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二人都猜到,这月儿大约是要揭露柳姨娘,然二人心中却是截然相反的念头。 李筠心中激动不已,原以为至少要等柳姨娘产下孩儿,才能再将这月儿提到明面上来,谁知道这时月儿竟忽地自己提起了话头,也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了,想来是见柳姨娘有孕,怕李坚为了保住柳姨娘而处死她,因此立意拼一个鱼死网破,也好过悄无声息地死了。 可是在李坚看来,柳氏罪大恶极没错,可是柳家在盛王世子那里很能说得上话,自己既没归到那边去,那么有人在那里替自己说两句好话也是好的,毕竟这些年盛王和太子都是势均力敌,不到最后,谁也不敢彻底得罪人。 再有,柳氏如今毕竟也身怀有孕,怎么能立刻处置了呢?这次柳氏谋害全氏,只不过是使些小巧手段,关上一阵子,罚些月例便罢了,可是这杀人的罪过却万万不可抖出来!因公因私,他都不希望月儿说出当年事情的真相。 因此他不假思索地上前一步:“你这奴婢——” 李筠见了,心中一急,打断了李坚的话:“有话就快说来,这里有老太太做主,你不必害怕有人要害你!”她故意不提起李坚,就是为着宽月儿的心。 见孙女到了这种境况还如此敬重自己这个祖母,高氏更是满意,连连点头接口:“很是,月儿快快说来!杨妈妈留下,其余人退下!” 李坚见高氏已开口,不便再插嘴,只好吹胡子瞪眼睛地朝椅背上一靠,恨恨地瞥了李筠一眼。 原先押住月儿的两个婆子听了,从怀中掏出一节麻绳,紧紧捆住了月儿,这才下去了,想是怕月儿暴起伤人。 饶是在这箭在弦上的关头,李筠也不禁感到好笑——这两个婆子倒像做熟了这些事的,仔细一瞧,不像李府的婆子,倒像全氏带来的下人。 “老太太、老爷,奴婢要禀告柳姨娘当年谋害太太的事!”月儿急急道,“不是全氏太太,是大姑娘的母亲,原先的胡氏太太!” 李坚早听说了这里头的事,因此听见了不过狠狠瞪了两眼月儿,高氏却是不知道的,闻言声音都升了上去:“什么?胡氏的命竟是柳氏害的?” “是!”月儿要的正是这种效果,斩钉截铁道:“当年姨娘不忿太太有孕,因此想法子在太太院里安插了一个丫头,趁着太太生产之际,给太太下了红花,害得小少爷没能活下来,连太太也血崩而亡!” “不对,那红花不是采菊下在桂圆糕里的么?”高氏年老,记性却还好。 “老太太,那采菊是个老老实实的奴婢,原来奴婢和她也常常打交道,她识字不多,只会念本三字经罢了,哪里知道红花黑花的?这条计策必然要读书识字、见识多的人才能想到,这是第一条。”月儿有条有理地说着,“第二条,当年太太出事,老爷大约是看出了破绽,因此才没处置采菊,将风露院的一干得力下人都和采菊一同关去了篱院,粗使下人都发配到府里其他差事上去了,可是唯独有一个小叶,被柳姨娘悄悄送去了庄子上!” 高氏忽地明白过来:“这么说,红花就是这个丫头陷害采菊的?” 月儿点点头,因被反绑着,她双手有些酸麻,却顾不上这些,接着说了下去:“柳姨娘原先漏了一两句实话给奴婢,奴婢不过猜了个大概,又加上听说小叶不知怎么从府里被打发到了庄上,因此这里头的事,有些是奴婢自己的猜测,内里的究竟如何,奴婢也不甚清楚……” 既到了这个地步,李筠也顾不上得罪不得罪李坚了,月儿已做了初一,她自然要做十五:“祖母,里头的事情,孙女知道得一清二楚!” 高氏又大吃一惊:“什么?筠儿什么时候知道的?”亏她原先还担心这孙女以后嫁人了心思单纯受委屈,怎么这丫头竟这样沉得住气?杀母大愁,知道了还一丝不露! “祖母,是这样,月儿去了我那里,是被柳姨娘设计的,原先在五叔府上谋害虹儿,嫁祸丹碧,就是为了将这月儿送来我身边,祖母想必都是知道的。”李筠慢慢说道。 竟有这种事?高氏心里其实并不清楚,只是孙女给她带高帽子,她也不会拒绝,闻言便点点头。 “月儿来了我的绿霭院以后,日日受良心谴责,又见我被蒙在鼓里,因此忍不住招了陷害丹碧的事情。”李筠两句真一句假地说着,“孙女想,既然丹碧的事情是子虚乌有,那么柳姨娘给未必没做过其他坏事,于是便唬了一唬月儿,谁知这丫头不禁吓,一下子就说出来柳姨娘陷害母亲的事,孙女想,柳姨娘好歹也是大富商家里出身,不至于这样卑劣罢?于是便派人查了查。” 原先听见月儿许多事情是推测,柳姨娘还稳稳地站着,这时听见李筠已派人查了,不由得忐忑起来,不住祈祷这丫头查不出,谁知李筠下面的话几乎吓得她魂飞魄散—— “查了一番,就查到了两个人,一个是当年替娘亲接生的朱婆婆,这倒罢了,另一个就是当年那个粗使小丫鬟,如今已嫁在庄子上,叫做陈大狗家的,两人都已被我‘请’到了京城,祖母若是想审,随时都可提进府来!” 高氏是个急躁性子,虽说当年不喜欢胡氏的和缓性子,又老是对高门出身的胡氏觉得别扭,却也明白儿媳还是有几分好处的,当年儿媳去了,也颇可惜了一段日子,这时听见竟是柳姨娘下手害了胡氏,竟还搭上了自己盼了许久的嫡孙,如何不气?要知道,若柳姨娘不做坏事,如今她的嫡孙都能开蒙进学了!何至于在这里盼全氏那好坏未卜的肚子? 这么想着,高氏便怒火中烧地开口了:“哼!柳姨娘作奸犯科,自然要审!这便……” 谁知李坚忽地打断了:“母亲,如今天色已晚,不如明天再审,如何?” 高氏轻轻皱了皱眉,按她的性子,即刻便要提那两个奴婢进府,审问清楚了立刻处置柳姨娘,可是儿子发话,她又不能不给面子,只好冷冷道:“哼!料来这柳姨娘一夜之间也不能升仙飞走,杨妈妈,押她去荣寿堂厢房!别叫她和旁人说话!” 见柳姨娘下去了,高氏怜悯地看了两眼李筠:“筠儿别怕,有祖母呢!谁也别想欺侮了你!”说着轻轻抚了抚李筠的脸颊,道:“今日也累了,这里也歇停了,你回去好生歇息罢,明日的家事还得你来料理呢。” 高氏如何不知道,李坚出口拖延,便是想保下柳姨娘这贱婢,她不知道外头的事,只以为李坚是被柳姨娘狐媚了,因此才出口安慰李筠,即便如此,李筠心中还是酸楚不已。 她原以为高氏是个自私自利的性子,对她们这些孙女们一向都只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谁乖巧了,她便喜欢谁。现如今看来,这祖母虽然自私倨傲,到底没偏心偏到肚子里,明眼人都看出来李坚是想保下柳姨娘,她却还是护住了自己,虽说她并不知道外头的事情,可是这份心意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相比之下,李坚明明知道柳姨娘作乱犯上,却仍旧为着所谓的“前途”,对杀妻凶手视而不见,当真是枉为人夫! 李筠乖巧地对高氏应了声“是”,又亲自扶着高氏到了门口,才停住了:“祖母,我再嘱咐汪妈妈两句话。” 见高氏走远了,李筠回过头来欲进屋向汪妈妈吩咐两句,谁知李坚却拦住了她:“筠儿,为父的有话要和你说。” 李筠心中冷冷一笑,面上不动声色地问道:“父亲请讲。” “筠儿,如今在京里不同在江州,外头御史台的御史们恨不能天天坐在官员们家中,哪怕谁家摔了个盘子,御史都要参他‘治家无方’,若是咱们家里传出这样的事情,李家可就……咱们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父亲,您要是怕御史参您,便假作不知道此事,这便去五叔那里住上两日,女儿一定帮着祖母悄无声息地料理了柳姨娘,绝不叫外头听见一丝风声!” 见女儿没领会自己的意思,李坚不由得有些急躁,他哪里是为了名声?他正是为了保住柳姨娘! “筠儿,你瞧,如今父亲年过四十,膝下子嗣单薄,柳姨娘毕竟身怀有孕,怎么说也不能……” 李筠又斩钉截铁地打断了:“父亲!若不是柳姨娘作恶,我如今该有个聪明可爱的弟弟!哦,不,说不定不止一个呢!父亲子嗣单薄,正是柳姨娘的过错,女儿正是为了替父亲出气呀!” “筠儿!”李坚被李筠的伶牙俐齿激得有些怒了,却知道此时不宜和女儿争执,强压着怒火,道:“你就算不念着为父,也要念着你祖母罢?你瞧你祖母一大把年纪了,若是被这事给气着了,可不是做晚辈的不孝?这事不如作罢!” “父亲,您又错了!”李筠毫不留情地反驳,“祖母是个耿直严正的性子,此次是被柳姨娘的无法无天气着了,可不是被我的声张正义气着了!您放心,祖母料理完这事,一定神清气爽,说不定更开怀了!” 见这女儿牙尖嘴利的毫不留情,李坚怒火中烧,厉喝一声:“孽障!你是存心叫你父亲坐不稳这位子了是不是?!” 李筠暗道,果然来了,脸上露出又惊又疑的表情:“咦?父亲的位子?怎么?父亲的位子不是因为皇上龙恩浩荡吗?与柳姨娘有什么相干?难道咱们家做这吏部侍郎都是柳家上下活动来的?” 这样的大帽子谁敢接?李坚闻言顿时泄了一半的气,外强中干地说道:“你这丫头,不得胡说!就算为父的求你,别和柳姨娘过不去了罢!毕竟柳家如今在盛王世子面前颇有脸面,为父的是怕柳家来找你的麻烦呀!” 终究自己这位虚伪的父亲还是说了实话啊。李筠定定地看了他半晌,认真地道:“父亲,您这样说,我娘自然不会计较,毕竟我娘已经去了许久了,且女儿也知道,即便将柳姨娘千刀万剐,我娘也回不来了,因此我不会欲加之罪。可是就算我娘的事情不追究,母亲如今还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您就全然不顾了?您就念着柳家那点子脸面,连全大人的脸面都不顾了?难道只柳姨娘腹中是李府的孩子,母亲腹中的就不是?” 这一席话说得李坚张口结舌,李筠又冷冷地添了一句:“父亲莫忘了,柳姨娘腹中那个不过是庶出,母亲腹中这个才是嫡出!若是嫡庶不分的事情叫御史参到了太子面前……” 这最后一句,如同利箭正中靶心,一下子堵得李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是啊,虽说他畏惧盛王势大,处处依仗着柳家替他周旋周旋,可是太子殿下从空有个位子,到如今和盛王势均力敌,可不是好惹的!若是真叫有心人拿住了把柄…… 李坚神色复杂地看了李筠两眼,默默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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