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文和同龄人一样,都没有戴戒指的习惯。 孟熙记得小时候常常被妈妈领到学校玩。那时候不要说妈妈是否戴戒指,她家就根本就没有戒指这种东西。白手起家的夫妻什么钱都不舍得花,学校小卖部的巧克力妈妈一周只为她买一块,爸爸若是领她去市场倒是愿意给买冰淇凌,这些就是她日常最盼望的美食了。 教研室有位来交流的外国学者,最爱在学校周围找各种吃食,买回来必要塞给她几样,用纸包着的说说笑笑就吃掉了,糖果一类就放在口袋里,匀开来一天中慢慢吃完。小孩子都喜欢给自己吃食的大人,有时候远远看见他进了学校大门,她就故意站在醒目的地方玩耍,不用讨也会有好吃的。没多久,她就牙疼,夜里捂脸哭。妈妈哄着她掰开嘴,又喊爸爸拿手电照着,看完就变了脸色,连番审问,终于吓出了答案。 转天妈妈带她去看牙,再折返回学校,已经是下午了。她自己交代了来龙去脉,看见办公楼就心虚,零食叔叔还等在她常常站上去的花坛旁边,朝着母女俩张望,她连话也不敢说直接朝图书馆的方向跑去了。图书馆的老师也喜欢她,每次订的书里都有儿童读物,若是她手快眼快看完了,老师还能翻出新到的杂志画报给她看。 也不知道妈妈怎么交涉的,零食叔叔还是远远望见她就咧嘴笑,牙齿排列得整整齐齐,只是齿尖锋利,大嘴张开仿佛能吞食天地。他不带零食给她吃,还常常来找妈妈谈工作,她自己玩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就转回去,气哼哼地轰这个没了零食的零食叔叔走。那是她的妈妈呢,当然只能陪她玩啊! 零食叔叔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被陷害了又被嫌弃了,再见面仍旧喜欢逗小孩子:“你妈妈说,不许我给你糖了!你把吃了的,都还给我吧!” 还什么?还个鬼啊! 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还有大人问小孩子要零食,又觉得羞愧,吃下去的东西还是还不上了,很没有底气。再遇见零食叔叔和妈妈谈工作,她扭头就走,走两步又回来,要抱上自己看到一半的书再出门,试图以阅读量震慑贪吃的成年人。零食叔叔还真注意到了,下一次就给她带了他们国家的童书来,还非要给她讲故事不可!她好奇,也贪玩,慢慢听进去了,也就忘记对不起零食叔叔的事情。 她太小了,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人家对自己的好。 不知从何时起,零食叔叔不来谈工作了,但看见她还是要聊几句,问了苏教授在不在办公室,也不进去,走廊里逛荡一圈,又抄着兜悠悠走开。她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就跑去问妈妈,结果妈妈没收了那些图画绚丽、文字却乱七八糟的外国童书,还正色叮嘱她:“别再要这个叔叔的礼物了!”她先是吓了一跳,后来就绕着圈子打听,想要知道为什么。 苏教授真乃人才!给还不大懂事的孩子生生上了一堂爱国主义教育课,让她知道拿外国援助不是什么好事,要外国朋友的东西也丢了自己人的面子。她信以为真,此后不要说琉璃眼、粉皮肤的外国人的礼物,就连阅览室老师送的泡泡糖都不肯接不肯吃。孩子的心,是懂得同理可证的。大概拿了外人的东西,自家人也会丢面子的吧? 现在想起来,大概就是在那些日子里,妈妈添置了一枚戒指,上班时就戴在无名指上,若是忘记了,爸爸还要提醒一句。 外国朋友回国之前,还巴巴来过几次,望着苏教授的办公室每每欲言又止。为什么呢?因为正义的宝贝孟熙堵在他前面,扬起一张客套的笑脸,大声宣布:“对不起!我不该吃你的好吃的!等我长大了自己赚钱,就全还给你!”她觉得她做了顶顶正确的事情,不管对面的外国朋友有多尴尬,看他脸赤红赤红的样子,还以为是他着急了呢,就小小声和他商量:“你要急用钱呢,我也可以去找妈妈要钱还给你呀!你不要着急,我们好好说。” 外国朋友一个字还没说出来,妈妈已经推开了办公室的门。正义宝贝一回头再转身回来的功夫,外国朋友已经跑得连个鬼影子都不见。她傻了,妈妈在身后温柔地唤她:“进来玩呀?” “他不要钱呢!真要还吃的啊?”她其实是记得包装的,只是不记得到底吃了多少,若是外国朋友报个数,他们就可以敲定一下这笔倒霉的债务,可是他跑掉了,莫非不赞同她的办法么? 万万没想到,他还真跑掉了,而且跑得真远啊!听说是回国了,再也没回来过。 她糊里糊涂地占了个便宜,糊里糊涂地看妈妈把戒指收起来。 现在想起这件事,只觉得自己就是个小傻子。什么外国朋友谈工作?分明就是打着苏教授的主意,顺路讨好苏教授的小跟班!苏教授是不喜欢戴戒指的,硬戴上标志已婚的身份,挡一挡这跨国而来的粉桃花。 孟熙打心眼里觉得自家苏教授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不是那种浓艳的好看,也不是含羞带怯的好看,而是漫不经心、毫无自觉的好看。苏教授的心思一半在书本上,一半在学生中,若没有应酬,连头发都不好好打理,随便用手帕一系,松松垮垮,照样出门;便是真有应酬,苏教授也不过就是换套衣服,穿双新鞋,头发紧绷绷地盘起,她皮肤白,涂粉膏反而不如不涂,天生的光泽透亮,化妆品里倒是偏爱口红,总要把唇色点一点,算是对其他人尽了最大的礼貌。 上次去俄罗斯看孟熙,是私人行程,苏教授状态也松弛些;这次来美国有公务,苏教授整装以待,冷脸也是一张美人面,何况明知道是女儿好友的父亲,又总担心女儿独自在国外无人照应,对马斯特斯先生态度格外亲切。 孟熙思来想去,又旁敲侧击了一番,终于确定亲妈端庄有余、悟性不足,压根没意识又一朵跨国桃花正从枝头沉甸甸压下来。 孟熙和孟荪义关系不睦,平日里也有些疏远,但毕竟是亲爸,这种时候不帮忙维护,难道还要帮着外人趁火打劫吗? 马斯特斯先生是好莱坞明星又如何?苏教授又没看过他的电影。 马斯特斯先生相貌英俊又如何?毕竟眉目阴柔,毕竟不比当年。 马斯特斯先生体贴温柔又如何?又如何?又如何? …… 怎么办?这好像真的是人家的优势,自家成日黑着一张脸的亲爸根本比不了啊! 思来想去,还得正义的自己出马,帮孟总将苏教授的桃花扼杀在含苞待放之初。 孟熙这里蓄势待发,没想到马斯特斯先生却被日程耽误了,画廊活动是琳达陪伴她们一起参加的。洛杉矶颇有一群当红的街头艺术家,粗糙的立体装置在画廊内展出,前来参加的嘉宾无论懂不懂艺术,都手捧香槟对这些“艺术品”赞不绝口。经营画廊的收藏家夫妇是马斯特斯家的朋友,非常热情地为她们逐一讲解了每件艺术品的“精神内核”——所有创意都围绕着活动的主题“人的主体性与独立性在现代社会的压制下产生激烈冲突”而展开。 苏教授听讲解总是很认真的,倒是琳达和孟熙心不在焉,视线一碰,都知道对方想要溜号。然而琳达是替马斯特斯先生待客,打定主意拿出一副大人模样来,来往应酬的表现简直不像是孟熙认识的那个琳达了;苏教授又是一个认真好学的人,似乎对整个世界都充满好奇心,她没有特别排斥的事情,也没有特别厌恶的人,或许正因为这种包容又冷淡的性格,她才会平静接受女儿所选择的职业方向。 所有艺术活动,其实都是为交易铺路。琳达象征性地买了几件今天陈列在场的装置艺术的“微缩模型”,不声不响的苏教授不知道何时示意工作人员,买下了一副装饰油画。孟熙没有注意到油画的外观,当她注意到那可怕的标价的时候,油画已经被摘下,进入包装流程,苏教授正在和工作人员讨论是邮寄还是托运。 “苏女士品位很高,她在中国也是艺术品收藏家吗?”画廊女主人据说是电影爱好者,和孟熙聊了一些关于《回到小镇》这种冷门电影的话题。 孟熙想了想,自家其实没有什么现代艺术品。孟总年轻时会写两笔字,这么多年忙着工作想必也耽误了,至于碑帖拓本,也算不得什么珍贵的收藏;苏教授的学生送过俄罗斯油画,外公那里有几件器玩也放在她家了。勉勉强强算是家有收藏吧!孟熙保持着国人的谦虚本色:“个人爱好而已。” 画廊主人实心眼,热情地推荐其他作品,表示如果只是入门级爱好者的话,其实可以购买立体主义早期的画作,画廊里有一些作品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云云。说到兴奋处,甚至还推荐孟熙学习一下美国艺术史,开拓视野,多了解最具前瞻性的艺术精品。 孟熙只好推说苏教授喜欢古典艺术作品,对现代艺术作品中意得少。 没想到画廊主人穷根究底起来:“17世纪的古典艺术作品吗?苏教授收藏有哪位画家的作品?普桑?乌埃?安格尔……”她一口气报出了一长串名字,神情分明是不太相信的。 孟熙看她激动的样子,忍不住演技上身,低声慢语地回应:“不是画作,但时间要更早一些——大概是十世纪吧,最晚也是十三世纪之前……” 画廊主人的表情变了。 苏教授和工作人员交接完毕,走回女儿身边,却被画廊主人崇拜又热烈的目光看得很不舒服。她摸摸女儿的头发,向画廊主人道别,喊了琳达一起离开。 “你是骗人的吧?”琳达窃窃问孟熙。 “不用骗,我家确实有十世纪至十三世纪之间的古董,也确实不是画作。”孟熙卖了个关子。 琳达不信,转向苏教授询问:“您真的收藏古董吗?十世纪那么久远?” 她问得很慢,苏教授听明白了,却还没有想明白,疑惑地看看孟熙,搞不懂她们到底在讨论什么。 琳达拍了孟熙一下:“你骗我!苏教授才是真诚的人呢!” 孟熙才不理她,用中文问妈妈:“咱家没有宋代的物件吗?” 苏教授愣了一下,恍然大悟,笑着点头,对琳达说:“是,我有。” 琳达也被镇住了,小心翼翼问孟熙:“真的呀?不是画作,那是什么呢?” 孟熙笑得差点咳起来,缓了口气才告诉她:“是钱币啊!铜钱,上面都是锈斑,还有铜臭呢!”外公收藏货币,只留品相好、有研究价值的,其他无用的就都送给了小辈。孟熙小时乖巧,老人偏爱一些,给她攒了一整套,临了舍不得给了,又说先帮她留着,等她长大再交给她自己保留。别的兄弟姐妹手里的铜钱都能串成一串了,只有她手里一枚没有,小丫头心里不自在,偷偷向妈妈抱怨,于是妈妈就把自己装在一个景泰蓝盒子里的铜钱都送给了她。从她能读懂字典后面的历史年代表开始,她就一枚一枚对照着算年代,那盒中铜钱虽多,却大半都是清朝的,只有两枚是宋代的铜钱,因此记得清清楚楚。 “铜币?”琳达一脸纠结,“年代真是久远,没想到是铜币啊……”欧洲大陆古代盛行的是金币、银币和铜币,因为有金银币的光芒,铜币反而被现代人遗忘了。 孟熙只是用年代迷惑一下画廊主人,此时就笑嘻嘻和琳达聊天:“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收藏,让你失望了吧?你要是去我家玩,我拿给你看!中国的铜币中心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孔,可有学问呢?” 琳达好奇起来,比比划划地问,孟熙就打着太极,含含糊糊地答。 苏玉文看两个姑娘凑头在一处嘀嘀咕咕,心里又是喜欢,又是好笑。等她俩嘀咕完,她就问自家女儿:“你和朋友好了这么久,送了礼物给人家没有?” 她们常常一起购物,互相给对方买东西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要说专门送礼物,却并没有。见孟熙迟疑,苏教授就替她做个主:“我说,你翻译,邀请琳达假期去咱们家玩,到时我给你们找个定做旗袍的老师傅,你们去挑喜欢的料子,一人两件,算是朋友之间的礼物。” 等孟熙翻译完了,琳达一脸傻笑的时候,苏教授又对孟熙叮嘱:“市玉雕厂的老师傅上了年纪,现在在咱家的厂子里值夜,送了几件他年轻时做的物件,我看着雕花的玉佩和冰种的手镯还好。等你回去看看挑挑,如果你们年轻人喜欢,也选一件送给琳达。” 苏教授用的是中文,琳达就眼巴巴等着。孟熙这回却不翻译了,笑嘻嘻告诉她:“你可要对我更好一些,等到我家去,还有礼物要送你呢!” 苏教授这次来美国,出手不可谓不大方,可参加学术交流活动,还是要住在教师公寓。孟熙要跟着蹭睡,苏教授有些高兴,只是犹豫,怕耽搁了她的学业和工作。当母亲的,哪里拗得过孩子呢?公寓里的床太小,孟熙就把沙发挪到旁边,躺上去和妈妈夜谈。她最担心的是父母搞不好何时就要分手,就绕着圈子打听孟总的消息。苏玉文和孟荪义关系不算特别亲密融洽,却从不愿女儿与父亲生分,从来只说对方的好话。此时聊起来,也没什么好避讳的,把家里的事情一一说来。原来,孟总的海外市场回报丰厚,所以摩拳擦掌要多探探路。他有了新的关系网,就从同行那里包了边角料的加工的生意,挪给自家配件厂干,省得白白养人。谁想到原来做这一行的国企老大突然倒台了,同行业还真没有立得住的企业,原本只是为了自家干工程市不必被别人捏着脖子建的配件厂,反而阵仗越来越大。工程款是常常被拖欠的,但配件是收钱出货的,这样一来有些款项就可以不必滚在生意里了。孟总近来买地上瘾,谋算着要搬新家。 “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再回国的时候,可能就看不到现在的家了……”苏教授的感慨中全是遗憾。现在的房子平米也不小,还是学校老院长在的时候,照顾优秀教育工作者,给提供的低价商品房。夫妻俩拼死拼活攒了十年的钱,才算买下来,在当时也算是颇为骄傲的成就。可是时移世易,如今孟荪义左看房子不对劲儿,右看房子不顺眼,非要换新的不可。 “买房也不吃亏啊……”孟熙想了想,凑到妈妈耳边说,“等我收入再高一些,有了积蓄,还打算在国内投资买房呢!”自家就是做实业的,她对什么金融理财空手套白狼全无兴趣。 “小财迷!真随你爸,”苏教授抵了她一指头,嘲笑道,“可惜脑子不灵!投资买房?你倒是多攒些,你爸正打算用土地开发权入股建筑公司呢,你也追一股去!” 孟熙坐起来:“那可等不得!”她赚得钱不多,开支又大,犹豫再三还是得跟苏教授撒娇:“再等等,要不我出一半,您帮我出一半,咱俩做一股行不行?” 苏教授简直不忍心看这财迷孩子,捂着脸笑:“你急什么?老孟要是赚了,还会短得了小孟的吗?” “那怎么一样?”孟熙嘟囔,“我的是我的,他的是……也是我的!”独生子女嘛,谁还没点小脾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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