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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次在摄影棚见到马斯特斯先生,她就忍不住打量他唇上的伤——有点肿,底妆遮了一层,化妆师又重新勾了唇线唇纹,灯光一打,似乎也能蒙混过关。然而导演看不过眼,一个镜头还没拍完就叫停,和摄影聊了几句,就扔下现场所有人,举着手机走出摄影棚。    孟熙暂时还不用补妆,对化妆师摆摆手,又悄声问马斯特斯先生:“怎么回事?”    “可能要调整拍摄顺序吧……”马斯特斯先生也问她:“剧本背熟了吗?改场次的话,我陪你过一遍台词。”    孟熙点点头。她背剧本没有问题,也不怕有人抽查,但是她的英文发音总有一些细节需要矫正,利兹女士陪她对了大半台词,希望场次不要跳到还没有对过的那一小半剧情去。    导演并没有很快回来,而午餐时间已经到了,和剧组签约提供食物的餐厅因为卷进官司不得不把合同转给另一家餐厅,所以摄影棚内的自助餐暂时性销声匿迹,目前只有五种口味的三明治可供选择,好在沙拉不限量,对于主要演员影响不大。马斯特斯先生为了这部电影先期已经进行了减重,开拍后减重更加迅速,他每天只吃青菜、一把杏仁和不超过两个蛋白,偶尔吃少量酸奶、麦片和水果。这种减重方式让他显得有些疲惫,对拍摄之外的事情也缺乏兴趣。但消瘦的马斯特斯更接近罹患绝症的莫伯格医生的形象了,他面部的纹理走势开始向下,眼睛里偶尔放出光彩,也很难让人觉得那是热情——衰老而疲沓的家伙,连渴求的表情都显得贪婪可恶。    他现在还会为了健康吃一些维生素,但是导演希望他在电影的最后阶段连维生素都舍弃,要让观众看到莫伯格医生“衰败绝望”的样子。    孟熙不必受限制,虽然她也尽量用青菜代餐,但只是为了节制对美食的欲望而已。大部分时间,她还是习惯维持更均衡的饮食习惯,偶尔会多吃一点会让人有负罪感的美味。她希望自己的身高还能再增长一些,不要太多,只要一点就好。参考父母的身高,她觉得自己未必能完成这个梦想。怀揣希望是幸福的,她正处于一个有权利提出希望和要求的年纪。    金的年轻,不仅仅是面容、气质的张扬,也会注入这个人物的神髓中。    对比越鲜明,观感越残酷。    于是马斯特斯先生偶尔会望着她愣神,演员天然能掩饰这种失态,眼神不过是飘忽了那么一瞬,就转头走开,空气中留下一声似有还无的叹息。孟熙并不认为这声叹息中有什么暧昧遗憾之意,其中大半是对青春的怀恋,是感受到时光易逝后的怅惘与失落。人类的最好的岁月,都要回头才能看到,不是么?    赛·诺尔德带来的决定是:莫伯格应该带着唇边的伤出现在电影中,不过为了这点伤疤,他们要调整接下来的拍摄顺序。    所谓电影工业,就是在艺术创作的过程中借鉴了工业化流水线的模式。小作坊是由市场确定生产,而大工业则是用生产改变市场。在好莱坞,工业模式已经成熟到不仅可以培养受众的口味、习惯、爱好,还可以从降低成本的角度规模化生产“影视作品”,比如哪个摄影棚新添置了大手笔的布景,很多电影公司待拍摄的剧本中就会增添那么一个相应的场景;再比如新兴的拍摄技术、特效技术推出,只要运营模式固定下来,也会迅速推广到各大电影公司的新作之中;如此循环往复,观众根本不会察觉大片之间的相似之处,即便真觉得似曾相识,也只当是流行文化而已,看得笑逐颜开。    不是每个剧组都站在工业化潮流顶端,但电影的生产流程已经受到了相应的影响。按照剧本的时间顺序拍摄根本不现实,绝大多数剧组是按照布景的分类打散剧情顺序进行拍摄的,其他组别会根据拍摄流程安排工作,最大限度节省人工、降低成本。对于演员来说,这样做产生的影响也可以忽略不计——毕竟场景与剧情是有所联系的,同一个场景下发生的故事,即便分散无序,也方便建立情感连结。    《卑鄙的我》也是这样安排拍摄流程的。赛·诺尔德要求按照剧情先后顺序重新安排拍摄流程,就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搞定的了。庞大的摄制组内,任何环节都牵一发而动全身。新的流程表还没有排出来,布景、道具人员束手无策,而副导演、服装组已经快要抓狂了。按照时间顺序拍摄的话,很快就会衔接到疗养院部分剧情,而打头的几场戏都需要在真实的疗养中心取景——导演看景选定的疗养中心在千里之外,原本应该最后才拍到外景部分,现在场地租赁、群众演员、服装定制等等一系列工作都要在短时间内协调完毕,时间本来就紧张,没有流程表的协调基本无效,所以只能一边急,一边等。    剧组的震荡,来自导演的一意孤行。    而导演的“创意”,不过源于孟熙在某一个未必会选用的镜头中撞破了或者咬破了马斯特斯先生的下唇。    马斯特斯的经纪团队就在这么人仰马翻的几小时中和孟熙开了一个短会,将这件稍微有点桃色又不会变成丑闻的笑话敲定出文字脉络,只要拿捏好尺度,演员就可以在宣传期和媒体分享这类小故事——有事实根据,却经过了修饰雕琢,确保不会招惹到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可惜的是,经过这样热烈的讨论之后,孟熙一点都不觉得这个故事有什么有趣的地方了。当然,她也不会再感到尴尬。    于是在经纪团队的包围中,孟熙故作轻松地凑近马斯特斯先生,对着下唇的伤口反复打量,笑嘻嘻打趣他:“我觉得我没撞这么狠啊!是新伤叠旧伤吧?”    所有人都跟着发笑,马斯特斯的工作人员几乎没有不讨厌凯特的,这种讨厌中似乎还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妒意,就像琳达一样,乐见凯特急吃回头草。    然而马斯特斯先生对前妻的态度却远没有这么复杂暧昧。别人替他酸的时候,他只是更无奈了:“谁对你说的?是琳达吧?她总是不懂,我和凯特既然分开,就没有再多的牵扯了。”    当事人这样说了,工作人员们也收敛笑意,转而去谈下半年的片约计划。    孟熙也想站起来,找个借口回自己的化妆间。马斯特斯却先邀请了她:“棚里太闷了,一起去散散步?”    哦!幸好他没有在后面追上一句“不知我可有这份荣幸”,不然就太像是古老的英文小说台词了。孟熙有点跃跃欲试:“马斯特斯先生……”    他看着她,等待下文。    “可以麻烦您用英国口音再重复一遍刚刚那个提议吗?”她的眼睛在化妆镜灯的辉映下,闪出可爱又渴求的点点光芒。    他心领神会,扶额低笑。下一秒,他雷厉风行地站起来,伸手从某位猝不及防的工作人员头顶抓了帽子扣在自己头上。帽子当然不是严肃的毛毡帽,但他的动作标准极了——摘下帽子,身体前倾,温和恭敬地重复了一遍:    “这位小姐,今天天气很好,空气清新,我可以陪伴您到户外散步吗?”    马斯特斯先生不是那种随时摆巨星架子的男演员,他接片很随意,日常生活中也不追求聚光灯效应,看着琳达的时候笑得像找到藏在树洞里越冬松子的松鼠,简单的喜悦,简单人的满足。这种乐观的性格,让他年轻时很难接到那种苦大仇深的男主角色,却常常在爱情电影里扮演富家公子小甜甜,该有的架势一样不少。此刻用话剧腔念着一板一眼的台词,不知道藏在哪部作品里的公子哥风流倜傥的身影被召唤出来——    他这样好的人啊,只要稍稍流露一点亲近,就会让女人觉得有面子,同时又觉得拒绝他更有面子。    她搭住他的手臂,又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攥上去。他太瘦了,仿佛走出摄影棚,就会被风吹走。    洛杉矶郊区的阳光很好,晒得棚外的路面滚烫。孟熙光脚穿着拖鞋,从化妆室走出来的时候,仿佛脚下踩着多么了不得的恨天高一般,可是走到户外的路面上,就觉得脚下暖暖的,整个人都慵懒起来。    她懒洋洋地、几乎是毫无诚意地道歉:“如果刚刚我有什么失礼的地方……”    他拍拍她的手:“没关系。如果你不说,大家也不说,我也不能钻进别人的脑子去反驳。”未尽之意,是她给了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她重新打量他,有点好奇凯特与他的关系,又隐约能猜到凯特的心思。马斯特斯先生简直是最佳前夫的范本——对凯特来说,这个人安全又可靠,不会四处兜售她的花边新闻,更不会因为分手就公开或者私下贬低爱人的人品,甚至还能忍受她时不时跑到他家去耀武扬威,权当她是真心想要看看女儿。他去参加她的生日派对,毫不在意这一幕会放大凯特的个人魅力。如果琳达猜得事情真的发生过,如果马斯特斯先生没有隐瞒真相,那么外人简直无法想象生日派对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被这样的前夫拒绝?凯特一定会当场发疯!    孟熙笑出声来。    “在想什么?”制片厂占地非常夸张,摄影棚和摄影棚之间有着宽敞的道路,为的是便于运输大的布景道具。而没有车来车往的时候,摄影棚就像是一群安静下来的外星生物,舒展开巨大的身体进行光合作用。他们走得很慢,摇摇晃晃,马斯特斯等她笑过去才问了一句。    “想你啊!”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不合适。可是这样的时间,这样的氛围,这样的马斯特斯,又似乎可以让她原谅自己的言辞轻浮。毕竟也许十分钟之后,她就要回到摄影棚,做回那个恣意妄为、放浪形骸的富家女。    “是吗?这可真是我的荣幸。”他反应平淡,照单全收了这份来自小女孩的挑逗。    也许是金的勇敢感染了她,也许是拍摄时的化学反应还留在她身体里,她抱着他的手臂问他:“你在想什么?”    “和你一样。”他看了她一眼,又似乎没看。    这种避而不谈的方式,勾起了她的挑战欲。他说什么?他真的敢吗?那么中规中矩的人,那么无欲无求的人生,除了摆出架子教诲她,也敢这样直白地引诱她吗?    “一样是在想什么?”    “想你——和你要拍的戏……”    她几乎要叹息了,他也只是逗逗她,分明还当她小孩子呢!    而他很郑重的样子,问她:“再过几场,就是肌电图那一场,你意识到剧情中有什么暗示吗?”    肌电图?她只知道机器是道具,似是而非,剧务已经预告过了,针不会扎进她的皮肤,但是为了拍摄局部的特写,化妆师还是要用大量的无色胶水控制她的皮肤,以便展示出堪比真实的肌肉抽搐的场景。    莫伯格的嫉妒与贪婪,都会在那场戏中化作对金的实质性的伤害。    “占有欲?彼此伤害?或者,是主导权?”    马斯特斯先生一直在摇头。    “是什么?”    “你还记得导演标注吧?”    “当然……”孟熙怎么会疏忽呢,导演明确标注了两场亲密戏,其中一场就在肌电图之后——真是个残忍的故事,真是个压抑的场景,全片第一场亲密镜头,连个像样的床都不留给金。    “那场戏,会拍得很简短。”    “怎么?”    “你要把肌电图和后面发生的戏份连起来看——裸露的镜头反而不重要,重要的肌电图的戏份!全程都会拍摄得很细致,如果我猜得没错,可能需要两三天。”    “为什么?”    “莫伯格对金的折磨——其实就是一种电影语言的性暗示——你想象一下就明白了。”    他不可能说得更加明确了,她站住脚,目光似乎穿过了他的胸膛,看向什么未知的空间与方向。原来是这样吗?温水中拨弄肌肤,电极的流连往复,针极的勾拢穿刺,莫伯格的愉悦与金的抽搐痛苦……原来暗指的是另一件事啊。    这是导演想要传达给观众的内涵。演员在这个过程中可以是蒙昧的,也可以是清醒的。马斯特斯专门提示孟熙,显然是希望她能意识到这场戏的精髓。金所表现出的痛苦不能停留在皮肉之苦的层面上,导演会要求他们之间呈现出更紧密的情感互动。    她深吸了一口气,之前没有意识到,这场戏还真的是过分暧昧。紧接着,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挽了马斯特斯先生太久,马斯特斯穿的仍是戏装。医生的白袍上面多几个褶皱,在日常生活中无人发现,可若是锁定在镜头下,未免太过醒目。    她一松手,他也舒展了手臂,彼此相视一笑,算是对未来的工作有了默契。    拍摄停滞了一天之后开始继续,原本唯一谈妥的外景,由于时间关系也无法落实,导演决定将全片都放在影棚里拍摄。莫伯格和金在医院发生的故事,会转换到疗养院的背景下延续。    有了马斯特斯的提示,孟熙拍摄肌电图的戏份时就应对自如了许多。眼神的流传、面色的绯红、压抑的轻喘与纠缠的手势……她所能表现的细节太多了,以至于导演排完一遍之后走到她身边来,语重心长地告诫:“能再来个含蓄点的版本吗?”于是他们重新拍摄了几个特写镜头,孟熙尽量压抑了些。原本应该多拍一组的,导演却没有下新的命令。孟熙猜测,说不定到最后,导演还是会选择一开始的那个版本——她特别满意自己私下练习的几个手势,手指抽搐着拧在一起,像是要抓住什么,又像是要挣脱什么,剥离开表演的部位来看,尺度还真是挺大的。    有了这样一场痛快淋漓的情感爆发,果然之后的亲密戏份就显得有些应付了。孟熙的穿着并不比酒吧女孩更清凉,只不过服装都是不容易穿帮的裸色系。莫伯格和金的这场戏,更像是被肌电图事件触发的激情无法收场,不得不做一个潦草的结尾。马斯特斯先生的特写拍得真好,狰狞又畅快的表情、痛苦又压抑的笑容,绝对是这场对手戏中最大的亮点。    马斯特斯对待她,就像是对待一件脆弱的玻璃器皿,如果不是镜头需要,她怀疑他甚至会避免一丝一毫的皮肤接触。他们有几个吻,都点到即止,比合同要求的还要收敛。    这前后几场戏拍了三天,但大半原因在于分镜太多,越多的摄像机参与,反而越不容易取舍。    摄制日程密集,演员的工作几乎是被推着走。差不多一周时间之后,孟熙才乍然醒悟:哦,职业生涯中最初的亲密镜头,竟然就这样简单轻松、风过无痕地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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