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杨母诉说的整个过程中,大家手里都没有停。各自都有条不紊地做着端木晨吩咐他们要做的事,一一备好她需要的东西。 待到东西都准备齐全,端木晨这边对伤口的清理也完成得差不多了。敏哥儿将杨双扶了起来,端木晨倒了一杯温好的烈酒,拿着一个纸包走过来对他说:“小弟弟,你且放心,你的病我既接手治了,便会尽最大的努力将你治好。现下你就着我的这杯烈酒,将这些药末喝下去,我为你治伤时,你便不会感到疼痛难忍。” 杨双懂事的点点头,也不多问什么,干脆地接过了她纸包里的药末,一仰脖子便尽数倒在口中,又一大口灌下杯中烈酒,轻咳了几声,便乖乖地躺下。不多时,便昏昏然睡过去了。 杨母见端木晨轻拍她儿子的脸颊已无反应,有些着急。白芷见机,忙把杨母拉到外间,轻言安抚,白芍也急忙放下隔间的帘子,只留敏哥儿和端木晨在里间为他治伤。 接下来的治疗难免血腥,这样的伤势,作母亲的看多了,除了自责、内疚和伤心,别无好处。况且治疗过程中人越少,环境越干净,伤口若是沾到不干净的东西,溃烂起来才是最难治的。 端木晨给他喝下去的是“睡圣散”,《扁鹊心书》云:山茄花八月收、火麻花八月收……采后共为末,每服三钱,小儿只一钱,茶酒任下……服此即昏睡不知痛,亦不伤人。 由于他伤势过重,端木晨让他服了近两钱,所以他很快便昏睡过去了。 这睡圣散得来不易,端木晨轻易舍不得拿出来用。这方子中的“山茄花”便是西域著名的“曼陀罗花”,波斯人称作“押不芦”产自西方,中原极罕见。且必须在七月底或八月初采摘下来晾晒干研磨为粉的药效才最佳,是以故,她也存货不多。 眼见着杨双已经昏睡,她便拿来烈酒,再次为他清洗伤口。伤口虽然极深,造成如此伤势的刀具也不干净,好在由于血流过多,伤口处都被汹涌而出的鲜血冲洗得比较干净了,但他母亲的衣裙乃是劳作时所穿之物,也并不干净。是以故,她也不敢大意,仍旧十分细致地将他脚伤处的各个位置,用烈酒和细软的棉布擦洗干净,又反复冲洗。 由于伤了有些时日,又包裹了很久,此时的出血量已经不多了,少了她施针止血的这道手脚,此时要做的,便是将切下来的脚后跟缝合起来。 说到缝合术,早在隋唐时期就已形成较为完整的清创缝合术,并在后期对缝合伤口的材料有了改进和提高,最重要的便是用桑皮线缝合肠管和皮肤,在临床的使用上广泛运用,取得了良好的疗效。 杨双的伤势很重,要想伤口自己愈合是不可能的,只能借助于缝合术。此前听说杨母背着他跑了两家医馆均被拒,大抵是医者不通缝合术,而且没有预先备有桑皮线等原因。 再者,缝合以后,伤者还突然高热、惊厥、伤口溃烂等等许多关卡要去闯。着实是个棘手的事。且先莫说银子的事,若是治不好,惹上一身麻烦,也是有的。所以其他大夫的顾虑也是不无道理。总之,这个事,就是个极麻烦的事,很容易出力不讨好,还惹上一身麻烦。 好在他们及时来了仁心堂。端木晨处恰好预备得有制好的桑皮线,往常在夜方城时,也时常给父亲打下手,为病人缝合伤口。只是这样深、这样大的伤,她也还是第一次单独处理。 说到缝合术,在医书典籍中对缝合术的详细记载可见于《千金方》、《外台秘要》、《世医得效方》等记述。在苏颂的《图经本草》中还介绍了一个较为详细的案例:女皇武则天在位时,有人密告唐睿宗李旦“潜有异谋”。臭名昭著的来俊臣奉命审理此案。有酷吏名号的他惯于罗织罪名、严刑逼供,他将李旦身边的人抓来严刑拷打,逼他们供出李旦谋反的罪行。 太常京兆乐工安金藏不屈于来俊臣的淫威之下,称愿自挖心肝以证皇嗣清白,便立即拔出佩刀,当众自剖胸腹,露出五脏,血流遍地,震惊世人。 此举令武皇震动,李旦幸免于死,又命人将安金藏送入宫中治疗。医者将其五脏复位,用桑皮线缝合伤口,再外敷内服疗伤药将其治好。 桑皮线缝合的伤口无需拆除线头,细小的线会随着新的皮肉的生长而被完全吸收,所以不会因拆线带来二次伤害。只是桑皮线的制作比较麻烦,缝合的时候还要胆大心细,下针需狠、准、稳,毕竟是缝合皮肉,不是所有的医者都有这个胆量和手法的。 端木晨给杨双清洁完伤口,敏哥从蒸笼里将一块包裹着的热棉布拿了出来,蒸腾着热气的洁净棉布内有细软的桑皮线、叠成方块的软棉布、小银刀、剪,还有根略有弯曲的缝合针。 端木晨将蒸软了,泛着滑润光亮如丝的线穿进针鼻子里,敏哥儿再次净手后,一手托着杨双受伤的脚后跟,另一只手便适时地给她递刀剪和棉布。 只见她拿着略弯的针穿透分离开来的两块皮肉,细线一拉,将二者重新连成一块,手脚麻利地挽个结,剪断缝合处,接过敏哥递过来的细棉布将缝合处渗出来的血迹擦干,接着又开始第二针、第三针……她缝合得很细密。特别是伤得深的地方,她更是由内而外一层层的缝合,好在这孩子的伤处仅是伤了皮肉,未伤到筋骨,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以后伤势长好,可能后脚跟会有些发麻,阴天还会发痛,不过好在不会影响他正常行走。只是伤口这样深,养起来好得慢一些罢了。 这是端木晨第一次独立地清创缝合这样狰狞的伤口,往常都是由父亲缝合,她就像如今的敏哥儿一样,打打下手,每缝一针,便剪一下线头,擦擦血迹而已。没想到自己独自上阵便是给这样小的一个孩子处理伤口,难免有些紧张和忐忑。 不过在前三针顺利地进行下去以后,她便越来越顺手,父亲之前的教导和叮嘱都一一浮上脑海,各处不同的位置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缝合,不同位置打结时有什么要领……她都越来越胸有成竹,飞针走线间速度也越来越快。 敏哥儿也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医治方法。他也算是大开了眼界。此前看到杨双的伤势时,他以为只有将脚后跟的那块肉弃之,再慢慢养伤,若伤口不腐败溃烂,就算他捡回了一条命。他竟不知,人的皮肉竟也可以像缝衣服一样重新缝回去,听端木姐姐的口气,好像还能重新长回去一样,这不是已经离传说中的“白骨生肉”不远了么。 他不错目地盯着端木晨看,像一块海绵一样吸收着所有的知识。对于他这样一个学医不久的孩子来说,是极想学习这了不得的医术的。他在一旁屏息凝视,看得十分专注。 端木晨在医术上的造诣早已让他臣服,他对这个姐姐的崇拜早已超越了他所认识的一切医者。在他心中,也只有他的这个姐姐才配得上神武的将军。二人就是天造地设的神仙一样的大人物,足以让他仰视。 端木晨这边,动作虽说十分轻柔,但速度却越来越快。伤口要缝合的面积太大,而她要抓紧时间,不然等杨双药效过了醒过来,这样的疼痛就是成人也难以忍受的。 那桑皮线看似一根树皮线,其实制作却并不易,要取多年老桑树的粗壮树根,用手撕的方法,撕去头层皮斑驳的黄皮,留下内层洁白柔软的内层纤维层皮。然后经反复用小手锤敲打、捶制加工后,从中抽取粗细均匀的筋纹,留作细线。 一大块老桑皮撕下来,经几十道工序,能用上的,也不过寥寥数根。 然后又以剩下的白色内层皮,将挑选出来的细线一根根地包裹着从头到尾地盘抹,数百次的来回盘抹得细线润滑光洁如同绸缎丝线一般时,还要一根根地在细线上,抹上保持润度的药膏将它盘起来,找个瓶子装好密封。 等到要用的时候,与其它用具一同上甑高温熏蒸,细线遇热气,便会变得绵软,缝合的时候才能更贴合皮肉,之后又利于皮肤吸收,不再需要拆除。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只见到端木晨的额头上不断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她的手也越来越快,那块原本已离开脚掌的皮肉经过她妙手仁心的缝合,又重新“长”了回去,细细密密的针脚遍布整个脚跟。 终于缝完最后一针,端木晨抻了抻佝偻僵直了半晌的腰,这才感觉到腰上传来阵阵酸痛,刚才一直保持一个姿势争分夺秒地缝合,不敢妄动,这会儿试着直了直腰,才发觉腰已僵硬得几乎要断掉。好在一切顺利,终于缝合完毕,她也长长地吁了口气。 她又再次用烈酒泡的药酒擦拭了缝合好的伤处之后,撩开帘子,轻声唤杨母过来。 杨母在医馆内早已是六神无主,坐立不安。纵然白芍在一旁陪着她,轻言细语宽慰她。她也无法安定下心神来,眼睛一刻不错地盯着布帘,竖着耳朵聆听后面传出来的细微动静,生怕自己儿子有什么闪失。 她早在儿子重伤,医者拒治的时候就打定主意,若是儿子因此事不治身亡,她便也同赴黄泉,她此生唯一的愿望便是儿子平安喜乐。若是儿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便也生无可恋,绝不苟活。 如今心急如焚的她见帘子一动,端木晨在向她招手,她便踉跄着奔突过去。站在帘处,她见到儿子仍然安然睡在那里,胸膛规律的起伏说明儿子无恙。她又将视线转移到儿子的脚伤处,令她万分惊讶的是原本只连着一点皮肉的脚跟竟然几乎恢复如初。原本快要掉下来的那块肉竟然又“接”了回去。她其实已经做了好准备,儿子今后定缺损了那一块。走路不利索,怕是要落下一辈子的残疾了。可……可如今她看到的,看到的竟然…… 她委实不敢相信这样的奇迹竟然出现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她那双瞪得大大的眼睛从孩子的脚上转移到端木晨身上,还未开口,眼眶里就扑簌簌地滚下一行行的不间断的泪水来:“我……我……我儿有救了……”说着就要往地上跪下去。端木晨怎么拉都拉不住,她就这样扑通一声跪倒在端木晨裙裾之下,手指抠着地面的青砖,哭得撕心裂肺,哀嚎阵阵。她的额头重重在叩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无不令人动容,无不催人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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