑道:“盛王?不至于罢?我前次去老爷书房,听见他似是和尚书大人很近,和右侍郎并不好,我知道,那右侍郎是盛王那边的人,这样看,老爷并没掺和进去啊。” 胡江听了,微微笑道:“这里的事,筠儿你就不懂了,那尚书大人也是盛王的人。盛王明面上弄了个讨人厌的右侍郎在那里,人人都知道他的出身,自然人人都会提防他,尚书大人既是暗棋,又比右侍郎高一级,为人也和蔼些,人人都想着投靠尚书大人,免得右侍郎找麻烦,反而比明着收买更有效。” “竟是这样?”李筠听了,深觉复杂,“不论如何,我家的事情关起门来处置,总不会惊动外头罢。” “说得也是,你家那姨娘不过是个出嫁女,又是个没地位的妾室,想来也无人替她说话。你到时候请你家朱氏婶婶和周夫人去,她们二人在京中颇有公道名声,你那好父亲好祖母必然要卖她们面子的。”胡江说着,脸上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我知道了。咦,虹儿回来了。”李筠说着,眼前一亮。 “姐姐,你对完账了?”李虹笑意盈盈地踏进屋来,“我买了两盒绢花,一盒子红玫瑰,一盒子黄牡丹,这冬日里没鲜花好戴,正好用得上,姐姐你要哪盒?” 李筠拿着两盒绢花,认真看了看,答道:“哪盒都好,我们虹儿买的,都是好的。” “我瞧姐姐戴红玫瑰的好看,衬得你气色更好了,不过这黄牡丹又华贵些,姐姐戴着也好。”李虹纠结道,“不如都给姐姐罢?” “虹儿竟这么大方?”胡汶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一盒子四支,你们姊妹二人匀一匀不就是了?” 李虹听了,一拍额头:“是呀,我竟没想到!还是汶姐姐聪明!”说着拉住胡汶的袖子,轻轻在胡汶肩头靠了靠。 自来胡江见的姑娘们,不是如胡汶和李筠这样稳重的,就是如同李霜兰那样矫揉造作的,从没见过有这样爽朗活泼的姑娘,想来是李家宠爱这位七姑娘,又教养得很好的缘故。 李筠见表兄看着李虹,又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不由得有些犹豫:要不要劝一劝表哥?可是平白去劝了,未免坏了虹儿的名声,算了,还是走着瞧罢。 “时间不早了,虹儿,咱们回去罢。”李筠站起身向外走着,不动声色地挡在了李虹与胡江之间,带着李虹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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