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节期间,全城叫得上名字的剧院都会轮番上演新剧。即便是最忙碌的观众也不可能赶上每一场演出,比较辛苦的是评委会的老头子们,即便有组委会的专车接送,他们也总是在开场前几分钟才能被人高马大的接待员护送到第一排正中间的座位上。这个位置并不利于他们从整体上欣赏导演对戏剧的掌控,尤其是不利于歌舞剧的阵容展示,但是却有利于他们近距离地为每一部剧目挑毛病、减分数。 孟熙看戏的时候常常分神,去看第一排某个锃亮的脑门低下去,然后猜测他到底在打分的黑夹子里写了些什么。 阶梯剧院送选此次艺术节的剧目是吴先生的《风雪夜归人》——剧是好剧,只是有点年头了。路容一直组织编排新剧,但审批和修改太费时间,为了赶得上艺术节的申报,最终只好选送了这部在国内演了无数场的“传统剧目”。 曾亦如理所当然拿下了第一男主角,就连路容都粉墨登场给曾亦如配戏。既然是老剧目老演法,路容就在舞台美术上多下了功夫,请到了国画大师镇场,把一应道具和背景陈设舍弃,换上的是充满中国画意境的连绵墨色。半卷的纱幕、独擎的残荷、墨色远山、风雪之夜,一炉香烟缭绕着白墙与黑瓦……诗情画境之间,最适合演绎一段爱情悲剧。 孟熙虽然没演过,却对这个故事烂熟于心。 曾亦如扮演的莲生自纱幕后转出,乌袍皂靴,挽着袖管从窗口摘下一枝海棠,递到女弟子玉春面前。 黑漆漆的发丝覆着额头,遮了温柔多情的眉目,肩膀嶙峋身姿清朗,怎能不惹人怜爱?曾亦如头也不曾抬,唇红齿白,仿若含笑,便是舞台下的观众都只觉得心神俱颤——好一个风流少年! 孟熙捏着手里的卡片,飞快地写了一句“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字好不好也不敢再看,塞在订好的花束间。别人读不懂是正常的,曾亦如这种满剧团撩姑娘的家伙自然懂得。当初老师讲戏,曾亦如被喊来做展示,闲得无聊就在下面和孟熙胡言乱语,把《西厢记》的唱词都往淫诗艳曲上解释,明明背不下《会真诗》还一个劲儿拗典故……往事相隔时日不久,脚下却已是千山万水了。 孟熙没有坐正中间的位置,反而和其他观众换了一个靠边的座位,为的就是演员谢幕时能顺利跑上去送花。送给路容的是绣球、桔梗和玫瑰组成的花束,曾亦如的花是她自己点名要的——一大捧长颈红玫瑰——“我是首席啊,首席你懂不懂?就是要万千宠爱在一身!”想起曾亦如在酒店里大放厥词的样子,孟熙就忍俊不禁。 大概是因为带着这样一个任务,她总忍不住去打量还有哪些女孩也捧着花束来看戏,暗自琢磨如何在最后大家往台上冲的时候,不至于被激动的粉丝挤到外围。国内戏剧界对于献花的礼仪没有那么讲究,阶梯剧院又是比较接地气的演出团体,对于戏迷的礼物一贯来者不拒。不要说小姑娘追着献花,就是大爷大娘非要摸着演员的手说话,连曾亦如都只能咬牙忍着。结果就是想要给舞台明星鲜花的粉丝越来越多,你挤我我挤你,还要谢幕的演员拿着话筒安抚才能平息争执。 那么一大束艳丽的红玫瑰,在中场休息时已经被很多观众看到,女粉丝飞过来的眼刀虎虎生风,叠加在一起堪称有着绞肉机一般的杀伤力。 孟熙觉得自己可以毫不在意的。然而下半场戏刚开演,那边两个年纪半大不小的姑娘相携而来,低声对她说:“你!出来!” 孟熙略一迟疑,挑头的姑娘已经一脚踢倒了摆在地上的玫瑰花束。包装纸摩擦着前排座椅靠背的粗糙面料,带着“刺啦刺啦”的声响倒下去。她下意识地用手去救,衣领被那姑娘揪住推搡了一下。 坐在孟熙身边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俄罗斯人,受到打扰非常不悦,用俄语问她:“您需要帮助吗?我可以帮您叫剧场的保安过来!” 周围的观众也都注意到这里的动静,那两个姑娘不敢再有什么动作。 孟熙对邻座的观众道谢:“谢谢您,不必了。能麻烦您帮忙看护好我的两束花吗?我想在结束后献给舞台上的演员。” 漆黑一片的坐席间,她看不清邻座的表情,只能看见对方点了点头。 有人照顾花束,她再没有后顾之忧了。从小到大,她不要说和人打架对峙,就连争吵都很少有过。现在受到了曾亦如粉丝的挑衅,她莫名有些雀跃,仿佛多年积攒的勇气,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她几乎是从座位上轻盈地跃起,跟在两个姑娘身后往外走。观众席并不短,她们在黑暗中走得很快,她的脑子里不断飘出各种短促有力的句子,仿佛有个小人躲在什么角落里,不断抛出一个个点燃的烟花,怂恿着她、鼓励着她,要她做出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来。 大概是这种雀跃表现得太明显,当她们走到剧场外灯光璀璨的前厅时,两姑娘盯着她有些愣神。 快开始呀!她在心里鼓动她们。 然而她们互相对视,一个姑娘拉着另一个姑娘的背包带子上的毛线小狮子摇了摇,两个人走到一边去说悄悄话了。 这样的结果让她有点失望,热血沸腾勇气烧脑的瞬间正在冷却,她觉得无聊又乏味,觉得自己根本就不应该被人一喊就跑出来。她的脚尖在地上悄无声息地转了个方向,正要往剧场里挪去,一个通身黑色西装的男人主动走了过来,用眼神和微笑向她打招呼。 她并不想惊动剧院保安来吓唬曾亦如的粉丝,抢在对方开口询问前做出解释:“我们只是有事要聊,您不必为此担心。” 男人愣了愣,她这才发现对方穿得其实是正装礼服,袋巾折成了风骚的蛋筒形——这可不是保安的制服——是她搞错了。 不过对方反应也很快,彬彬有礼地自我介绍:“您的朋友,米哈伊尔,还在《鼠巷》的演出现场,没有时间来观看您曾经所属的剧院的演出。请允许我代他向您致歉,并致以最诚挚的祝福。” “您是……” “我姓什特科夫,是这家剧院的经理。您的朋友,也是我的老朋友了。他的《沙皇》曾经在这里演出过,为我们这个年轻的剧院赢得了第一次满座。” “那是我的遗憾,我错过了《沙皇》。” “如果您不急着回去看戏的话——或者在演出结束后,可以给我这份荣幸,邀请您欣赏我们剧院的回廊吗?艺术回廊陈列了我们历年戏剧的纪念品和小道具,我也可以多给您介绍一些关于《沙皇》的故事。说真的,我大概是最不介意把一部好戏看无数遍的观众了。” 这位剧院经理显然认出了她,示好中还带着一点谄媚的意味,或许他对所有女演员说话都是这种态度,以此来满足女演员们非同寻常的虚荣心。可是她刚刚走出剧场,他就急不可耐地出现了,这是巧合,还是说他其实已经盯了她好久呢? 那两个气势汹汹的小姑娘已经不大敢上前来了,带着小狮子挂饰的姑娘用足了浑身的勇气,才走到他们旁边一米之外,大声提问:“你……是不是演员啊?”另一个姑娘站在更远一点的地方看着,可怜巴巴的样子似乎马上要哭出来了。 和意图不明的剧院经理相比,再怎么凶巴巴的粉丝也像软绵绵的小天使一样可爱。 孟熙笑了:“是啊,我和曾亦如配过折子戏,你们看过吗?” “你们是朋友!”她们的表情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惊喜。 “算是吧,我想她大概也会同意的。” 剧院经理并不能听懂女孩子们的对话,但他却从气氛中捕捉到了微妙的变化,恭维说:“要我看,几位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要‘聊’的事情了,对吗?您的魅力真是令人心折。” 孟熙哑然失笑,语言油滑的经理态度并不真诚,这让他的恭维听起来打了折扣。她甚至怀疑,他和米沙根本没有像他描述的那么亲近,因为不能应邀前来,米沙已经在电话里反复致歉了,哪里需要再通过其他人转达歉意呢?她婉拒了这位经理先生,向两个小姑娘丢了个眼色,她们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安安静静把戏看完。 第一下,孟熙没有推开剧场的门。她以为是自己用错了力道,又推了两下,大门仍旧纹丝未动。那两个陌生的姑娘也围上来,一起去推那道门,她却倒退了两步——门一定是从里面锁上了。 剧院经理,已经冲到另一扇通往剧场的大门前。他的力气比她们大多了,只是仍旧推不开。 他们的目光在空气中交错,她突然意识到前厅似乎有些过分的安静,即便站在剧场门外也听不到连绵的乐声。经理大声呼叫保安,指挥他们上楼看看,他自己助跑几步,炮弹一样撞在紧闭的大门上。几乎是同一时间,楼上的保安也开始撞门。剧场的门为了隔音,又厚又沉,显然不是人力所能轻易撞破的。 忽然之间,一个念头在心里疯长,让人从里凉到外,几乎站不住脚。孟熙冲经理和那两个姑娘大喊:“报警!火警!”她自己转身冲向安全通道,有的剧院的安全通道能够通向后台,有的剧院的安全通道不能,她没有看到消防引导图,只能一扇门一扇门去推。就在这个过程中,她听到了剧场内传来的巨大喧嚣声。声音让她后背紧缩了一下—— 应该离开这里。先离开,让警察来处理这里发生的事。 她的手指抠在门板的雕花上,无论如何也无法移开。消防通道的门并不是很牢靠,她总觉得自己只要再用一些力气,一定可以撬开一点点。 事实上,她真的做到了,门缝扩张了一点,更加巨大的声音涌了出来。 她听到人声脚步纷繁,夹杂着中文和俄语的惊呼。 “快走!快走!” “天呐,太可怕了!” “不要拥挤!大家保持秩序!” …… 有人来推搡着通往安全通道的门,又很快就放弃了。她一路奔过空荡荡的消防通道,看到的是观众已经涌出前厅,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她看不到刚刚那两个姑娘,也看不到油嘴滑舌的剧院经理,只能就近抓住指挥人群疏散的保安。 “从两边的大门走!不要都挤在中间!”保安一阵阵咆哮,胸口起伏。 “后台有门吗?剧团的人撤出来了吗?”她来不及问发生了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想要知道剧团的状况。 她扯着嗓子连问了好几遍,保安才甩开她,怒冲冲的,“离开!赶紧离开!别在这儿挡路!” 她难以遏制自己的恐惧,只能让自己的脚步不停,从人群中冲过又冲出,沿着剧院的外围,一路跑向后台的工作通道,那里的门开着,剧团成员已经撤出来了,正在停车场旁边的空地上悠闲地聊天。路容仍旧是人群中最醒目的那个,长袍马褂外临时套了一件风衣,下摆在寒风中瑟瑟作响。 “老师,老师!”她发自内心地高兴,几乎忘记了路容对自己的成见,扑过去攥住路容的手,连声询问:“您还好吗?大家都还好吗?没什么事吧?曾亦如呢?” 路容摘下演戏时的平光镜,换上了另一副不知道是近视还是远视的眼镜,认真地看了看她,又四下环顾:“亦如不是去找你了吗?起火之前剧院的保安就撞开了门,观众往外跑,她跟皮猴子似的,跳下舞台了……哎哎哎,你就别再跑了!这样你找我我找你的,有完没完?”路容手劲极大,反扯住孟熙,交代给剧务,“给她拿个毛巾把儿,让她擦擦汗。” 剧组的成员围过来,七嘴八舌的,把剧场里发生的事情转述出来。果然是有人蓄意纵火,不过保安来得快,那人匆匆点火,只来得及把坐席烧了几个。观众躲得飞快,应该没有多少人受伤。舞台和坐席之间尚且隔着一段距离,演员都安然无恙,倒是乐池里的老师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吓得差点犯心脏病。 孟熙张望了好一会儿,都不见曾亦如回来。反而是新闻车从火场兜了一圈,又转到剧院后身来,堵住了不知道该撤离还是该观望的剧团成员。女主播踩着高跟鞋,跟在高大魁梧的摄像记者身后下来,先忙着找剧团的翻译,又找了一个适合拍摄的位置,机器一架就开始采访路容。这边采访刚开始,又来了两辆新闻车,也是来采访的。剧团的人本想让孟熙帮忙翻译,可采访记者认出了孟熙,话筒递过来,就是轮番提问。这种情形下,来的都是新闻记者,能认出孟熙已经很不容易了,她当然有问必答,甚至还为剧院经理说了几句好话。 送走记者,孟熙才看到赶回来的曾亦如。和路容一样,她也还穿着戏装,舞台装未卸,看起来有点夸张,但仍是个清朗少年的样貌,走过来拍了拍孟熙的肩膀:“你跑哪儿去了?要我好找!你知道外面有多少我的粉丝,要是被她们吃了,你可要负责!” 孟熙不再担心了,哀声诉起苦来:“就是你的粉丝,要和我拼命呢!约架把我约出去了,不然还发现不了有人锁了剧场的门——我给你买的花还在里面!我真的买了!红玫瑰!” 曾亦如大笑,抖开手中那张皱巴巴的纸条:“你看!我收到了!” 孟熙简直难以置信,但那确实是她写下的诗句。 “我看到你坐在哪里了!只是没看见你何时出了门。本来想拿了花去奚落你扔下我逃跑的,出门又遇到了戏迷——我这个样子怎么能给人签名合影?借花献佛!幸好把卡片拿出来了,不然我这帅酷的形象就要被你毁了。”曾亦如笑嘻嘻的,挤眉弄眼,没看见路容从身后过来,也没来得及留意孟熙紧张的神色,就被路容一巴掌拍在头上。 “胡闹什么!早点回去休息!组委会在安排场次,明天下午加一场,你可别给我掉链子!”路容冷声说话的时候,分明就是个即将发怒的男人。 曾亦如含糊打岔:“还排什么场次,第一炮就哑火,此地不吉啊老板!” 路容眉眼一横,连法令纹都深了些许:“就算没有加场,也别想着吃喝玩乐!还有你——孟熙,不许勾着亦如学坏!” 万万没想到,她还有比曾亦如更“坏”的一天! 曾亦如的纤细的脖颈已经被路容打缩了,此时正像刚刚被竞争对手击败的长颈鹿一样耷拉着脑袋,显然是没办法为孟熙帮腔了。 她只好拿出讨巧卖乖的本事,乍着胆子去帮老师系风衣下摆的纽扣,边系边说:“您别着急,首场演出就‘火’了,也是好事嘛!”系到最后一颗,她愣住了,对襟是歪的,还剩了一枚空荡荡的扣眼。 路容掸开这个明星学生,笑骂:“也不知道你们怎么去外面混,蠢得我都没眼看!” 曾亦如胆子也大起来,做个猥琐相 ,伸手过来,打算帮老师把系错的纽扣解开。路容并不打算配合,向后一躲的功夫,曾亦如的长臂已经揪住了衣襟,两下用力,几枚扣子都扯飞出去,叮叮当当落在地上。 曾亦如嘿嘿一笑,不着调的话开始往外蹦:“容容老师,您这造型彻底火了呀!” 闻言,孟熙一把捂住脸,直接蹲在地上。要是大地能裂一条缝就好了,她想钻进去,再也不要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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