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数日都是鹅毛大雪,京城里头一片银装素裹。这日早上,母女二人自荣寿堂到议事花厅,都冻得无暇闲话,只紧紧裹着大毛斗篷,双手在手筒中拢得紧紧的。 花厅里的地龙早烧得暖洋洋的,全氏进屋,立刻解了斗篷,李筠还不习惯北方寒冷的天气,又在炭炉子旁边烤了一会才接了斗篷坐到了座上。 “三日后就是除夕了,府里的事物都准备好了么?”全氏接过婆子递上的小手炉子,问道。 “都准备好了。只是……”答话的是一个相貌憨厚的婆子。 “只是什么?有话就说,哪里学来的这副吞吞吐吐的小家子气?”全氏不满道。 “只是二姑娘连着数日都说身子不爽,又老说身上冷,命人多送炭火去。”婆子答道。 “我当是什么事,一些炭火罢了,也值得你们当件大事来回?”全氏满不在意地道,“二姑娘要,你们便给,咱们李府可不是那等小气的人家。” 待婆子们散去,全氏叹了口气:“唉,二丫头也好多天没出门了,我那天乍听了老太太说了这事,当真是……” 李筠点点头:“谁说不是?只不过这事出了,二丫头肯定不好受,母亲还请担待些。” “我没什么不能担待的,连老太太那里都不要她去请安了,我这里有什么?”全氏微微一笑,“可笑那日刘府来了咱们府上,刘太太还推三阻四的,还是老太太有办法,立马就要派人去忠勤王府传话,那刘太太不得已,才答应了年后请媒人上门,还留下了一块玉佩,说是权当信物。” “我当时不明白,过后一问,才知道刘家那个小儿子竟敢私藏忠勤老王爷的戏子,当真是老虎脸上拔胡子,不要命!说起来老太太真有本事,连刘家的秘事都能打探到。”全氏说着,脸上露出疑惑,“说来也奇了,老太太如今年纪大了,不爱出来交际,怎么连这种事情都能知道?” “想来还是老人家的法子多。”李筠搪塞道,赶紧换了个话题,“母亲,为什么要等年后?这事不是越快越好吗?” “你是闺女,不懂这里的事。”全氏笑道,“年节里头不宜办喜事,怕不吉利呢。再说刘家已经认下了这门亲事,咱们急什么?二丫头又是个可怜的,咱们府上拖一拖,也好显得二丫头受看重,过去了刘府不至于太受薄待。” “还是母亲知道得多,女儿受教了。”李筠点点头,吹捧了一句。 “对了,年初二我带你们去全府,你到时候替洛儿张罗张罗。”全氏嘱咐了一句,李筠点点头应了。 除夕守岁,李霜兰不好再躲,家宴却仍旧姗姗来迟,连李策都端端正正坐在桌边了,她才躲躲闪闪地走进了荣寿堂的正房。 旁人不论,李筠见了李霜兰立刻大吃一惊,原先不论是顺意还是烦心,李霜兰脸上总是带着鲜活的生机,连赌气时都是薄怒轻嗔的,这时脸上却是木木的毫无生气,一丝笑意也无,只有两个眼珠子偶尔转动,显示她还活着。 先前因为李霜兰总想着拉她下水,李筠是有些恼李霜兰的,这时见了李霜兰的面色,不由得又有些怜悯,但却不再亲近,只安坐着不动。 因受李筠教导,李洛秋一向乖巧懂事,这时见李霜兰身子不好,知机地站了起来:“二姐姐,我扶你。” 谁知李洛秋还没碰到李霜兰,她就跳了起来:“不!不!你别碰我!” 高氏见这孙女似有些神志不清,嫌弃地皱了皱眉头:“二丫头,你做什么?三丫头也是好意!” 听见了这声严厉的训斥,李霜兰忽地回过神,勉强笑了笑:“是我失礼了。我近日总是身子不适,又老做噩梦,有些失神。” “既如此,那便好好坐着罢!你祖母没有怪你!”李坚早听说了刘葆的事,只当是女儿吃亏,柔声安慰道。 李霜兰听了,仿佛心里好受了些,竟也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年夜饭这才太太平平地开始了。 吃了年夜饭,一家子团团围坐在高氏的暖阁中打叶子牌,李坚有心想叫李霜兰高兴一些,便吩咐:“二丫头,你去替你祖母看牌,策儿来替我看牌。” 李霜兰依言去了,却仍旧痴痴愣愣,连高氏要胡牌了都不晓得,白白让李筠赢了好几把。 李筠连赢了三把,有些不好意思:“祖母今日疼我,放了这许多牌给我。” “无妨,谁叫你是我下家呢?若是你母亲,我可就放不过去了。”高氏不当一回事,笑着摆摆手,却奇怪地瞥了一眼李霜兰:这丫头怎么回事?方才全氏放牌,她都瞧得清清楚楚的,怎么到了大丫头的牌她就瞧不见? 李筠却知道,这李霜兰大约是记恨自己当日在王府的事情上没遂她的心意,故意让祖母放牌到自己手上,叫自己惹高氏不痛快。可惜她再怎么算计,高氏也不会在意的了,谁叫李霜兰自绝后路,让府上只剩一个长成的女孩儿了?高氏为着府中所谓的“姻亲前途”,也不会恼李筠的。 好容易守过了子时,李筠呵欠连天地回了绿霭院,李洛秋乖巧地跟着她,口中却念道:“二姐姐的脸色真差,好似生病了似的,吃得也少,只挑了两筷子醋拌海蜇开胃,饭也没吃几口,恐怕像我前阵子坐车坐呕了一样没胃口,当真可怜。” 李筠脑中已是糊糊涂涂,闻言也不往心里去,“嗯”了一声就回了院子。 年节下自然是忙的,初一是祭祖,初二初三便要忙着走亲戚,如今在京中,又有李信一家子,又有胡府,又要和全氏去全府,李筠倒觉得过年比在江州有意思多了。 因是头一次跟着全氏去全府,初二这日,李筠着意打扮了一番才出门。 甫一到全府门口,李筠便瞧见了一个熟人,面上仍戴着一副精美的面具,身子挺拔如松,披着一袭深紫斗篷,不是燕王又是谁?她不禁问出声:“母亲,那位是——” “哦,你不认识?那是燕王殿下。”全氏顺着李筠的眼神瞧了过去。 “全大人当真是国之栋梁,连燕王殿下都来府上了。”李筠吹捧了一句。 “哪里呢,以前我爹爹在军中呆了一阵子,后来腿受伤了才退了下来,皇上龙恩浩荡,赏了个京兆尹的官做。因为原先老燕王也在军中,因此和我家认识,燕王殿下时不时的也来我们府上。”全氏解释道,“不过还从未初二就上门的,今日也是奇了。” 萧定和全大人寒暄了两句,便被迎进了内院。铁虎瞧四周无人,笑呵呵地道:“方才李大姑娘问起殿下了!”原来他武功深厚,老远就听见了全氏母女的对话。 “那又怎么样?”萧定淡淡道。 “殿下您瞧,全大人是个耿直忠贞的性子,那位李太太必然也是这样的。这样的话,李大姑娘受她教养,自然也是没有不好的了。”铁虎一本正经地推断道。 “然后呢?”萧定口气轻软了些,仿佛很感兴趣似的。 见主子终于领会了自己的意思,铁虎高兴地说道:“王爷,您瞧,李大姑娘样样都好,您又不喜欢那些心思难测的高门女子,不如考虑考虑这位李姑娘?” 铁虎说着,环顾了一下四周,压低声音道:“旁人不知道,难道咱们这些人还不知道?皇上猜忌燕王府、猜忌王爷是由来已久了,因此迟迟不给王爷指婚。若是您求娶那些豪门贵女,皇上定然要疑心您的,这位姑娘却不同了,她家里门第又不高,人又好,不是正合适么?” “谨言慎行!连皇上都敢议论,不要脑袋了么?”萧定忽地冷冷训斥道。 “是,是。”铁虎点头哈腰地答应,不知是答应谨言慎行,还是说答应不要脑袋。忽地像发现了什么,怪叫一声:“咦,那不是李大姑娘?怎么独个儿在园子里?”说着自作主张地对院子里的婆子道:“全大人请我们王爷到书房商谈要事,你把周围的闲杂下人都清了,不要叫人来打扰。” 萧定听了,嘴唇微微一动,不知怎么,竟鬼迷心窍地没有制止铁虎。 那婆子依言去了,到了李筠身边时,犹豫了一下,想起铁虎侍卫说的“闲杂下人都清了”,这位可是主子姑娘,想来是无碍的,便恍若未见,继续驱赶小丫头们去了。 铁虎见园中已无闲人,顽皮地笑了笑:“王爷,我这便告退了,一盏茶后再来伺候王爷!您好好把握机遇!”说着翻了个筋斗,忽地不见了。 萧定心里怪铁虎多事,两条腿却不听使唤,鬼使神差地走向了李筠:“李姑娘。” 李筠正在想李霜兰与刘葆的事,听见有人叫,忙回过头,谁知竟是萧定,赶紧起身行下礼去:“小女拜见燕王殿下!” “你不必多礼。”萧定和蔼道,“你母亲可好?” 好端端的问全氏做什么?李筠心里奇道,又转念一想,人家两家是旧交,关心关心也是有的,便释然地答道:“回殿下的话,我母亲挺好的,就是如今有孕在身,人老是犯懒。” “哦?你母亲有孕了?”萧定听了,微微皱起眉,怜悯地看了两眼李筠。 原先在江州,见李筠被赶去庄上,他便知道李筠过得不容易,及至知道了盛王和柳家,他便更心疼这小丫头艰难的处境了。如今好容易有个端正的全氏去了李府操持,原以为李筠能过几天好日子了,偏偏全氏又有孕了!这下子,这孩子如何能过得好呢? 然而萧定的目光落在李筠眼里,却是另外一番意思了:糟了!这位燕王殿下好端端的问起母亲做什么?听见母亲有孕竟露出这样难看的神色,难道他对母亲…… 想到这里,李筠抬头看了两眼萧定,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没错!母亲拖到二十几才出嫁,这位燕王殿下也是二十几了还未娶,两人未必不是有情人,谁知却抵不过世俗的眼光,母亲不得已才下嫁给父亲,这位殿下怕母亲在李府过得不好,因此…… 萧定见李筠脸上神情变幻莫测,不知她在想什么,又道:“你母亲是个端庄的女子,有她教养,你会很好的。” 说完这句,萧定忽地想把自己舌头咬下来。人家姑娘好不好,跟自己有什么相干? 李筠听了这一句,忽地记起全氏是订过亲的,便将怀疑抛到了脑后,反而笑自己多心,却全然没听出萧定的言外之意。 两人心思各异,站在廊下沉默了许久,还是萧定先开了口:“天寒风冷,姑娘小心身子,别着凉了。我这便走了,你快进屋子暖一暖。” 李筠呆呆地应了声“是”,忽地心中猛跳了几下:他怎么忽地关心起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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