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李坚立了府,李筠就少在连氏屋中盘桓了。这时众人齐聚在连氏屋里,人虽不少,却一声不闻。烛台上燃着江州产的香蜡烛,熟悉的香味让李筠心里平静了些。 因李信复了职,连氏也不再过分韬光养晦,屋里的陈设比过去鲜亮了不少:青白黄三色的玉水仙盆景、一尺来高的玉座金佛、二尺见方的王右军书法等等不一而足,瞧着颇有些富贵喜庆的味道。 然而屋里却是一派的沉闷气氛,连一向活泼的李虹都恹恹的垂着头,更不必说旁人了。 沉默了许久,还是李芙开口了,听起来说不清是不甘还是羡慕:“妹妹当真是好福气,前头的兵部郎中不成了,现如今又有兵部右侍郎家来求。听说右侍郎秦家颇得盛王的看重的,说不得等尚书大人告老了,就要被盛王提拔做尚书呢!” 听了这话,高氏这头自然不好去多嘴,祖孙两个对视了一眼便低头数茶叶了。 连氏虽说听着不喜,却也不会自降身份和孙辈对嘴,朱氏却忍不得了。 她不怒反笑,冷冷地将李芙从上到下看了好几遍,才慢慢开口道:“芙姑娘好大的口气,好大的志向!先前眼热范郎中家的大公子,这时候又来眼热秦侍郎家的二公子了?既你觉得好,不如替了虹儿如何?” 她这话虽然没说穿,但也把李芙算计妹妹亲事的真相捅了个七八成出来。连氏听了,略加重了语气说了一声:“好了,虹儿她娘,你也别急了。这时候说这些也是无用。” 虽说李芙抢李虹的姻缘这事两府都心知肚明,可是知道是一回事,拿到明面上说又是另一回事了。 朱氏知道婆婆不愿叫伯母瞧了笑话,因此闻言只好沉默地低下头去,心中仍在怨恨李芙。若不是李芙多事,说不得这时候自己虹儿与范大公子的事已经有信了,何至于被那个秦家觊觎? 倒不是秦家不好,秦家那位侍郎大人做官是一把好手,难得的是清廉如水,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好官。 秦家子弟也是个个出息,大公子已经出仕了,在军中领着四品官职,听说也是颇得将军们看重的。 二公子则不走武路子,从小读书做学问,一路靠到了二甲进士第十名,后来又被点了庶吉士,在翰林阁中编纂经。 一家子可算得上是文武兼修,怎么算都是国之栋梁了。 偏偏有一条,秦家是铁板上钉钉的盛王派! 若是从前盛王势大的时候,或许朱氏还要掂量掂量,可是如今盛王已被发往了封地,只留了个世子在京里沐浴皇恩,显然是败给了太子,李家如何能上盛王的船呢! 可是人家好端端地来求亲,自家怎么拒?更何况这秦家恐怕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李家还没应这门亲事呢,他们就在外头闹得满城风雨,恐怕是把李虹视作了囊中之物,哪里还有人来惦记李虹呢? 退一步说,秦家只是小人物,拒了也就拒了,可是他们背后是谁?是盛王呀!且不说朋党的理由能不能拿上台面来说,只说盛王世子亲自过问这事,他们就不能随便拒绝了。 世子殿下那可是天潢贵胄,哪里是他们一个小小护国将军府能得罪的? 见自家儿媳并孙女都是默默无言,连氏也知道她们是不好意思开口。只是再怎么不好意思,为着李虹,她也要豁出老脸去求侄孙女呀。 “筠儿,你瞧这……”连氏艰难地动了动嘴唇,挤出几个字,忽地发现自己声音嘶哑,赶紧清了清嗓子:“这里的难处,想必不说你也知道了。你五叔久不在官场上打转了,又是才复职,也没什么门路求人。咱们私心想着,你如今已经被封了燕王妃了,你表姐也被封作了英王世子妃,不如……” 说到这里,连氏臊得住了口。自家是堂堂的护国将军府,李信一个在外行走的从二品官员都没法子拒婚,竟叫人家一个闺中女儿来替自己想办法?她想想就觉得老脸没处放! 高氏也颇有些不乐。虽说才进京时,三弟一家对自家的确是亲热有加,可是自家孙女如今位子也还不稳呢,怎么去替她们说情?只是她知道自己大孙女瞧着和软,实际上却很有主意,因此只微微皱了皱眉,用眼去看李筠。 李筠这才明白五叔一家请自己家来的目的。且不说外头的波谲云诡了,就凭她和李虹的姊妹情谊,她也要替这妹子勉力一试。 “叔祖母,您别说了,里头的难处,我都明白。”李筠不欲叫连氏为难,赶紧开了口。“恐怕您也知道,侄孙女这个燕王妃的位子恐怕还不怎么稳当,燕王殿下他对侄孙女并不如何看重的。” 听见李筠把自家不受看重说得坦诚无比,连氏一时又是心酸,又是惭愧。待要开口说不劳烦这侄孙女了罢,又惦记着孙女的前途,只好厚着脸皮听了下去。 “因此侄孙女私心里想着,倒不便请燕王殿下出面。表姐和我一向要好,又素来喜欢虹儿,我不如去请表姐想想办法。只是能不能成却难说得很。”李筠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满,只好留了些余地。 “你能答应,叔祖母已经很感谢了!”连氏恨不得向李筠行礼,“我也知道这事实在太为难你了,你千万勿要勉强,别惹了贵人们不快!” 李筠心中有数,闻言便点了点头。 谁知李虹却气鼓鼓地开口了:“祖母,娘亲,你们不要勉强姐姐了!她如今是高嫁,嫁的又是燕王那样威严的人,循规蹈矩还来不及呢,怎么好去开口求什么?虽说秦家有问题,可是总不会是吃人的魔窟罢?我就不信还能把我大卸八块了不成!” 说着转向李筠:“姐姐,你不必去求这个那个的了,我答应嫁去秦家就是了!” 朱氏听了,又气又急,忽地站起身打了李虹一个耳光:“你一个闺中女儿,满口里嫁不嫁的做什么?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才一打完,又心疼得要滴泪:“好虹儿,疼不疼?娘不是真怪你呀,娘是——”说着忽然放声大哭:“我怎么这么命苦呀!青儿舍我而去,虹儿又这样可怜!我的虹儿呀——” 高氏和连氏听了这番话,不由得长叹一口气,老眼里也盈满了泪水。连李芙都不好意思再说些风凉话了,只满面尴尬地用纨扇掩了半张脸。 李筠见素来要强的婶婶竟哭得涕泪交加,好似心都被揉碎了,连声劝道:“婶婶,快别伤心了!咱们还没试过,怎么知道不成?” 朱氏也不知听见了没有,只是搂着李虹大哭。李虹也湿了眼眶,低垂着头轻轻抚着自己娘亲的肩头,浑没有平日里生机勃勃的样子。 连氏见媳妇和孙女已经顾不上客人,知道两人都已失态了,赶紧寒暄了两句,送了高氏祖孙出来。 翠丝恭敬地扶着高氏上了马车,又不动声色地递了个荷包。高氏愣了一愣,倒没推,默不作声地袖在了袖里。 因是来李信府上,高氏和李筠并没摆架子,两人只坐了一辆马车来。 这时坐在马车里,高氏满脸苦涩,说话的口气也不似平日里那般高傲了:“虹儿那孩子,向来是个可人疼的。唉,怎么偏偏姻缘上就如此曲折呢!” 说着又想起了什么,担忧地问:“筠儿,你轻轻易易地就应下了这件事,可怎么好?我知道你和虹儿要好,可是这事太难办了,你自己都……” 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李筠在心里补充道。 “祖母,我知道您心疼我,可是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瞧着虹儿进火坑呀。” 高氏听了不解:“怎么就是火坑了?虽说太子和盛王不和,总不至于连下头人都要迁怒吧。” 李筠见自家祖母不明白,便压低声音道:“祖母,您请细想,盛王压在太子头上那么些年,太子难道心里没芥蒂?若是一般的官员也就罢了,秦家可是打从盛王二十岁时候就跟随左右的,是铁杆的盛王派呀! 如今连吏部的尚书大人和右侍郎大人都得了不是被罢官,秦家还能跑得了?只不过是秦家为官有道,太子暂时不便动他们罢了。若是日后找着由头,恐怕秦家……” 高氏这才明白过来:“是!是!到时候秦家的日子定比他们两家惨多了!恐怕杀头都不是不可能的!虹儿是不能去!” 李筠见祖母明白了,又轻声道:“表姐比我见识高,英王世子也看重表姐,试试也无妨的。我若不试试,岂不是可惜了虹儿?” 高氏闻言点点头,虽说仍替孙女担心,却也不好意思说出自保的话来了。 待祖孙二人回了府,高氏不放李筠回院子,反而拉着李筠到了自己的卧房。先屏退了众人,又命杨妈妈拿了个紫檀盒子,接着竟然连杨妈妈也屏退了。 “祖母,您这是——”李筠不禁心中好奇。这祖母有什么秘事,竟连杨妈妈也不让知道? 高氏亲手打开了那紫檀盒子,又不知怎么拨弄了两下,打开了盒子里的夹层,取出了一把小小的铜钥匙。接着又眯起眼睛在自己屋角那个柜子上找了许久,认定了一个抽屉,小心翼翼地把钥匙插进了锁眼,轻轻扭了几下,打开了。 那抽屉想是不常开的,抽出来时略有滞涩之感。 李筠见祖母行事神秘,也不便上前帮忙,只好远远地垂头站着,假作没瞧见。 高氏自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红木盒子,把抽屉重新锁上,对李筠招招手:“虹儿,你来。” 李筠闻言上前几步,把高氏扶坐在炕上。高氏笑了笑,打开了那个红木盒子。 只见那盒子里头以大红绒布做底,里头静静地躺着一对烧琉璃的宝蓝色簪花,一对烧琉璃的松绿色耳坠子。 “祖母……”李筠略有所觉,却不敢肯定。 “你去求人,总不能空着手去罢?虽说汶儿是你的嫡亲表姐,情深义重,可是她那里也要四处打点,这上头总不能叫人家破费。你叔祖母那里倒给了五千两银子,可是英王府和胡府什么好东西没有?送银子人家肯定瞧不上。若要淘换好东西罢,情急之间也难,恐怕还价贵。”高氏缓缓说着,不舍地摸了摸那个盒子。 “这一盒子好东西,还是原先柳氏进上来给我的,我原想留给你做嫁妆的,现如今拿出来,也算值当。” 李筠虽猜到了,却仍旧有些不可置信。她是知道这位祖母的,以前花嬷嬷曾说她是属貔貅的,只进不出,何曾往外拿过这样珍贵的东西? “祖母,孙女有您的疼爱就够了,这个您还是留着罢。这样的好东西可不多见呀。”李筠轻声劝道。 琉璃这东西极难烧制,一窑里头能成的不过三四件。若是大的灯笼还罢了,几块平平整整的琉璃拼在一处就得了,越是簪花、耳坠等细小繁杂的东西,越是不易得,往往上千件里头才能得一两件。 “哎,算啦,人老了老了,反而看得开。以前你娘在时,我就是把这些身外之物瞧得太重……”高氏不知想到了什么,长长地叹了口气,难得地吐了句心里话,“如今用得着这东西了,不拿出来还藏着做什么?” 李筠不再推却,默默地接过那沉甸甸的红木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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