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鲁，你是在明知故问！”利兹女士的态度丝毫没有松动的迹象，“如果你真的想要推荐给熙熙一些试镜的机会，我会为她提供相应的专业意见。但是经纪合约？律师事务所恨不得揽下所有利益给甲方！” “不签合约，一辈子都只能是边缘人。小演员那么多，要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就太难了，更何况——” “更何况我是亚裔，”孟熙笑了，“亚裔在好莱坞已经很边缘化了，我并不指望签一份经纪合约就能打破‘玻璃天花板’。如果没有满意的剧本和角色，我宁可在美国留学、打工之后回国发展。” 安德鲁大摇其头，另一位弗里德曼先生也流露出不赞成的神情，大概只是碍于礼貌，他们并没有针锋相对地打击孟熙。 又或者，安德鲁已经把全部精力放在和利兹女士的对决上了。他一点都不像刚看到她们时那么平和可亲，而是鹰隼一样紧紧盯着自己的母亲，目光很是犀利： “利兹女士，丹尼尔是您的粉丝，其实我也是，只不过我了解您可能比外界更多一些。这种了解不需要来自外界的传闻，我只要看到结果，就知道您曾经做出怎样的选择——我能大概推测出您的思路和心境。 当年您刚刚获得英国学院奖的时候，不是就曾经受邀来过好莱坞吗？只拍了两部片子，为什么呢？ 和大公司对着干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您很专业，很有才华，但您的性格……就不用我评判了，您自己也一定知道的……我的意思是资金、合约、公关、人员安排之类的琐事应该交给其他人去做，这样才能让艺术家专注于自己的事业。 我知道孟小姐这个学期刚刚转学过来，我知道伊万·霍尔特的电影已经做好了后期，甚至还知道她帮助之前的同学拿到了迪士尼的合约——怎么？您不知道这件事？没关系，您知道她的性格中有更多能帮助她成功的基因就好，现在我看到了这种基因，我能帮助她把这种潜能发掘出来…… 我不在意您是否信任我，我只想请您多想想：如果您是如此不放心孟小姐，那么放眼整个好莱坞，还有谁能比我更尊重您指导或者帮助她做出的选择呢？ 合约条款都是可以变更的，我们谈的不仅仅是一份经纪合约，更是孟小姐未来的事业、她的个人理想，您作为艺术家的意见和建议，能否得到经济团队、公关公司、法律顾问的支持的问题。” 在这段长篇大论之间，孟熙看到利兹女士倔强的表情似乎毫不放松。她们毕竟相处了一段时间，她能注意到利兹女士眉心的川字稍稍松动，这几乎是说得上欣慰和鼓励的情绪表达了。只有在指出孟熙和琳达的作业中表现卓越的细节，作为导师的她才会这样后劲不足似的继续皱着眉说上一句“这样才看得过去”。 不同于十几岁小女孩对成熟男性充满向往的傻气，孟熙本能地不喜欢看起来城府很深的人，而安德鲁其人的一言一行都无疑在加深这种印象。现在，她有点动摇了——安德鲁作为上司或者对头无疑会让人很不舒服，但是如果作为合作者呢？利兹女士会站在自己这边的吧？ “我可不认为你算是好的选择！”利兹女士在语气上丝毫没有放松，“熙熙有她的潜力和市场，我不想有人为了一己之私，毁掉一个聪明女孩的前程。” “熙熙小姐怎么会被毁掉呢？”小弗里德曼先生眨眨眼，好奇似的看着这一对不肯退让的母子，“我从未听说过在这里，敬业的好演员会有什么不幸的遭遇，被毁掉的不是那些想要成为明星的女孩吗？” “丹尼尔！”安德鲁似乎打算喝止这个兄弟。 小弗里德曼先生很明显忽略了这一怒气冲冲的信号，他几乎是略带羞涩地站到了利兹女士面前：“我绝对相信您的眼光，经纪事务简化成业务代理和危机公关，我也很想签下您，您来做熙熙的经纪人不是很合适吗？丹尼尔可以只做她的公关经理，毕竟他还有一大堆乡村音乐厂牌小花的事情要忙。” 利兹女士并不接话，转而对熙熙冷然一笑：“看到了吗？无论是多么无趣的谈判，你都得坚持下去，因为真正掌控权力的人要到最后一秒才会说话。” 弗里德曼家的先生们并没有因此而表现得尴尬，安德鲁仍然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而丹尼尔笑眯眯地继续追问：“您觉得怎么样？哦，我问错了，熙熙小姐有什么建议吗？” 几乎就是丹尼尔开口的同时，孟熙低头打开了手机邮箱，两封新邮件几乎同时发了进来。在这样严肃的场合去处理私人邮件，是彼此心知肚明的失礼之举。但是她选择认真地将两封邮件反复读了几遍，确认自己没有遗漏一个字之后，才抬起头甜美地微笑。 是的，她是真的很开心，问题解决了。 “先生们，利兹女士，我想我可以做个决定了！” 三个关系古怪的成年人一齐看向她。这是一个半大不小的女孩，有着大把青春可以挥霍的年纪，有着令人羡慕的才华与灵气，同时也是刚到好莱坞，两手空空连块敲门砖都没有的少数族裔，她会做怎样的决定呢？ “我对商业广告、媒体宣传都不感兴趣。”——这孩子是傻了吗？ “我也希望尽量少地参加电影宣传，伊万·霍尔特导演刚刚表示我可以一场发布会都不用参加。”——那是他根本就没钱举办发布会了吧？ “而且，我想要按照自己的喜好选择剧本和角色，也就是说我不会为了和大公司的合作改变接戏的标准。”——这根本就是痴人说梦，你以为你是谁？ 她勇敢地迎着每一道不赞同的目光说出自己的要求： “利兹女士是我的老师，我不希望我们之间存在雇佣关系。我有一位非常棒的助理，我想要保留她的职位，等到未来工作量增长了，我们再讨论增加团队编制的问题。 我非常诚挚地希望邀请弗里德曼先生担任我的公关经理，如果您不同意，我也依然希望把公关事务委托给您的公司。 我们可以按照项目或者年度进行结算，我很确定我有能力支付相应的酬金。当然，我知道对于弗里德曼家族来说这只不过是一笔微不足道的小生意，但是好莱坞本身不就是一个充满冒险与机遇的地方吗？如果我能够取得成功，谁不会认为所有荣耀都归属于我的经纪公司呢？” 安德鲁的眉头越皱越紧，却并没有开口讽刺她不自量力。 利兹女士的判断没有错，真正的决定权还是在丹尼尔手中。 丹尼尔·弗里德曼双手合十撑住下巴，仍然是那一副无害的笑容，仍然是神游天外似乎毫不在意的语调：“只是公关事务啊……这可真不值得我跑这么一趟。不过能见到利兹女士，我已经很开心了。” 利兹女士毫不掩饰情绪地挥了挥手，像是要从身上掸去什么不愉悦的灰尘一样：“您的表演并不像您想象中那么流畅！我知道弗里德曼家的先生们绝不甘心空手而归——所以我给您一个承诺吧！您今天拿走了熙熙的公关授权，也就等于拿到了我的承诺。虽然我很久很久没有执导电影了，但是如果我有这样的计划，第一部片约一定签给您。” “这个约定的期限是……” “不会太久的，丹尼尔。也许那时你的兴趣已经转移到别的领域里了，我也可以把这份权利委托给坎蒂丝！” “您真是……”丹尼尔·弗里德曼尤其真诚地感慨，“我所见过的，最远离世俗的艺术家了！” “那只是因为我把利益让渡给你们而已！别以为我不明白，弗里德曼的赞美代表着什么。”利兹女士拉起孟熙，“陪我走走吧！我不在这里太多年，不知道还能遇到几个老朋友。” 作为午后派对，观看马术表演是极为重要的一项内容。利兹女士低声嘲讽着告诉孟熙：这又是愚蠢的美国人想要模仿英国潮流的拙劣表现。她先是挑剔了草地的柔软程度，接着又表示整个室外草坪的面积不符合标准，等到参加表演的纯血马踢踢踏踏地小跑入场后，她勉为其难地对这个开头表示了赞赏，当然，她还是要强调英国皇家马术表演赛比这个好看上千万倍。 其实，这两项活动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啦！然而孟熙不想让老师不开心，一边倾听一边偶尔问上几个关于礼仪之类的问题。诚然，场地周围的年轻女孩子们都做出了很好的礼仪示范。然而利兹女士对此仍旧颇有微词：真正门当户对的小姐们，是不会来出席一个私生子的生日宴会的…… 孟熙并不明白马术的乐趣何在，她只是对马厩与赛道上独有的草料气息十分熟悉。“东归”拍摄期间，剧组先后找了两匹特技马扮演英珠的坐骑“飞鹰”，其中一匹很傲慢，大概因为孟熙一开始没有驯服它，就三番五次试图把她掀下去；另一匹倒是难得的好脾气，动作也做得漂亮，平时也乖乖的喜欢吃孟熙掌心里的糖，但是就是因为太贪吃又胆小，每次做动作的时候不是提前就是错后，还曾经在飞驰中突然停下来开始拉拉拉……于是好脾气飞鹰很快就被爆脾气飞鹰取代了。孟熙只好和暴脾气飞鹰的主人努力拉近关系，确保每次飞鹰突然发作的时候，主人都能及时喝止他。骑术戏越多，飞鹰的主人越紧张，有的时候他就站在摄像机后紧紧盯着飞鹰的眼睛。这样的震慑起到一定的作用，孟熙才算完成了导演指定的表演任务。 暴烈的飞鹰让孟熙觉得，那样难以驯服的，才算是真正的好马。而乖巧表演盛装舞步的马儿，无论怎么看都有点乏味。“我很喜欢草原上游牧民族的马术表演，速度要更快，动作也要更惊险。”她忍不住在谈话的过程中透露了一点点。“看我的表情，”利兹女士毫不犹豫地拉低了嘴角，整张脸就是一个大写的不屑，她用手指冲自己的表情旋转了一圈，“知道它在对你说什么吗——它在说，你的品位真的是，啧，太庸俗了！”于是孟熙也摆出严肃脸，学着利兹女士的样子，用手指对着自己画个小圈：“您知道它在说什么吗？它在说，这么庸俗的灵魂居然能够得到利兹女士的青眼，一定是有着这个世界上无双的美貌啊！” 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利兹女士明显被一贯谦虚的东方学生突如其来的无耻感惊呆了一秒钟，然后就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爽朗的笑声，吸引了周围复杂的目光。一位身段饱满妖娆的美式辣妹不知何时挤到了她们身边，一脸好奇地问：“你们在说什么有趣的话题吗？可以让我加入吗？” 孟熙感觉快要被她逆天的睫毛戳到脸上了，还没等退一步，就又被浓烈的粉红胡椒香水气息呛住，足足好几秒说不出话来。利兹女士的笑容还未褪去，她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心情很好，而语气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亲爱的，如果你是看见我们和那边的先生们聊天才来搭讪，那么你就要失望而归了。我不是弗里德曼家族的人，也不会介绍他们和你认识。” 辣妹那种过度在紫外线烤灯下曝晒的肌肤开始变得更红了，她看起来和周围那些自命清高的名媛格格不入，孟熙有点担心暴怒下她会把手里的香槟直接泼过来，于是勇敢地向前走了一步：“很抱歉，我们并非针对你，只是现在真的不是合适的时机。” 辣妹冲孟熙点点头，愤怒的表情不曾褪去，然后她伸出中指在她俩的面前晃了晃。 这就有点太过了。 利兹女士直接挥手叫来保安，辣妹飞快地向后退去，没等真的跑开就被保安按在了地上。公关公司的姑娘们小跑过来，用小射灯扫描了辣妹的手腕之后尖利地小声交流着：她没有签到，她不在邀请名单里。“不在名单”像是某种信号，周围的人群潮水一般迅速躲闪开，空出了一个大大的圈子。孟熙看着辣妹在地上徒劳地挣扎，头发里全是马场周围的草屑和沙砾，她顾不得已经花掉的妆容，破口大骂，然后连嘴都被训练有素的保安堵上了，整个人被架起来拉了出去。 为什么要这么狼狈地闯入私人派对呢？孟熙叹了口气。她本来并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真的想要借此搭上弗里德曼家的人，但现在却有些相信了。 成功地把闯入者甄别出来并驱逐出境的利兹女士正得意地看着孟熙：“你知道吗？我其实并不讨厌她——想要通过这样的方法让别人认识自己，挖空心思往圈子里面挤的女孩太多了，但是我觉得她还需要再多学习一些知识。你不要看她现在有多惨，其实都是值得的，下一次她再想混进这样的派对场合，就知道应该怎样‘包装’自己，才不会被别人一眼认出来。” “可是，”孟熙皱了皱眉，“我很确定我不喜欢这种四处找人聊天的场合。如果没有认识的人，我会感到不自在的。” “你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你以为这里的其他人很享受吗？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欣赏那些举止优雅的女性吗？” “喜欢啊……我简直崇拜她们。”孟熙毫不犹豫地回答。 利兹女士笑了：“那就对了！人人都爱她们！你知道英国古老贵族家庭——那是一个世纪以前的事情了——都是如何培养他们的女儿的吗？哦，你不要相信那些陈旧的爱情小说里的故事，让我来告诉你一个真相吧！每一位名媛，都应该拥有至少一位举止得体的家庭教师，这位家庭教师教授的内容，远远超过了现代学校里那些大部分毫无用处的知识课程。除了音乐、艺术、文学之外，还有一门很重要的课程是不会写在课程表里的，但它直接关系到这位家庭教师能不能成为勋贵家庭的座上宾，那就是——社交。最严苛的家庭教师，会每天找一个时间要求小姐陪伴自己散步，她们在美丽的湖边随便走走，家庭教师一般会走在前面，当她每经过一棵树的时候，这位小姐就必须想到一个新鲜的话题，展开一场别致有趣的会话，一直持续到她们走过下一棵树，好了，再换一个话题……在这样的训练中长大的女孩，会在社交场合表现的得拘谨或者无趣吗？不会，她们随时随地可以应对任何随机话题，永远让你感觉自己受到了重视。很可惜，现在的名媛中拥有这种训练的人不多了。但是社交活动会让她们拥有一个可以交流的小圈子，就是现在你看到的这样——” 孟熙顺着利兹女士的眼神看出去，惊讶地发现即便是在这样的大型活动中，人们其实也在以一个个小圈子为中心进行交流，而每个小圈子几乎都有一个正在优雅微笑着的“女主角”。她们可能在发表观点，也可能在引荐不同的朋友互相认识，更可能在不同的圈子之间穿针引线，甚至，她们仅仅是站在那里做了一个诚恳的倾听的姿态。 “天呐！”孟熙感慨，“我真的爱她们！同时，我也是真的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利兹女士凑近孟熙轻声耳语：“你是一个演员，你不需要成为她们，你只需要懂得如何扮演她们！” 这位伟大的老师笑着告诉她：“为什么演员会获得巨大的成功？不仅仅是因为有这样庞大的产业做支撑，也不仅仅是因为有某个公司、某个团队做支持！而是因为最好的演员，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强的逆向工程师，他们可以拆解每一个成功者的特质，提炼出那些闪光的品质与表现，然后完完整整地复制出来！人生的每个阶段里，你需要克服不同的困难，解决不同的问题，面对不同的挑战，如果你能不断地找准一个个赢家的角色去扮演，你就会赢到最后！” 她举起香槟杯，在孟熙手里苏打水上轻轻碰了一下。那声脆响，振聋发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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