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箱里积压的邀约那么多,最终都变成了闲暇时的小菜,这里看看那里戳戳,放下就不再想起。 孟熙没有特别喜爱的剧本,即使有也还不足以让她毁弃对迈克尔的承诺。想要在迈克尔的巡演计划里出演几个场次,她先要应付的是繁重的、枯燥的训练,和似乎永无止境的面试。 剧团里A组女主角,漂亮的白人明星扮演娇小的亚裔主角,要晒出棕色皮肤,还故意在化妆时点一点雀斑。即便如此,孟熙仍然可以从海报上一眼辨认出演员的血统——脸型的差别,化妆顶多能掩饰一半,单那锋利的五官轮廓,也不够像亚洲女孩。 B组女主角倒真是亚裔,混血。活力四射又讨人喜欢的女演员,从父亲那一代就在美国出生,如今已经完全扔掉了母语,想要在舞台上带出一点亚洲口音,都靠着在唐人街听来的几句粤语。 除了女主角金,舞女琪琪这个角色也是亚裔演员争夺的目标。事实上,剧团里“后备力量”充足,大部分女演员都对金和琪琪的唱段了如指掌,然而她们却只被安排做群众演员,在偌大的舞台上组成人肉背景。 孟熙也能够演唱名曲《太阳与月亮》,但她很清楚剧团里一定有比自己音色更美、音域更广的女演员,所以她在面试时自作聪明地融入了一些戏曲唱腔,结果真的可以说是很惨了——乐队老师和导演嫌弃她的唱法不纯正,逐句纠正,只有当她回到传统唱法的时候,他们才点点头。发音问题也是类似,她在英语中夹带一点点口音,被挑剔发音不纯熟,而当她切换成口音课上硬是被扳得毫无瑕疵的本地英语之后,他们又摸着下巴沉吟起来:西贡的舞女这样讲话真的好吗? 这些纠结的、可恨的、该死的舞台人啊! 《西贡小姐》是迈克尔回归音乐剧舞台之作,大家都相信这是他最后一次出演克里斯这样年轻而浅薄的角色。巡演在不断加场,迈克尔不可能从下午场演到夜场,其他演员的角色也在不断调整。孟熙是迈克尔指定的人选,进组没有太大问题,但能出现在哪几幕中,仍是悬而未决。 她最初试演的角色是琪琪,这是个大胆、泼辣、热情的角色,肢体动作夸张,唱段也很有力量感。琪琪只需要在第一幕中登场,不需要更强的体力就能支撑表演,还有漂亮的假发和小旗袍可以帮助她进入角色。化妆师承诺会给她上厚厚的珠光眼影,也许再加一些闪粉,足以让她看起来艳俗而张扬,撑得起“西贡小姐”头衔和气场。 B组女主角其实不太赞同这个“琪琪”。孟熙也可以猜到理由:她们都是亚裔,脸型也有几分相似,当琪琪浓妆艳抹,而金造型清浅地亮相时,她们之间就只剩下“不同”,而没有“高下”之分了。任何女主角,都会对这样的安排感到忧心。 排练一段时间之后,孟熙的表演场次也确定了,她会在下午场连演一周的琪琪,另外还有夜间场也会给她留出三次扮演金的机会,都在第一幕中。孟熙当然更想要争取第二幕的演出机会,奈何她太过年轻,导演无论如何都不肯同意让她出演第一幕以外的任何场次。迈克尔也帮腔: “你看看化妆镜,还有比你更适合演第一幕的人吗?有的话,你介绍给我,我让她去演另一个金。” 孟熙从镜子里看向迈克尔,他大佬一般靠坐在堆放着各类杂物的沙发上,眯着眼晃着头,扯了一条黄色的纱巾盖在脸上,轻轻一吹,纱巾就飞起来,俨然是无聊的游戏。其他人不会从他的态度中感受到,他在给她施压,强调无论是哪个金都来自于他的首肯,暗示她不要提出更多的要求。 “我听见你呼唤我的名字,我泪如雨下……”她不打算回应他的提问,仿佛毫不在意似的,轻轻哼唱起来,“你仍然与我同在……”这是第二幕中,金的独唱唱段《我仍然相信》。她的声音不够浑厚,但胜在清甜宛转,凑巧符合了《西贡小姐》中西方人对东方女孩的刻板印象,哀伤的曲调在她若有若无的哼唱间,仿佛是敲打在窗子上的雨滴,湿漉漉地流淌到听者的心间去。 迈克尔掀开纱巾,听了一会儿,脸上露出戏谑的笑来:“你喜欢这一段?”他在她的哼唱千回百转地低落时才开口说话,“我还讨厌克里斯呢!我更喜欢工程师的戏份,他们说这是最后一次在西贡看见我了,我偏要过几年回来演一次工程师……” “恐怕你没有机会了——再过几年,有色人种权益会抬头,《西贡小姐》这样的戏,亚裔角色会交给亚裔演员来演。白人演‘工程师’,是只有过去十年才会有的事。” “你真的相信?” “我相信。” “你醒醒吧!你知道戏剧界的话语权在谁手里吗?你听说过几个少数族裔导演?” 孟熙想了想,最终还是直面了自己并不愿意面对的答案:“艺术家都有投资人不是吗?如果资本的源头改变了,还有什么不可能?” 迈克尔讽刺地笑,仿佛嫌弃她太过天真,根本不愿意费力解释。他哼着“孕于炼狱,生于乱世”的调调离开,口哨声一层层上扬,最终止于一个不可思议的高音。 孟熙没有想要改变老板的观念,她只是觉得迈克尔确实才华横溢,能够在众多青年演员中精准地发现她,把两个“金”联系在一起,凭空攒出了一个新闻话题,仅凭这样的睿智与决断,就值得她回报以真诚。 迈克尔没有说相信,也没有说不信,但是孟熙的排练日程中出现了第二幕的唱段。导演极为严苛地指导她排练,直到满意之后才告诉她:她将在音乐剧巡演的最后一场中,扮演第二幕里衣衫褴褛、艰难求生的金。 为了这个重要的安排,最后一场将启用B组女主角——亚裔之间的相似感,可以降低观众在发现演员更换时的不适感,如果妆容得当,看戏不那么仔细的观众甚至可能根本发现不了。 孟熙私下向迈克尔表示了感谢,顺便询问他是否也给自己安排了工程师的戏份,他不情不愿地表示自己的巡演日程中加了两个下午场:“他们不会允许我在夜间场更换角色,不过下午场我可以演工程师,还可以演约翰。” “那可真好!”孟熙真心祝贺迈克尔。 舞台剧演员,尤其是在工作周期之内的舞台剧演员,面对的是相当枯燥的生活:排练和演出占去了所有时间,每一句台词、每一个唱段,乃至何时何地做出什么反应都已经烂熟于心,一天天过着重复的生活,就连观众也很难给出什么出乎意料的反应。在这样沉闷的日子里,对角色的爱根本无法支撑一整场演出。主演们要寻找各种方式给予自己一点激励,能够更换角色虽然需要更多的训练、排练,却起码可以让演员精神振奋、享受舞台。 迈克尔能够跨越电影和舞台剧两个领域,证明了他非凡的实力,同时也在消耗他的艺术热情。电影是遗憾的艺术,容不得精雕细琢,要在紧张与忙碌中,绽放出某个灵光乍现的时刻。熟悉了电影的拍摄节奏,再回归舞台,就如同习惯了快餐食品的人要回到厨房,从所有原料开始制作一道精致大菜。人们常说这是打磨,打磨器物要用砂纸砂轮,而打磨技艺则需要更多的、连绵不断的困难与挫折。 孟熙还没有想好如何告知杰克,苏教授可能会来美国工作的消息。她和他首先要面对的是大半个夏天的分别。 杰克只在刚刚听到这个消息时流露过一点点抱怨,很快这点抱怨就化作了对接下来的相处更加珍惜的态度,更多的陪伴、更频繁的约会、更漂亮的花束与更丰盛的礼物……他的郑重有的时候会让她无措,不得不劝告他适可而止。“我只是去演出,又不是要分手——别再拍了!”她试着从他手里夺过拍立得相机却没有得逞。他赤着脚站在沙发上,居高临下地拍她抗议时咬着唇的样子,她的手指又细又软,很快就被他拢在手里,再也无法挡在镜头前。 “我只是想要拍几张照片,又不是……”机器刚吐出的照片还没有成像,他用手拎着抖来抖去,没一会儿人像浮现出来,他响亮地亲了声,跳下沙发,把照片贴在冰箱上。冰箱门上满是磁吸,有孟熙的剧照,也有近来他拍的各种小相片,密密麻麻。他丝毫不嫌烦,左右打量,似乎还想要再拍一些。 “差不多了吧?”孟熙已经不想再看到冰箱了,和无数个自己对视的感觉太可怕。 “这样,你不在家,我也能看见你了……”杰克突然想起来,“我去买台摄像机怎么样?” “听着!我不开玩笑,如果你打算用摄像机或者手机拍我,咱们就分手吧!” “为什么?你是演员啊!” “我是演员,所以我认识很多摄影师啊!如果我的男友非要做摄影师不可,我为什么不找个技术高超的摄影师做男朋友呢!” “你没机会啦!我会看住你!” 小杰克嘻嘻哈哈地抱住女友,把拍立得也扔在了一边。 孟熙把“摄影爱好”从他的脑子里弄走,才算松了口气。数码相机、摄像机、手机……所有这些自以为私人的物品,甚至很多情侣之间自以为隐秘的行为,都有可能成为泄密的祸根。她并非不信任他,她只是觉得没有人可以把生活细节处理得无懈可击,连她自己也不过是自以为是地追逐梦想——谁都知道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只是谁又知道会发生些什么呢? 他坐在床边抱住她,热情的吻被她挣脱之后,就将头埋在她胸前。她把他的脸捧起来,毫不客气地用他的额头擦嘴,亲亲他卷曲的长睫毛,就笑着跳到一边去。他的眼睛被舔了一下,根本睁不开,胡乱张开手在空气中抓了几下:“坏家伙!你回来!” 她已经跑进了厨房,绕开冰箱去看贴在料理台上的食谱:“今天吃点什么?什锦菜还是羊肉派?”小杰克掌管餐厅之后偶尔会提一句哪里有什么好吃,她也慢慢开始尝试做美国菜,比她的头还要高的多层烤箱终于派上了用场。 “烤鸡蛋?”小杰克揉着眼睛跟过来。 烤鸡蛋是她做过的菜色中,小杰克评价最高的,其实就是番茄酱、鸡蛋、芝士三层烤熟,卖相粗糙得她不想多看一眼,自然也不想再做了。“炒蛋怎么样?”她绝望地试图再挽救一下,“给你炒个芝士黄油的,我要吃个中式的。” 他被她的挣扎逗乐了,二话不说挤开她,看样是打算自己动手。她去找之前做的玉米糕——和原配方相比减了一半糖,尝一尝居然还是甜腻腻的。 这顿午餐是由芝士和数不清的糖包裹的。幸好音乐剧排练的体能消耗足够大,否则孟熙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俨然以老板自居的迈克尔踢出剧团去。 《影像遗失》第二部的试映,她也没能参加,因为迈克尔要求她在他出演的下午场把金的戏份完完整整地顺下来。对她来说,这就意味着更多的排练,更频繁的试唱,被乐队老师一句一句地反复纠正……这里没有胖大海和罗汉果,她只好买了超市里每一种梨,轮流煮汤,吃药一样从晚喝到早。 对于剧团来说,她还是个外人。B组的克里斯不肯给她搭戏,就连这个角色的替补演员都只是对她客气地笑一笑,踮着脚尖,猫步走开。是的,不知道“克里斯”这个角色中了什么邪,除了一个情史能写成荷马史诗的迈克尔之外,其余演员都是走路夹紧小屁股的俏丽男同志。或许她不应该因为自己扮演金而对克里斯这个角色有什么偏见,毕竟,剧团上至艺术指导下至服装小哥,大多数都把九曲十八弯的身份写在脸上了。 B组女主角拿到最终场的主导权之后,很快和孟熙熟悉起来。她的外婆是越南人,外公是法国人,而父亲则是日韩混血,于是她有一个日本姓氏“星川”,却有一个法国名字“伊莎贝尔”。她们之间的文化隔阂,并不比东西方之间的文化隔阂小,聊天也聊不出什么特别的内容。孟熙受不了每次都和严苛的乐队老师搭戏对唱,向伊莎贝尔求助时,她随手指了个熟面孔出来。 “乔纳森!乔纳森!”伊莎贝尔的声音悦耳,但语气并不算好。 于是一个高个子男孩跑过来,殷勤地对着女士奉上笑容。 孟熙认识这个乔纳森。她来面试的时候,乔纳森就笔直地站在门口,像礼宾一样把注意事项交代给每位应试者;而当她开始进组排练之后,乔纳森又始终围着导演转来转去,导演也常常把些杂务交代给他。他像是剧务一样忙碌,时时刻刻出现在剧组中间,有着非常强的存在感,同时又常常被别人有意无意地忽视过去。 然而现在,伊莎贝尔不耐烦地对乔纳森说:“你不是想要‘克里斯’吗?给你个机会,帮她搭戏!” “麻烦了!” “我的荣幸,小姐。” 他们守在钢琴的两端,随着乐队老师的演奏,唱了一小段。孟熙很快明白乔纳森为什么在剧组总是坐冷板凳了!他的中音区非常优雅,但低音和高音就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不是说他唱得有多差,而是那种平淡的感觉和中音的质感完全搭不到一起。这样的变化,会把观众吓到,也足以让导演皱起眉头。 乐队老师嗤笑了一声。孟熙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但乔纳森就像没有注意到一样,认真看着手里的乐谱——他明明已经很娴熟了,却仍然愿意做出专注的态度——在对唱中也是一样,他知道什么时候切入,却还是要等待孟熙的示意。 两个小时的训练结束,乐队老师做出劫后余生的表情,对孟熙说:“幸好有你!简直拯救了我的耳朵!”这样说着,他还白了乔纳森一眼。 乔纳森灿烂地笑:“谢谢您的音乐!就像是一首诗,回荡在我的脑海中,您的演奏简直太高明了!” 谁能抗拒这样的恭维呢?乐队老师拍拍他的肩,似乎想要鼓励两句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有点尴尬地离开了。 乔纳森的恭维立刻转移到孟熙身上:“您能给我这样的机会真是太好了!我不知道要如何描述我的心情,非常荣幸能够陪伴像您这样优秀的演员排练!真希望能尽快看到演出,您一定会是舞台上最受瞩目的明星!” 孟熙很想问他:“你对谁都这样吗?不累吗?”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乔纳森正在展示绅士风度,身姿笔挺地为她开门,比酒店礼宾做得还好。她抬起头就能看见他还算漂亮的脸蛋——不满足的欲望与不停止的野心写在上面,连颧骨上的红晕都仿佛是某种不甘心的记号。她走出很远,还忍不住回头看,乔纳森刚刚锁上排练室的后门,转身看到她在看他,立刻满面堆笑,连眼中都放射出可怕的光芒。 她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掉头跑起来。她一路都在照镜子,回到家又端详了好久,终于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长吁了口气。 还好,她没有看到另一个乔纳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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