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家

阿曼达或许误会了迈克尔支持孟熙的理由，但她的确看得很清楚：塞·诺尔德从未给其他人试镜的机会，如果没有作为投资人的迈克尔的绝对支持，这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　　　　正因为如此，孟熙才对《卑鄙的我》开拍日期的临近感到有些紧张。每个导演都有不同的喜好，看起来笑眯眯好说话的塞·诺尔德不会永远带着假面，从他的电影中就能看到，他对于人性怀抱着最大的恶意，对待演员的表演也可能会更挑剔。　　　　农历春节，她没有回国的计划，单程十几个小时的飞行，除了耗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之外，她还要向学校请假——在本来就被表演工作耽误了许多课程的情况下，她实在不想请更多的长假了。她还以为妈妈会在寒假期间来美国看她，甚至为此偷偷设计了一整个周末的旅行日程，然而在每隔几日总要有一次的家庭通话中，妈妈只是叮嘱她要照顾好身体、安排好生活，从未提及自己的寒假计划。或许苏玉文教授还有工作安排，脱不开身，索性不和女儿提及，免得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在美国的朋友们反而很热衷于参与春节，用威尔的话说就是“你竟然能过两次新年，真幸运”。孟熙从朋友们的反应中获得灵感，买了各式各样的福字送给大家，至于试镜俱乐部的合租房到底被这些福字贴成了什么鬼样子，她其实是不大在意的。完全不知道自己被晾在酒店的窘境和孟熙有间接关系的威尔，在纹身时随便选择了一个自己看起来眼熟的符号，于是很多年后好莱坞商业大片的英雄男主角热情扑倒美丽多情的“贵族女孩”时，镜头顺着他坚实有力的后背下滑，停在腰窝之间那个醒目的“福”字刺青上——福到尊臀，惨不忍睹。　　　　扔开纽约的工作来陪伴女友过“春节”的小杰克，不知道误信了哪里的谣言，给孟熙带了一大块圆滚滚、沉甸甸的坚果蛋糕。于是她掏出绕了大半个唐人街才买到的、点着两只红眼睛的刺猬馒头，塞进小杰克的嘴里。　　　　孟熙算是北方人，可惜自家过年也并不遵循本地习俗。孟荪义不是每年除夕都能赶回来，苏玉文在假期也会忙于翻译和研究，三口人凑齐了炒几个菜或者吃顿馄饨都算是过年。孟熙自己在外面，就更不论什么年节，怎么过都可以，全没半点讲究。　　　　如今要带小杰克过年，她却有些烦恼了。唐人街上固然热闹，可舞龙醒狮只是应景，春节-游-行-融合了狂欢节和游乐园的路数，最受欢迎的饺子馆都是改良口味……小杰克不挑剔，看什么都觉得好玩，手臂牢牢箍在孟熙腰上，勒得她几度以为自己胃疼。　　　　除了花车-游-行-，还有鼓乐、杂技表演，路边有看起来干巴巴的小吃和粗糙的传统抽奖游戏。孟熙喂给小杰克一碗不那么正宗的醪糟汤圆，看着他表情复杂地一个个咽下去，她笑得前仰后合差点把勺子掉在地上。他们看热闹看得开心，等到找垃圾桶时就犯了难，最后还是一个抄手站在路边晒太阳的华裔老人给小杰克指路：“前面那条巷子，走进去就能看见！”　　　　小杰克小跑着去扔垃圾，孟熙笑着问老人：“您不想去跳舞？”花车的队伍中混杂了很多路边的观众，生活在国外的华人仿佛也抛下了昔日内敛、谦逊的姿态，乐呵呵跟着喇叭的吹奏，跳着并不分明的舞步。　　　　老人眯了眼，缓缓摇头：“老了，跟不上啦！你们年轻人跺跺脚，我这把老骨头都震碎喽！”他的确上了年纪，但腰杆笔直、衣衫整洁，戴复古风格的礼帽，在脸上覆下一片阴影。他说，他年轻时在洛杉矶生活过，早早就搬离了。今年过年觉得没意思，就自己来洛杉矶看看热闹。　　　　孟熙看看他，又看看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长牵幼、少扶老，这是个家家团圆、亲友欢聚的日子。小杰克很快跑回来，头顶短而细密的金发飞扬起来，像是什么饱满丰盈的果实，绒毛在太阳下发着光。她踮起脚，无视他的抗议，揉了揉他的头，又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小杰克听清啦！他匆匆从她面颊上吻过，就配合她一左一右拉住老人的手臂。　　　　“我们陪您走走吧！”孟熙不确定老人是否还能听懂中文，但她还是想告诉老人，“过年啦！过年好！”　　　　老人一开始有点抗拒，但当他们汇入花车-游-行-的群众队伍，老人就顾不上抗议了，他左顾右盼，像明星一样朝路边的观众挥手打招呼。有小杰克的保护，老人越走越快，还高兴地展示了一小段秧歌，如果不是他确实弯不下腰去了，他还要给她示范一个年轻时拿手的“海底捞月”哩！他手里比比划划，要小杰克跟他学。小杰克哪里搞的清老人在说什么，只看懂了老人要跳舞，于是他也来了一段勉强能打合格分的电臀舞，一边扭还一边得意地偷窥女友的表情。孟熙本是想要给他个奖励的，偏偏看见旁边老人脸上掩饰不住的震惊与嫌弃，只好顺手拍了他一下。　　　　他们是跟在花车车队尾巴后面走的，老人开始气喘的时候，他们就停下来了，转移到路边。小杰克扶着老人找了一处有阳光的长椅坐下。孟熙看老人连连喘息，像是要急着说话的样子，就先拱拱手：“给您拜年！祝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拜年都是现成的套词，小杰克没听过，学孟熙的样子囫囵着抱拳，不过他的重点在于向老人摆手道别。　　　　老人好容易喘匀了气，见他们要走，一只手腾地抓住小杰克的手臂不肯放，另一只手伸进衣服口袋里摸索。小杰克当即变了脸色，甩开老人的架势仿佛要拼命。孟熙倒是明白老人的意思，连忙暗示他不要大惊小怪。　　　　老人被小杰克一甩，身体都歪倒在长椅上了，却还是努力在口袋里掏啊掏，终于掏出了一叠红包。他撑着长椅坐正，沧桑的面孔上仿佛也生出了几分威严之气，像真正的长辈一样，将两只红包分别递到孟熙和小杰克手中。孟熙按着小杰克的肩膀，临时教了他一遍“过年好”，让他跟着自己一个音一个音地说给老人听。　　　　老人连连点头，对孟熙赞了句：“好孩子！”又敲敲小杰克结实的手臂，比了个大拇指。　　　　小杰克收到了赞美，一路都开心不已。等他看到孟熙从红包中掏出钱来，两只眼睛都瞪圆了，翻翻自己捏在手里的红包——每个红包里都装了整整齐齐的50美元。“这是真的？你们就在大街上发钱？”小杰克自言自语，“圣诞节的袜子算什么？还是这个最好！”　　　　50美元的现钞，馈赠给陌生人几乎有些太多了。孟熙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老人低着头捻了捻剩下的那些红包，慢慢装回到口袋里去了。他不住在这里，也不是来走亲访友，却依旧在春节包好一叠红包，等待尽作为长辈的心意。她想着这些，心里就忍不住得柔软又酸涩，连眼眶都湿润起来，扭身抱住了小杰克，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眼泪。　　　　“熙熙？熙熙？”他在她头顶上轻轻地问，手一下下抚摸着她的背。他真是讨人喜欢的男孩子，她不回答的时候，他也不会一直追问下去。可是这样的沉默只持续了十几秒，他再度开口：“我们换个地方吧……至少先去便道？”　　　　她笑着挣脱出来，顺手拧了他一下。　　　　小杰克说要带她去吃晚饭，车开出城走了两个多小时，渐渐远离了布满路灯的主干道。她望望窗外，一片漆黑，不明方向，忽然之间车子开始大圈小圈地绕起来，她笑道：“幸亏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要是刚认识一个女孩就带她来这种地方，她半路就要报警——有个变态要劫持我！”　　　　小杰克不以为意：“真劫持你，还给你报警的时间吗？”　　　　孟熙低头假装翻手机：“我要报警了，你别拦着我！”　　　　小杰克看也没看，劈手就抢走了她的手机，扔去后座：“小姐，你被我劫持了!亏你还是演员呢，连人质都演不好！”　　　　孟熙定定地看他的侧脸，突然开始小声嘟囔：“那我都听你的好不好？你放了我好不好？我家里穷，没有赎金可以给你！你要不要抢我的老板，老板都特别有钱，我可以给你指路……”　　　　这是什么古怪的人质啊？小杰克被逗乐了，冷不防乖巧的“人质”突然趴在他耳边“啊”一声大喊。惊得他一脚刹车踩下，两个人都差点撞在挡风玻璃上。　　　　孟熙惊魂未定。小杰克已经把远光灯打开了：“你看！”孟熙这才发现，他们是在险要的盘山公路上，下一个转弯处连护栏都没有，冲出去就是死路一条。　　　　“我们真的死在这里，都不会有人发现！”　　　　这差不多是认识以来，小杰克对她说的最重的一句话了。　　　　孟熙抚住自己的心口：“对不起，我没有想到……”　　　　小杰克发动了车子，也缓和了语气：“是我的错，没有告知你这条路的危险。”　　　　“嗯，”孟熙幽幽地说，“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种地方呢？要不……我们回去吧！只是吃个晚饭而已，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　　　　小杰克被她幽怨的语气逗乐了：“什么吃饭？我要劫持你啊，当然是要去偏僻的地方。”　　　　事实上，他们很快就抵达目的地了。半山腰有一大片暖房，最外侧的玻璃暖房最醒目。孟熙隔着车窗指了指灯火通明的玻璃栈道：“就是这里对吗？”整片区域都太像种植基地，实在没有别的地方看起来像是适合用餐的样子了。　　　　“是！来！”小杰克非要搭着她的手走进去。他余威尚在，她只有从命，跟着一步步穿过玻璃栈道，走进温暖潮湿的空气中——　　　　现在，他们站在暖房中央了。她有些犹豫地看着暖房两侧密植成行的高大植株，又用目光向小杰克去探求答案。　　　　“我说过，你是我的玫瑰。我还说，我要送你玫瑰。”小杰克笑嘻嘻的，颇为自得，“种植的时节预估，情人节应该正好花开。可我被困在纽约了，只能改在中国新年送给你！”　　　　“哇噢！”孟熙赞叹着。她应该感动的，可是莫名觉得好笑。怎么会有人不肯规矩送花，不是送玻璃制品就是送一暖房玫瑰植株？这是《美女与野兽》看了太多留下的后遗症吗？她吻了吻小杰克的面颊，把讽刺的话语咽回去。　　　　玫瑰田和玫瑰花束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样子。暖房里的玫瑰被绿色的枝叶包裹着，花朵反而成了星星点点的点缀，连香气也淡淡的，更多的是草木的味道。暖房尽头是一处可以和外界联通的平台，灯光通过玻璃幕墙折射洒落，从每个角度看起来都有不一样的光线与风景。　　　　小杰克动手烤牛排，火候根据她的需求调整。在他的鼓励下，她第一次尝试三分熟的牛排，虽然也觉得别有风味，但最终还是换了七分熟。小杰克连象征葡萄酒专家身份的试酒碟都借来了，挂在胸前，站在桌旁，每拿起一瓶酒都故意将酒标转向正对她的方向，像模像样地帮她试酒。这一幕太滑稽了，他们大开对方的玩笑。若不是小杰克还要开车送她回城，她真想灌醉他，然后把这个总是故意要显出几分憨厚的男孩子扔到玫瑰花丛里去——她做不到也舍不得，但很乐意想象一下。　　　　“你知道我们在这样的节日里，要互相祝福新年吗？”回城的路上，孟熙突然想起来，她还没给小杰克拜年呢！　　　　“像之前那样？”小杰克的手按在方向盘上，合拢做了个拱手的示意。　　　　“是啊！”孟熙对他拱拱手，诚心诚意地说：“新年大吉！盼君心想事成，一帆风顺！”她顿了顿，又补了半句，“不忘本心，勿失所爱。”　　　　她用中文说了什么，小杰克并不明白，他只是看见了她眼中的笑意，真诚、温柔，饱含希望与喜悦。一时间他也想说点什么，可她教给他的那几个发音他已经忘记了，只能从口袋里摸出还没有捂热的红包，学着老人的样子递给她。希望她别挑剔他无法双手奉上！　　　　孟熙乐不可支，挡了回去。“你是老年人吗？为什么要给我红包？”　　　　小杰克将红包塞回口袋，手指在脆弱的信封上抠了几下，内心暗暗记住这个奇怪的习俗。　　　　他的熙熙，是一个笑容甜美、姿态柔和，骨子里却比谁都勇敢的女孩。有的时候他为她担心，有的时候他为她高兴，但大多数时候他想起她来都会觉得骄傲。他为他们之间的第一个情人节做了很多准备，但中间却出现了太多的问题与麻烦，以至于作为春节礼物他也会觉得底气不足。可是熙熙什么都没说，她好像从不要求什么，比如要求他多陪伴她，或者要求他送她怎样的礼物，又或者要求他给出什么承诺……她的不要求，让他有些失落。　　　　如果他们都有各自的追求，享受自己的事业与生活，那么他们如何长久维系这份感情呢？　　　　只是互相喜爱，真的就足够了吗？　　　　在纽约工作期间，他偶尔会想到这些。然后，他决定在洛杉矶找个稳定的居所——公寓、安全、封闭、位于市区、交通便利……桑德拉建议什么就是什么，他关心的仅仅是熙熙能答应搬过来，当他从纽约飞回来时，可以在机场发邮件问她：　　　　我今天回去，你在家吗？　　　　在或不在都没关系。重要的是，我们终归要回到同一个家。　　　　桑德拉选定了公寓，他们默契地瞒下这个消息。他径直把车开进了公寓的地下车库，熙熙的大眼睛就在一旁盯着他。直到他握着她的手，放进她的外套口袋，她终于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在晚餐时将门卡偷偷塞进去了——这才是真正的惊喜。　　　　他已经来看过这里，所以这次能全心全意地注视她的反应，不错过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好奇、欣喜、满足、期待……就连发现瑕疵时她微微皱眉的小动作，和为了不让他感到失望而刻意放大的惊喜表情，都是属于他的最珍贵的记忆。　　　　房地产经纪人给过他建议：不要对家居做太多改动，女主人会有自己的主意，男士只要遵从就好。　　　　他能在办公室住了这么多年，自然对她的参与充满期待——也许等到他下一次回来，这里就会完全变个样子——到时候，他就能一脸茫然地问她：　　　　我不会进错门了吧？这真的是我们的家吗？　　　　啊，看起来完全不一样了，感觉从没来过。　　　　下次还会是这样吗？我不想找不到家门啊！　　　　……　　　　熙熙，你笑了，你也喜欢我们的家，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