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德拉听说过弗里德曼。 这个意外，让孟熙放弃了在回学校的车上小憩片刻的想法，她急于知道弗里德曼家族的故事，或者说想要知道这个故事会和利兹女士发生怎样的联系。 桑德拉比较熟悉的是财富杂志钟爱的海涅·弗里德曼，孟熙隐约觉得自己应该也在图书馆里看到过这个人的报道，在新闻里，他又被称为“弗里德曼三世”——这实在是有点搞笑。所谓的“弗里德曼一世”不过是个皮货贩子，真正在家族中崛起的是“二世”柏格森·弗里德曼，他买下了西部的大片土地，结果开采出了石油，他投资了很多家重工业企业，在五大湖的水质彻底被毁掉之前，他的工厂最快地搬去了第三世界。到了海涅·弗里德曼这一代，财富的积累已近巅峰，他作为全美最精明的投资人，几乎榨干了那些财富新秀身上所能背负的最大价值。海涅·弗里德曼是个风流浪子，而他的婚姻对象则是家中早早定下的一位门当户对的犹太美人。当年所有人、所有媒体都以为海涅·弗里德曼会搞砸这桩婚事，而大家都忘却了，就像他热衷榨干投资对象一样，他也会让联姻的价值最大化。只要能让他的事业继续膨胀，他就会把婚姻关系守护得固若金汤。当然，这一切并不影响他在外面尽情风流，他赞助了全欧最大的选美比赛，睡过片酬最高的女明星，差一点就买下法国最大的应召女郎公司……而桑德拉之所以熟悉这位大佬，正是因为他一时兴起赞助了她们的芭蕾舞团，生生将自己中意的妹子，培养成舞团首席。艺术指导为了不被懂行的观众骂出城去，只能推出了惊世骇俗的“双首席”体制，成了芭蕾圈子里最大的笑谈。 当然，海涅·弗里德曼上了年纪之后，虽然仍然是芭蕾舞爱好者，但是已经对捧平板身材美丽舞者不感兴趣了。桑德拉相信，孟熙见到的那个弗里德曼可能是海涅一夜风流的众多私生子之一。“听说海涅·弗里德曼的太太坎蒂丝出身于掌控好莱坞的大家族，所以某个私生子也涉足了影视行业是有可能的……只是，嗯，你懂得，海涅的私生子太多了，谁知道到底是哪个，能争取到多少资金呢？”桑德拉开着车比了一个手势，以此表达她对弗里德曼家族的复杂感情。 那么，利兹女士真的有一个姓弗里德曼的儿子吗？孟熙专程去利兹女士的私人办公室，希望能够礼貌地转达弗里德曼先生的问候，而不至于激怒这位关照自己的老师。 然而利兹女士对此早有准备：“噢，别犹豫了，孩子。坐下来，听我说。昨天晚上安德鲁就给我打了电话……我真怀疑他这种按耐不住的性格，是怎么能在好莱坞投资人里混出一席之地的……不过他能和坎蒂丝相处的那么融洽，才是真正超出我意料的事。” “对了，你还不知道坎蒂丝是谁对吗？她是安德鲁的养母，而我只是生母。安德鲁三岁的时候抓住海涅的裤腿哭着不肯让爸爸走，于是就被带回坎蒂丝那里抚养了……别那么看着我，你的大眼睛看起来真是无辜又善良，可惜这种伪装打动不了我！”利兹女士摇摇头，“要想成为一个好演员，你还差得远。让我告诉你，什么样的眼神能让我，让所有的导师、导演、评审为之疯狂，那种眼神要平静无波，但却蕴含千言万语。你的外形可以根据角色需要装扮成任何样子，但你的眼睛要告诉别人，这个人有无数的故事、有复杂的经历，有让人想要探寻的欲望。你懂吗？那是最恐怖的一种魅力。” 孟熙默默无语。利兹女士显然也意识到自己说多了，挥挥手：“你去上课吧！明天午后我带你出去一趟——请穿正装——你有合适的帽子吗？” 孟熙笑了：“我有一位能搞到合适帽子的万能助理啊！” 于是第二天，她先搭利兹女士的车去了一家设计师集合店，在桑德拉的摆布下换了个模样走出来。 “也就马马虎虎吧！”利兹女士并不满意的样子，“艾莉·萨博还是资历太浅，如果你选瓦伦蒂诺会合适得多。嗯，帽子选得还不错。” “我还是中学生嘛！真的穿了瓦伦蒂诺，也不会有人把我当大明星的，还是艾莉·萨博的设计更没有负担，”孟熙拉扯着短短的裙摆嘻嘻一笑，“要是被您从晚宴上扔出来，我套个牛仔外套就能走回学校。” 利兹女士用鼻孔瞧了瞧她，哼了一口气出来：“穿着借来的衣服，就别那么神气了！小心蹭上粉底或者刮了丝线，就还不回去了！” 很显然，马上就要见到儿子这件事，让利兹女士的心情反而变差了。这种压抑的怒气，在安德鲁·弗里德曼亲昵地喊着“亲爱的利兹”迎上来的时刻终于全面爆发。 派对在比弗利山庄的一栋复古风情的大宅中举行，名义上是某位好莱坞巨星的私人宅邸，但事实上比弗利山庄一大半的豪宅都由弗里德曼下属的家族企业进行建设以及后续的管理。那位高摇摇的安德鲁·弗里德曼先生，想要借用一处场子开派对简直太容易不过了。很显然，在会玩的好莱坞，派对的嘉宾可以少，但格局绝对不能小。从门童查验邀请函，还给每位嘉宾发了一张荧光色的卡贴，利兹女士的脸就越拉越长——她本来就是偏瘦的西方脸型，这一生气，原本的美貌都显得有点可怕了。孟熙不敢盯着老师的脸看，自己心里暗暗打鼓：利兹女士这口怒火要是喷不尽，回头是不是还得落在学生身上啊。 派对公司安排了两重签到，第二次签到的时候利兹女士都开始站在一边袖手旁观了，孟熙负责把她们两个人的名字都签好。她素来耳音好得要命，于是当身着一袭精致小黑裙的公关姑娘迅速背过身，抄起对讲机说“二号门二号门，阿尔莎准备接待利兹女士”的时候，被她听了个正好。 阿尔莎同样身穿不会出错也不会出位的小黑裙，但是孟熙第一眼就觉得她应该就是被安排来接待利兹女士的人选——不要说那无可挑剔的皮肤和身材，但就那神赐的五官来说，已经是孟熙见过的最漂亮的黑人姑娘了。 好莱坞的派对公司都能随便摆出这么完美的公关女孩，孟熙觉得自己混演艺圈唯一的优势可能只有所谓的“异域风情”了！ 阿尔莎热情地引导她们穿过门廊和观景平台，然后孟熙看到一排手捧烛杯跳印度舞的棕色皮肤大美人……好吧，这下连异域风情都排不上号了！ 阿尔莎看起来纤细优雅，却能像摩西一样分开人潮人海，准确地将利兹女士和孟熙护送到派对的中心地带。 作为生日派对的主角，安德鲁·弗里德曼身边簇拥着的是一群谈笑风生的年轻人。他远远望见她们，就笑着张开了双臂，几步跳下台阶，紧紧拥抱着利兹女士。 “哦，您能来真是太好了，我们太久没有见面了，妈妈。” 利兹女士却发出了刺耳的笑声：“学校的捐款人专程打电话邀请艺术专业老师来参加生日派对，对此我深感荣幸。” “哦，别这么犀利，我的生日也是您的纪念日！” “纪念我年轻时犯过的最愚蠢的错误吗？” 这对母子平静地分开，微笑，后退一步，好像维持一点距离会让他们感觉更安全。 气氛实在尴尬。刚刚还簇拥着弗里德曼的那群年轻人停下了欢笑，向这里投来疑惑的目光，大厅里似乎有人在嗡嗡地嘀咕什么，然而声音很低，不应该听到的。孟熙意识到，这种诡异的宁静，其实是所有人都在窥伺、观察时常有的现象。 弗里德曼先生的反应更快，他转向利兹女士身旁的孟熙，爽朗地打招呼：“啊，看看是谁大驾光临？Cecilia，您上次在试镜现场的表现真是让我难忘！”他甚至彬彬有礼地亲吻她的手，和此前谈话时的态度判若两人。 “如果不是这装腔作势的基因，我还真不好确认你就是弗里德曼家的人呢！”利兹女士冷冷地嘲讽，“顺便说一下，如果算上英国和这里的时差，你的生日根本不应该是今天。” “利兹女士，别以为我没看到您带来了礼物！请不要剥夺我一年一次的惊喜，让我拆开它吧！”弗里德曼几乎是以抢的速度从利兹女士手中拿到那件包装精美的小礼物。 简朴的包装纸下，是一个小小的相框，做工并不细腻，但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木质的边框因为常常被摩挲而变得泛起了光泽。孟熙没有看到相框里的照片，但她看到弗里德曼咽回了一声叹息，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不要以为这是多么珍贵的礼物！”利兹女士冷静地说，“只是我真的不想再看到这张照片了。” “妈妈……”弗里德曼的手臂还没抬起，就被一个同样有着深深凹陷的眼廓的年轻人搂住了肩膀。他的笑容里有种天真无邪的力量，似乎无论做什么都有被人原谅的道理：“利兹女士！真没想到您会出席安德鲁的生日派对！我是说，毕竟您都没有参加他的十八岁生日派对！看到您真是太好了，我原本一直担心，您不喜欢他，连带也不喜欢我家的人。可是我很喜欢您执导的《第九道门》，我上中学的时候就看过，非常喜欢最后一张图片里关于城堡的那个长镜头，太美了。上一次重看大概还是一年多以前，我真的很想告诉您，每一次看这部电影，我都有不同的感受，好像每一次都能发现新的细节和惊喜……” 这个年轻人明显越说越激动，直到弗里德曼轻巧地挣脱并打断了他：“我真是看够了粉丝见面会的场景了！如果利兹女士不介意和小弗里德曼先生聊聊的话——”吐出“小弗里德曼”尾音的时候，安德鲁的声音泄露了一点点讽刺的意味，孟熙挑挑眉看过去，于是他用一个放大的笑容做为挽救。 遗憾的是那位激动的年轻人对这些近在咫尺的信号毫无反应，他只是像难得遇见偶像的粉丝一样，急匆匆地伸手过来：“丹尼尔·弗里德曼，很高兴认识您！” 即便右手被丹尼尔·弗里德曼双手紧握连连摇了几下，利兹女士仍然面无表情，只有高高扬起的下巴让孟熙猜测她内心还是有点愉快的。 “那么，两位请便。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可以邀请Cecilia这样美丽的小姐去品尝中国茶？”安德鲁将那种恶意的笑容很快隐藏起来，面对孟熙的时候就又是彬彬有礼的绅士了。 孟熙并没有第一时间将手搭在他的臂弯里，她深吸了一口气，刚想再次纠正这位固执的先生，利兹女士就不满地开口了：“熙熙，我说，你可以这样称呼她！” “我只是想选择一个更礼貌的方式……” “我能理解您的好意，但‘熙熙’不是我随便取的英文名，而是我中文名字的一部分。我很喜欢，也希望能从您口中听到它。” “请原谅我的失礼，熙熙。如果我有这个荣幸的话……” 在孟熙伸出手之前，利兹女士已经搭上了安德鲁的臂弯：“安德鲁，我只是想告诉你应该怎样正确地和人打招呼，并没有允许你带走我的学生！” 安德鲁·弗里德曼笑容可掬地看着自己的母亲：“那么，您要和我们一起喝茶吗？” 孟熙几乎有些佩服他了，怎么能在母亲的冷脸面前仍旧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呢？ 丹尼尔·弗里德曼凑过来，语气里满是失落：“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有什么业务要谈吗？我原本希望能和利兹女士多聊几句。” “小弗里德曼先生，你也可以一起参加！”利兹女士毫不含糊地做了决定，“你早晚会继承弗里德曼家族的商业帝国，坎蒂丝也一定不希望你对她的传媒工厂缺乏了解，即便你要把一部分业务委托给安德鲁，你至少也应当接触一些相关事务。说真的，我对今天的安德鲁可能不够了解，但是我知道他小时候的样子——那可远远称不上牢靠。” 丹尼尔·弗里德曼看看利兹女士，又看看僵着脸的安德鲁，最后目光落定在孟熙身上，笑着不断点头：“好啊！坎蒂丝也建议我多认识一些新朋友……熙熙？对吗？你喜欢法式甜品吗？让后厨端一点过来，要非外购的！我的姐妹们都很喜欢今天来的这位甜品大师！偷偷告诉你，他以前给我做的热腾腾的核桃派才最好吃！长大后我就很少吃到了……你要不要点一个，我们可以偷偷吃掉！” 孟熙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在小弗里德曼先生罗罗嗦嗦的叙述中，利兹女士母子反而走在了前面，而她完全不知道该对童心未泯的丹尼尔说些什么。丹尼尔·弗里德曼和琳达·马斯特斯有着几乎一脉相承的天真眼神与快乐表情，很显然都出身富贵，不谙世事。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对琳达有种喜爱之情，而对丹尼尔却颇有种恨铁不成钢的莫名感触。 反正，富不过三代这句话应该是有一定道理的吧。 她能听到利兹女士对安德鲁的苛责，却听不到安德鲁到底低声回应了什么。丹尼尔已经放弃了关于甜点的讨论，当他们落座之后，他挥手就让人换套真正的中国茶具。孟熙这才意识到，看起来傻白甜的小弗里德曼先生其实接受过最好的教育，对很多事情都可能有着不错的品位。 “谢谢，懂得英国茶具和中国茶具区别的人并不多。”她真诚地说。 丹尼尔愣了一下，讪讪地说：“呃……其实我并不懂……我只是想说，瓷器上的浮雕明显是巴洛克风格的，想让他们换成青花瓷……我见过日式的茶杯，和我们的很不一样。” “没关系，我习惯了。” “就像习惯了对龙的不同认知？”安德鲁·弗里德曼不放过一切机会，“即使你差一点就可以成为卡丽熙？” “天呐！你就是艾伦一直在说的那个女孩！能背诵小说台词，还能做漂亮的武术动作的女孩！”还没等孟熙反应，丹尼尔就叫了起来，“幸好现在认识了你，不然我会认为他已经坠入爱河了！” 这是什么意思？小弗里德曼先生您这个说臭话的习惯到底是怎么惯出来的？孟熙垂下眼帘，盯着侍者将近乎无色的茶水注入茶杯。内心一个声音说：太淡了啊，应该多泡一会儿。另一个声音说：老外能不在茶里加奶和糖，你就谢天谢地吧！ 丹尼尔还在惊叹个没完没了：“原来你是利兹女士的学生，怪不得那么优秀！我觉得我们应该把导演换成利兹女士，把全部的版权一次性买下来，最好是拍成电视电影！对！我们应该跳过电视这一环，直接进入院线发行……” “好了！”安德鲁·弗里德曼开玩笑似的在丹尼尔面前打了个响指，“我们现在可是有两大投资商改了主意，还是别想那么远，说说眼下的问题吧！”他看了眼孟熙，还是转向利兹女士问：“您还是不同意把熙熙小姐的经纪权签给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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