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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谎言,要千万句谎言去遮掩。    一个骗局,要无数种伎俩去支撑。    病人对医生的信任,自杀者对世界的质疑,一个正在死去的人和他已经放弃的道德底线——所有这一切,让这场骗局愈演愈烈。    金崩溃了。她不说话、不吃饭、不睡觉,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任由别人摆布自己的身体。人们在病房里忙忙碌碌的时候,莫伯格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只有在周围空无一人的时候,莫伯格才会坐在她身边,温柔、包容而且沉默。    他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接下来就是等待,等待被骗的人提问或者质疑,而答案早已准备好了。    一周之后,金终于开口,随着第一个单词,她的眼泪也滚落出来:“你为什么还在?”    莫伯格握着她的手臂,拔出针头。住院的时间太长,她的手腕上几乎看不到几块完好的肌肤了。“这是我的工作,我一直都在。”胶布覆盖过的皮肤泛白,他用冰冷的手指揉了揉,血色就渐渐浮现出来。    “我自杀的时候,你都不理我!现在,我真要死了,你才理我……”金用另一只手捂着脸,痛哭流涕。    “你自杀,是把死亡当作游戏,把医生当作你的游戏伙伴,”莫伯格要抚摸金的长发,手在半空就已经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只是平淡无奇地看了一眼,仿佛根本不在意似的,双臂紧紧拥住了女孩,“金,我不是游戏伙伴,我很抱歉。”    他知道,他捉住了她。    真正面对死亡的人,心智会倒退、弱化,胆小怕事、自私自利。    金失去了自杀的勇气,忧虑于自己的病情。越是关注自己的身体变化,越是容易陷入臆想与猜测。莫伯格告诉她,这种病目前没有完全治愈的可能,药物也在实验中,并没有最终得到验证。“化学疗法只会加剧痛苦,你可以先吃一些预防的药物。”他不仅能毫无负担地说谎,还能在给她的维生素中混入刺激胃部的药品。    呕吐,并不是典型症状。可只要金相信自己有病,就再也没有理由怀疑。    “我很怕我就这样突然死去了!我想回家。”他们的关系越来越亲密,金蜷缩在病床上,紧紧攥着他的手。    “好,我陪你联系他们。”他依旧不动声色。该是让她知道,她也是被遗弃之人的时候了。    莫伯格没有想到的是,没有归途的金变得更加难以掌控,她仿佛突然之间想通了什么,开始规划“死前要做的100件事”,她有资本挥金如土,更有无数的奇思妙想等待实践。大概是出于对病情的担忧,她缠着莫伯格,要求他的陪伴。莫伯格当然答应了,可是他的身体却做不到。她在赌城的派对彻夜狂欢,他因为突然失去对左手的控制而陷入狂躁,把自己反锁在卫生间,砸碎了酒店墙壁上镶嵌的镜面,绝望地倒在一地狼藉中。    “医生,你怎么了?”    面对她的询问,他只能把手藏在身下,用力按在地板上——他无法解释失控的自己,受伤才是最好的选择。    金笨手笨脚,每一个动作都需要他指导,勉强包扎好伤口。“医生,我怎么办啊?”她哭起来,小心翼翼地抱着那只毫无知觉的手,“我的手脚会抖得比你还厉害吗?别人会把我当成疯子!我会变成……多么丑啊……”她从狂欢坠入“现实”,因为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不能自抑。    只有他知道,那些看似无用的、非理性的情绪,其实都源于对死亡的恐惧。    溺水的人会把身边的一切,包括来救他的人,都拉向幽暗无光的水底。    肢体的失控是第一个信号。    老迈的猎人,如何围猎、圈养生机勃勃的小动物?    他必须离开医院。他不能在医院发病,不能被同事们看出端倪,更不能想象有人把他的病情透露给金。但他可以主动出击,导师和同学都会支持他更换工作,相较于随时需要应对突发状况、重症患者的医院,在环境封闭的疗养院做一个安逸的医学顾问显然更适合他的现状。    他忧心忡忡地告诉金,自己即将调离。    像溺水的人一样,金不肯放开自己所依赖的医生。    莫伯格明明知道,却做出一副要和金告别的样子。他带着恶意,长吁短叹,仿佛忧心于金的病情,又仿佛下一秒就分别在即。他想要看到金挣扎无助的样子——    知道生命即将逝去,却还留恋这个世界的温暖。    这就是人类最丑陋又可怜的时刻。    金哀求他带自己一起走,他只是摇头;金站在窗边用自杀威胁他,他依旧拒绝;金不顾脸上的泪痕,挤出谄媚的笑容,说他们如何投缘,她愿意支持他的研究,他还是想到了理由否定……一直等到她花招用尽,他才松口:我去想想办法。    他答应下来,她又反复无常,突然开始抗拒去疗养院。    莫伯格软磨硬泡,才知道金是担心发病会变丑,而变丑就会被他厌恶。    莫伯格松了一口气,安抚她:他是医生,丑与美只是表面,他看到的是疾病与健康。    “只有爱才会让我们觉得对方与众不同。”他本应该住嘴,在她可怜巴巴的表情中,给她一个安抚的拥抱,让她放弃胡思乱想,但他停不下来,一个问题脱口而出:“金,如果生病的是我,变丑的是我,你会嫌弃我吗?”    金愣愣地看着他,用力摇头,亮晶晶的泪水蹭在他脸上,可是她又哭又笑地说:“会啊!我当然会嫌弃你!”    这些脑子里空无一物的年轻人啊,根本无法从蛛丝马迹中发现别人的欺骗。    莫伯格把金箍在怀里,仿佛这样她就无法从他身边逃离。他一遍遍重复:“不,不会的。金,你说谎,不会的。”    夜色深沉,人们却袒露出自己的内心,稚童一般,简单纯真。    疗养院的条件比医院要好,金可以有一间二楼的套房,窗子面朝大海,每晚的海浪声似乎都能扬起窗边的纱帘。    “真是一个让人甘愿死去的好地方。”金坐在窗台上,双脚搭着屋檐上的瓦片,摩摩挲娑、摇摇晃晃。    莫伯格喜欢她这样毫无顾忌、公开探讨死亡,换成任何获知他病情的熟人,都会小心翼翼在他面前避开任何关于死亡的话题,仿佛只要大家不看不说,死神就会被隔绝在某个安全空间之外。置身事外的人才会逃避,而被阴影笼罩的人生里,关于“死亡”的一万种想象会伴随着早晨醒来的第一次呼吸降临,同样萦绕在每个辗转反侧的夜晚。    “我决定了!就死在这里吧!”她指向蔚蓝色的海面,大声宣布。    “嗯,这可真是个好地方。”他顺着她的手指看出去,投赞同票。    “万一我动不了,你推也要把我推到海里去!”金咯咯地笑。    “记住,现在,你说的这句话!”他意味深长地叮嘱她。    可是她怎么会在意呢?她还那么放纵、浪荡、无所顾忌,哪怕在疗养院这样寂寥的地方,也能找到年轻人的乐子。莫伯格不能和她住在一起,他要有自己的“私人空间”,要有一个发病时能够躲藏的角落。他有医生责任之类听起来很高深的理由,她就趁机和疗养院那帮身强力壮的护工们逍遥玩乐。护工们不关心新来的小美人到底生了什么病,他们只是很希望能带金去泡吧——热门酒吧对女士极为宽容,对男士则挑剔得很,一群老面孔中混入一个漂亮的新面孔,说不定保安就会放他们进去玩了呢!    莫伯格翻阅了所有护工的资料,确定他们都没有受过医学全科培训之后,就放心了。他觉得自己只是做了错事,还不需要变成一个控制狂。金玩得再开心,只要他稍稍变换一点药剂,她就会感觉到身体不对劲儿,唯一能联想到就是发病,继而哭着跑回他身边。    操控这根看不见的线,对他来说太简单了。    直到那个迷恋金的男孩找到他,认认真真询问金的病情时,他从男孩的忧虑的表情里看到了危机。样子轻浮、毫无前途可言的男孩爱上了金,似乎也在认真考虑和金长期交往后,要如何照顾她之类的现实问题。可怕的现实击碎了他沉迷的幻梦,他用了最夸张的描述,都不能吓退这个男孩。于是他动用了权力,给男孩安排了连续加班,蓄意放纵,任由男孩诱发医疗事故。    清除了这个威胁,莫伯格也没有放过金。金对于肌肉萎缩之类的病症担心了很久,但直到此时他才露出无力安慰的表情,建议她通过肌电图进行一次检测。疗养院的设备十分齐全,懂得使用的专业人士不多。他亲自给她打来热水,让她浸泡双臂之后,又小心为她擦干。他带着温柔的表情,将电极贴片放在她纤细的手臂上。然后,他亮出了针,一根接一根,工工整整摆开,寒光闪烁。他没有解说那些针的用途,就那样让她看着。电流打在肌肉上,会引发对应位置的抽搐。她疼得瘪了脸,眼睛却盯着那一排针,想要问又不敢问,硬撑着以为就能显出自己的坚强。    她是他的毒,她的恐惧总能让他上瘾。    电极,只是开胃菜;针极,才是恐惧盛宴。他把消毒的过程拖得很慢,足够让她建立起虚幻的信心——电极很痛,但也很容易承受,她会以为针极也不过是一咬牙就能撑过去的痛。他怎么会放过她呢?她明明信了自己身患绝症,却仍然不曾熄灭生命的火花,这让他羡慕,也让他妒恨。    针极用力扎进去。她露出一个“还好”的笑容。    电流加大再降低。她额头出了点虚汗,脸色发白,仍然能对他点点头。    他看了一眼仪器,这个动作纯属装腔作势,他明白金健康得不能再健康了。    她不需要什么检查,她需要的是惩罚。    他对她笑,露出白色的牙齿,手指突然一旋,针极在她的肌腱之间旋转、提起,换个角度,再扎入、挑刺、旋转……    她张口结舌,叫不出来,也哭不出来,疼得僵成了一座塑像。    “别动!”他叮嘱了一句,算是打过招呼。针极更深,更狠,更用力,他引导针极,在从肌腱的缝隙中穿梭而过,这种精细巧妙的医学动作,能让一个完全不了解医学知识的外行,陡然间意识到肌肉的存在、走势,意识到肌腱的牵引、筋膜的联系,意识到神经如何抽搐、感觉如何传递——    以最痛苦的方式。    针极在皮肤下行走,疼痛在身体内搅拌。    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臂上,却觉得身体的其他地方都冰冷彻骨。医生的手不停,她就仿佛被无形的手揪住了喉咙,要将内脏一并扯出体外。    莫伯格的手青筋毕露,针极可以从很多个不同的部位扎入,破开皮肤与肌肉,反复插拔,搅动探索。人体就是这么奇怪的结构,外表看起来多么坚强完整都是扯淡,内里有无数的缝隙可供破坏,这样的身体太容易包容入侵者,以至于它会欢欢喜喜接纳恶疾,全然不顾大脑的反抗。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针极倾注着他的仇恨与贪婪,却带给他异样的快感与满足。    与他的反应截然不同的,是她近乎停滞的呼吸,僵直的身体和逐渐放空的双眼。    他看了她一眼,大惊:“金!金!看着我。”    她的眼皮抬了抬,茫然地对着他。    瞳孔放大,呼吸微弱。    她休克了,她自己根本不知道。    他拔出所有针极,将她抱到床上休息。这些针极埋得极深,却不曾在她体内留下痕迹,唯独拔出时带出了血珠,一粒粒浮现在皮肤上。他埋下头,逐个含在口中。血腥气散开,从他的齿间,到她的唇畔。    卑鄙的人,有什么不敢偷,有什么不敢做,还有什么能阻止他?    肌电图的痛苦,被解读成发病的征兆。他滔滔不绝地讲着她根本听不懂的医学名词,转过身去就一样样换了她的日常用药,他让她头晕、眼花、呼吸急促、总是没有力气,他让她提不起精神去反思、质疑,只能跟着他指好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走下去。    事实上,发病越来越频繁的人是他。他的无名指和小指已经开始僵硬,独处的时候把手掌摆在膝上,用尽全力挪动一两个指节,像机器人一样刻板可笑;他吃饭的时候会呛到,扶着桌子咳,咳到滑出椅子,跪在地上,恨不得划开喉咙给自己一个痛快;他在洗手间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水声淅淅沥沥,断续难止,他一头撞在瓷砖上,咬牙切齿,羞愤欲狂……病痛早已种在他体内,不知道顺着哪个缝隙,幽灵一样钻出来。他怕连最后的欢愉都留不住,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就更加努力,可是他又不能留宿,怕自己发病时被她看破。一次两次三次,渐成惯例,他在夜色中衣冠整齐地离去,她睁睁眼,想要看清他的身影,却又耐不住困倦,翻身就坠入深黯的噩梦之中。    在身体腐朽之前,他将先被夺去自由行走的权利。他连借口“出差”的身体检查都不愿意去,一心要留在金的身边,她是他的替身,他生命的延续,他留在这世界上最深刻又最恶毒的痕迹。    “判断人值得生存与否,是哲学的基本问题。死亡不是对生命意义的否定,也可以是生活品质的参考,引发其他人对生命的顿悟。”    “所以,死去的人只对其他人有意义。”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说谎!而且……哲学问题?太好笑了。”    “那是加缪说的——判断人值得生存与否,就是哲学的基本问题。”    “加缪是谁?”    他想要找人交流,就减一些药量,金的意识会从昏昏沉沉中清醒,听他聊一聊死亡,故意唱唱反调。她那种被绝望侵袭后伪装出来的傲慢,让他压抑的情绪也仿佛找到了释放的出口。    他喜欢她的反应,也知道她贪恋他的陪伴。可是他忘记了自己的初衷:既然她是他的替身,就一样会有自己的盘算。    “医生,”她喜欢这样叫他,仿佛在叫什么素不相识的人,声音暧昧又甜蜜,“我死了的话,你就会忘记我吧?我每次想到,都觉得这里,这里,”她指着自己的胸口,比了一个爆炸的手势,“梆!”    “我会记着你,一辈子。”莫伯格当然这样说,他更想让她记得自己。    “不!你需要一个纪念。”她笑得凶狠,眼泪汪汪。    他有些不安,手却被她牢牢攥住,放在她小腹上。    那声“梆”在他的脑海中爆发,炸得他魂飞魄散。    他踉跄起身,连连倒退,却偏偏在此时发病,半边身体不受控制,瘫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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