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冰与火之歌”系列，孟熙的固有印象和眼前的草台班子完全无法重合在一起。作为西方现代奇幻巨著的抗鼎之作，“冰与火”系列以宏大的叙事结构和人物多舛莫测的命运而广受追捧。电视剧的投资更是财大气粗的典范，按照惯例主创会根据剧本需要，对原著剧情做出了一定的改编，为了回馈粉丝还是保留了相对重要的几大战役，场景设置堪称电视剧历史上少见的大手笔。 然而仅仅从眼前这个门可罗雀的面试现场来看，这一次的拍摄阵容似乎也有着天壤之别。制片人是个毛毛躁躁的年轻人，在等待面试的演员中走来走去，对待所有人的询问都是极为敷衍的“我怎么知道？”从刚刚结束面试的人那里问到了选角导演的名字，露比悄悄告诉孟熙她也觉得这些人都极为陌生，“我居然没听说过这个副导演”。等了近一个小时，才有一个忙得头昏脑胀的工作人员递给露比一张印有龙的贴纸，她转头向孟熙询问这是否和自己的角色有关，孟熙回忆了一下，就简单讲述了自己所知道的“风暴降生”丹妮莉丝的故事。她们不约而同地判断：露比能够面到的应该是龙母身边的侍从弥桑黛、伊丽或者姬琪。 孟熙想要一张有狼头的贴纸，然而工作人员只肯给她一张玫瑰，她再三要求之后，工作人员才收起了玫瑰，转而给她一张龙形和一张狼头贴纸。 “真好，你可以面两个角色呢！”露比极为坦诚地表示，“不过也不要大意，有一次他们让我等了一天，足足完成了三场面试，才说让我回去等通知——你知道吧！凡是能定下来的一定是当面告诉你的，凡是等通知，就是你被甩了！” 孟熙小心翼翼地把狼头贴纸贴在手臂上，这是她非常喜欢的史塔克家族的家徽。显然，露比对于狼头背后的故事毫无兴趣，她看看其他人的贴纸，表示对能拿到龙十分骄傲：“一看我们女王就是要赢的范儿啊！鹿啊什么的，看起来太弱了。” 孟熙没有说话，工作人员正在示意她进门去。 亚裔女孩的出现让面试官们有片刻沉默，然后就是照常提问的环节。 “年龄？” “表演经历？” “你了解这本书吗？” “能不能即兴表演一段？” 孟熙左右看了看，在来的路上她已经在心里演练过某一场戏，然而却没有时间准备道具。面试官们的桌子上有一把尺子，她走过去拿在手里，拼命回忆着几个曾经练过的刀马旦动作，假装从容地用尺子在空气中挽了个花。 面试官们惊讶地盯着她。 她轻盈地转了个身，手里的尺子向空气中虚点了几下。 “你作弊啦，”她扮了个鬼脸，假装生气似的喊，“你明明说左边结果却打右边。”她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模仿了杰克的表情，可是她一定不能在这时停下来。 她摆了个武术起手的姿势，看起来挺唬人的：“可你‘骗人’啊！” 她笑眯眯地将尺子从左手扔到右手，向上一抛又用脚一踢，仍旧牢牢握在左手，像模像样地完成了三四个剑招，收手，赌气道：“我哪里看不见？我每秒钟都盯着你看！” 面试官们的表情好像都被强力胶水糊住了。 孟熙摸不准他们到底在想什么，于是将尺子放了回去，收起表情鞠了一躬：“《冰与火之歌》第一卷，艾莉亚·史塔克和老师西利欧·佛瑞尔的对话的部分，没有搭档，我就即兴发挥了一下，谢谢各位的欣赏。” “发挥得不错！”坐在桌后最右侧的是一个染了一头银发的年轻人，他的身子倾斜过来，兴趣十足地问：“你读过原著？为什么要选艾莉亚这一段话？你应该知道，我们是不会选你演艾莉亚的吧？从你走进来我就在想，你更应该扮演阿斯塔波或者弥林的居民。” 孟熙苦笑着从衣兜里摸出了龙形贴纸：“一开始给我的是玫瑰贴纸，但我真的很喜欢史塔克家族……” 马上有面试官表达不满：“如果每个走进来的女孩都说我喜欢丹妮莉丝，那么我们十年也拍不出这部电视剧。不要胡闹了，回家去吧！” “我不同意！我们在这里坐了一整天了，她是走进来的女孩中唯一读过这本书的，也是唯一能说出自己喜欢的角色，背出书中的台词的！如果这都不是我们能留下的人，那么我们何必要一一和演员见面？随便交给经纪公司安排就好了！”银发用手势制止了接下来的争辩，转向孟熙，“你不要以为我在为你说话，我是想告诉你，你不可能扮演艾莉亚，不要说你的发色和瞳色，仅仅是马脸这一点你就不合格。” “我可以染发，也可以佩戴隐形眼镜，如果这些还不够的话，我甚至可以垫个鼻子，”孟熙诚恳地表示，“我很喜欢这个角色，而且我想即使（艾莉亚的人选）不是我，您也不会真的选一位马脸的演员来扮演艾莉亚对吗？我会努力一下，说不定等到开机前您还会突然记起我来呢！” “要是我根本记不起来呢？” “那么，我也只能做一个好观众了。” “乔纳森，这不是什么漫画大会的见面活动！如果你想和漂亮女孩聊聊原著，可以私下谈话，而不是白白浪费这么多时间！现在，我们必须叫下一位进来了！”一位刚刚就已经十分不耐烦的面试官显然已经忍无可忍。 孟熙对于面试失利是有心理准备的，她正要走出去，一个声音叫住了她。 “既然你能背下艾莉亚的台词，那么你能不能复述一遍这几句台词——我是安达尔人、洛伊拿人和先民的女王，大草原的卡丽熙，解放者，龙之母，不焚者，风暴降生丹妮莉丝。” 说话的人原本一直坐在面试者的后方，整个房间不起眼的角落里，这时候他站了起来，消瘦到近乎病态的体型让他看起来和叱咤好莱坞的任何一个犹太大佬都相去甚远，然而他再开口时，孟熙立刻明白他的权限远高于面试官们。“说啊！”他的双眼从高耸的眉骨下咄咄逼人地放出光彩来，“我可以把你放进卡丽熙的候选人中！我们已经为了卡丽熙面试过200人，但我们现在愿意再面试第201个！” 他说的是卡丽熙，而不是丹妮莉丝。也就是说，这部电视剧筹备的目标不仅仅是一季而已。 孟熙深吸了一口气：“先生，我非常感激您的好意。我的确热爱这部作品，渴望能够演绎其中的角色，只是……卡丽熙除外，书迷心目中的卡丽熙，永远不会是像我这个样子。” 高瘦的先生面无表情，并没有对孟熙的推辞做出反应，只是空气里似乎有什么因素紧张并且窘迫起来。银发青年又开始用聊天的语气打岔：“为什么不呢？卡丽熙是龙之母，我听说东方人也是以龙为图腾的……对啊！我们可以把整个坦格利安家族都换成亚裔演员，这才是真龙之血的完美呈现！” “这大概是文化差异带来的一个美丽的误会。”孟熙环视着面试官们一张张混杂着兴奋、嘲讽与厌恶等控制欲强烈的面孔，“先生们，虽然龙的称谓是相似的，但东西方的龙截然不同，包括外形和传说都不一样。在我的家乡，龙是威严慈祥的神灵，甚至可以说是神灵之父，在历史上只有人类的帝王可以被称为真龙之子……是龙之子，而不是龙之母。” “那又如何呢？你现在在一块远离东方文化的土地上，对于美国观众来说，龙之母当然可以是少数族裔。” “对于一部分少数族裔观众来说，这是一种亵渎。而这种局面完全是可以避免的，”孟熙预感到自己今天注定拿不到任何角色了，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如果龙母是圣女贞德的形象，那么龙也是西方传说中的龙；如果龙母是亚裔女性形象，那么龙似乎也就和东方文化联系在一起了……相信我，这样的安排不会让任何人感到愉快。” “你要知道，选择权根本不在你手里——” “现在在了，”孟熙说，“请原谅我自愿退出，再次感谢您的赏识。”她站得笔直，向那位高瘦的先生深深鞠了一躬，又向面试官的方向鞠了一躬。抬起头来时，她的余光扫过了银发青年遗憾的笑容，不知为何心里十分痛快。 走出门去，露比跳着迎过来，询问她面试的进展。 “你面的时间最长了。拿到了哪个角色？” “并没有，我落选了。” 露比的笑容还没有来得及褪去，她睁大眼睛问：“怎么可能？你有两张卡片啊！”几乎立刻她就一脸恍然大悟，“他们又排挤亚裔了对不对？我就知道，一群白皮猪！” 孟熙示意她噤声，露比却毫不在意，反而冲着周围大喊了几声：“看什么看？我要去全国有色人种进步协会投诉你们！” 面试官和工作人员当然听不到，周围很多白皮肤的待选演员同样毫无反应。 “你面试了吗？”孟熙问。 “还没有，他们说我的号码靠后，让我继续等待！” “好消息总是跑得最慢！”她们相视一笑，孟熙伸出手和露比握了一下，“我请你喝杯咖啡怎么样？感谢你带我多跑了一场面试。” 露比毫不客气：“拿铁，非常烫，加糖浆和可可粉，可可粉要非常非常多！” “好的！”孟熙记得不远处就有一家咖啡馆，她在来的路上看到了。 这里的咖啡馆似乎很受欢迎，点单的队伍几乎排到门口，孟熙无从辨识队伍中有多少都是前来试镜的演员，然而很快她自己就被辨认出来了。 “孟——孟——”一名工作人员站在门口示意她赶快出来，“跟我回去！弗里德曼先生想要再和你谈谈。” “弗里德曼先生？”孟熙已经距离柜台很近了，好像一伸手就能够到装饰用的陶瓷咖啡杯。 “是，弗里德曼先生！我不知道你到底说了什么，但很明显他希望马上见到你！呃……你为什么还在排队？你是傻子吗？” “可是，我已经说了我自愿放弃……” “你以为我是怎么找到你的？是露比告诉我的！你不用再替她排队买咖啡了……”工作人员明明一开始就可以这样告诉她，然而却到此时才据实以告，显然有些不忿。 “快回去！”排在孟熙前面的一位男士回头低声说，“弗里德曼不仅是这部戏的老板，他还拥有一家行情看涨的演艺经纪公司，你的好运来了！” “感谢您的告知！祝您好运！”孟熙果断跟上工作人员返回面试地点。她对好莱坞权势榜并不了解，但这并不阻碍她对成人社会发展法则有清醒的认识：搭上的关系越多越好，得罪的人越少越好。 不出所料，弗里德曼先生正是之前坐在面试者身后的那位先生。他站在走廊的尽头等待孟熙，仿佛能随时融化在阴影里。 “很遗憾，这里并不是我的办公室，但我想如果你在办公室里说出刚刚那番话来，我会更难堪，”弗里德曼嘴上说着抱歉，表情却丝毫没有一点点动摇，“我是埃里克·弗里德曼，工作职务很多，你慢慢会知道的。” “刚刚有人告诉我，您是这部戏的老板。”孟熙看到喊自己过来的工作人员在一旁眼神闪烁，似乎对自己有所不满，她其实只希望对方不要添油加醋地乱说。 “哦？那你怎么想？如果我仍然希望你能扮演卡丽熙呢？”弗里德曼的脸上到这时才隐约闪现了一丝笑意。 “如果我说，我回来就是为了能向您再争取一下艾莉亚呢？” “看来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了！真是遗憾。”弗里德曼摊摊手，和孟熙常常见到的美式表达方式相比，他的动作幅度更小，看起来更从容不迫。 “我真的可以！而且艾莉亚后期的动作戏一定会很多，我练习过一点点舞台武术，也愿意为了这个角色进行更多的练习，保证让您满意。” “你真的是专业演员吗？我从来没见过任何一个姑娘，会执着于舍弃主角，而想要扮演配角。你真的规划过自己的职业道路吗？”弗里德曼伸出手，等在一旁的工作人员立刻奉上了孟熙的演员资料卡，他翻了几页，眉头皱紧，“你有相当国际化的演出经历，这是一份非常漂亮的演员简历，而且你这么年轻，有太多太多的可塑性……但是你没有经纪人？我觉得缺乏专业建议，是导致你固执自闭，错失角色的原因。” “事实上您只说对了一半！”孟熙调皮地眨了下眼，“应该倒过来说，我是因为太过坚持自己的观点，而没有签约经纪人。我有自己想要的角色，事实上我真的规划过自己的职业道路，做一个明星并不是这条职业道路的终点！为了我的每一个小目标，我愿意付出十足的努力——即使全世界都不看好我，但我努力十次、二十次，总该有一次能得偿所愿吧！” 弗里德曼连连摇头：“在好莱坞，这个基数要成倍增加，可能是一千次，也可能是两万次！”他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孟熙：“我希望你收好它，不过我也警告你——在这个行业里，只有最残酷的交流方式——今天我把你喊回来，是我想要听听你的意见，是我愿意给你一个相当优渥的待遇的表示；当有一天，你打这个电话来找我的时候，我不一定还想要听你的意见，到时候，你，就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利了，知道吗？女孩。” “您可真是残忍！”孟熙躲开他几乎要戳过来的手指，接过名片，“不过，我还是希望您能记得我，我是孟熙，请叫我熙熙，我不想成为卡丽熙，但我非常非常爱艾莉娅！” “Cecilia……”似乎是觉得刚刚说了过于冷硬的话，弗里德曼缓和了语气，“我的公司接下了一个品牌广告，也非常适合你，报酬可比拍电视剧高多了！”他那探照灯似的犀利目光又一次扫过来，似乎是为了表示亲切，他稍稍弯了些腰，附赠了有点夸张的笑容：“四到五天的拍摄，你可以赚12万美元，你没有经纪人分成，净赚，税后，怎么样？” 这个并不自然的笑容让孟熙警醒起来，她轻轻向后退了一步，微微颔首，让自己看起来乖巧又无辜：“谢谢您，弗里德曼先生。我想要专注于塑造角色，争取参与一些优秀的影视作品，并不打算接触广告领域。” 如果我足够诚恳，就可以体面地摆脱这个怪人了。 孟熙几乎想要把手里的名片扔进垃圾桶。文化产业，从来奉行的就是等价交换原则。没有人会花这么多钱请一个在好莱坞名不见经传的外籍小演员拍广告，除非有人想要套牢这个演员的合约或者其他什么更多的东西。 弗里德曼缓缓退开一步，孟熙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居高临下地落在自己身上。 “原来是这样，”他的声调又变得沉稳了，“我一开始没有想到，不过也情有可原，一般‘隐形家族’的年轻人不会这样冒冒失失地直接闯到面试现场。” “什么叫做‘隐形家族’？”孟熙能从弗里德曼的语气里听出志在必得的味道，当她抬头注视他的双眼时，也发现了同样那种“我知道你的秘密了”的光彩。 “他们在美国一代代扩张，在整个经济圈布下天罗地网，他们是任何制片人都想要争取到的投资方，是最大的电影制片公司的董事会成员，他们不再希望子孙后代能够创造比自己更加辉煌的奇迹，而是希望他们的后代都可以得偿所愿。所以呢？几乎每一家都有那么几个不甘寂寞的年轻人，想要客串些自己喜欢的角色。你看，他们和你一样，可以对捧到面前的机会挑挑拣拣！让我看看您的通讯地址——嗯，靠贷款可上不起这所学校……” “我想您还是猜错了，我只是中国来的留学生，并没有什么出奇的背景。” “是吗？那让我来告诉你一条法则：没有一个女孩能抗拒12万美元，也没有一个试镜演员会拒绝成为主角而选择一个小小配角。除非，她，不在乎！”弗里德曼笑着摇头，“你大概还不知道好莱坞是一个怎样的地方。这么说吧，我扔10万美元在试镜室里，就能让无数群众演员脱掉自己的衣服去竞争一个□□出镜的镜头。100万美元？最红的电视明星就会考虑要不要私下拜访制片人的别墅。1000万美元？任何一个女星都想要打破头挤进这个高片酬俱乐部！你以为那些女孩是为了10万美元放弃尊严吗？她们只是希望更多的电影人能够看到自己，这样也许就有更多的机会，赚到更多的钱，出更大的名，受到更多粉丝的追捧……她们，也是在为了艺术而奋斗啊！比你，比任何一个隐形家族的后代都更加努力，不惜一切代价地奋斗！” “谢谢您给我上了如此生动的一课！我尊重每一个努力的人，也尊重您——我不知道为什么您不肯放过我——不过我想，每一个人的选择都值得被尊重，不是吗？我想您清楚得很，这个12万的玩笑已经踩过界了！我不会谴责您用金钱侮辱了我，可我不会再竞争您的剧集里的艾莉娅了！” “哦哦哦，不要着急走！”弗里德曼笑得十分诚恳，“请代我向利兹女士问好，顺便请转告她，安德鲁的生日派对快要到了，希望她也能赏光莅临，说不定我能和母亲好好聊聊，真的推出某个‘希望之星’来呢！” 母亲……吗？ 孟熙眨眨眼睛：可是，你和利兹女士没有一丁点像的地方呢！ 她不愿意和这个讨厌的怪人再多聊一分钟，所以一边听着他远远地絮叨，一边脚步不停地走开了。两场面试，一无所获，她现在只想赶快回到桑德拉的车上，好好休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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