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微凉,山间的风拂过,跳跃的火光明明灭灭,映出那人无暇容颜。祁雍静静地看着,眸中是少有的温暖之色,唇角弯起,藏着含蓄的笑意。 正看得出神,一道清亮的嗓音响起,“看着我做什么?” 祁雍对上她的眼睛,那般明亮清澈,像山间涌动的一汪野泉,充满自然和生气。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只是襁褓中的小婴儿,生得玉雪可爱。尤其是眼睛,那么亮,充满好奇和新鲜感,在他怀里咯咯笑个不停。 他抱着她小小柔软的身子,心情突然变得很好,原以为小丫头都像琅玕那般哭个不停,非得大哥哄着才能安静下来,没想到碰上一个爱笑的。 姮儿出生在云溪,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武侯府,听说荣夫人生了一对龙凤胎,而大祭司还在赶来的路上,父亲便带着他和大哥一道先去庆贺。 父亲驻守南域北部多年,与武侯世子交好,自然也带上了厚礼。 荣家多子,如今得了个女儿,自然欢喜。李家子嗣单薄,对这个小丫头更是看重,尤其是武侯世子,似乎特别喜欢这个外甥女,给她起了个小名,叫阿灵,大概是觉得那双眼睛很灵动吧。 父亲看她一直冲着他笑,还抱着他腰间的玉佩不撒手,就笑着说要给他定下这个小丫头做媳妇。他也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就解下腰间的玉佩给她,她反而抓着他的手不放,连玉佩也不要了。 后来他总想着,要是那时定下来了多好,会不会就少些波折呢? 大祭司来了后高高兴兴地给小女儿卜了一卦,竟是凤星命格,凤星,那便是将来的皇后。消息传回月都,不久就听说皇帝给她赐名“姮”。 姮,月中神女,南域子民的保护神,在信奉月神的南域,代表无上的尊贵。 那时他们之间横着的,是命格。 她很不喜欢月都,也不喜欢皇宫,倒是更喜欢待在云溪。荣夫人至孝,武侯夫人病后她就一直侍奉在侧,带着姮儿。 长大后的姮儿性子很活泼,经常在他读书的时候闹腾,一会儿要吃茯苓酥,一会儿要他给她吹笛子听,反正就不会让他好好看书。 她的要求,他从不拒绝,对着那样一双明亮的眼睛,他不忍也不舍得拒绝。 欢乐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聆音族乱起,父亲奉命带兵镇压,他也跟去了云溪。姮儿说她认识了一个大哥哥,他很想知道那个大哥哥是个怎样的人。 他没来得及去见她和她的大哥哥,那场伏杀成了他一生的噩梦,不敢想起却时时入梦,撑着最后一口气逃离了吟风谷,却见到她的那一刻轰然倒地。 不知道她是怎么把他带回府的,武侯请来了神医白眉道人,他还是活了下来。 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姮儿,那双明亮的眼睛肿得像个核桃,面容憔悴,她怔了半晌才去摸他的脸,哆哆嗦嗦地问,这次不会又是在做梦吧? 他握着她的手,努力想扯开一个笑容,却终是僵硬着一张脸,大概是从那时候起,他已经忘记该怎么笑了,也忘记如何去相信别人了。 她确认他醒了才松一口气,笑着说,阿雍,你吓到我了,还好…… 话没说完人就倒了下去。 阿朝说他昏睡了三日,她便握着他的手,在床边守了三日。 阿朝还说,她那倔脾气连武侯都没劝动,她说,要是阿雍醒了看不到我怎么办?要是我走了阿雍再也不醒了怎么办?我不走,我要等他醒过来…… 阿朝说,那是他第一次看到他家小姐哭,一屋子人都看着她,她就攥着他的手,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哭得跟个丑八怪一样。 是啊,长这么大,他也从没有见她哭过,哪怕是掉水里淹个半死,被救上来后,她还有心情比较云溪和月都哪个地方的河水更好喝。 姮儿醒来的时候,他正跪在武侯府的大厅里。 那里摆着三副冰棺,案前灵位上漆着熟悉的名字,安北大将军祁云朔、武侯世子李钧,祁府长子祁梵。而他,只是在世间多苟延残喘几年而已。 她知道他有求死之心,所以陪着他一起跪,她说,阿雍,你别难过……你还有我。她还说,你要好好活着,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一直在…… 可他最后还是亲手把她推开了,父亲和大哥的棺柩运回了月都,祁雍却永远留在了云溪,从踏入月都那刻起,他只是祁家二公子,身负血海深仇的谋者。 他疏远她,冷落她,同时也将自己的心冰冻起来,若是没有足够的能力,他如何能保住祁家上下,又如何护她周全?人人都说祁二公子举世无双,所谋易如反掌,却不知他这一生的所求,只落得求而不得的下场。 那时他们之间隔着的,除了命格,还有他亲手筑起的堡垒。 再后来,涯城之行,长乐街刺杀,两次险些置她于死地的暗杀,到底都与他有关。 他不知道琅玕对她的恨意从何而来,却很清楚,年少时最后一丝情义终将被消磨殆尽。是他亲手将她推到别人怀里,早就想到的结局,却还是看不开。 摄魂笛封住了她的记忆,也封住了所有的爱恨。长乐街初见,那双眸子清亮如初,可是守在她身边的人,却不再是他,而是一个叫清渊的人。 他也想看看,陪在她身边的人,究竟能不能护她周全,究竟值不值得他放心托付。那人确实生得一副好相貌,便是整个南域也少有与其比肩者,那令人心折的风度,举手投足间浑然天成的尊贵优雅与洒脱自然,很好。 应该放心的,应该放手的,可偏偏心有不甘。他也很想做守在她身边的那个人,可以肆无忌惮地宠着她,朝夕相对。可走到这一步,他还有资格奢求她的原谅吗?连恨都不愿留下,心又怎么可能留得下? 心有不甘又能如何?他已经彻彻底底失去她了。 至此,她的悲欢,都将与他无关…… 就如此刻,她看着他,笑容无邪,眼眸明亮。可他清楚地明白,这是他心中的她,那个说要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她,而不是那个几度因他险些丧命的她。 回望这一生,他们爱得如此隐忍,如此辛苦,总是欢乐少于悲伤,甜蜜少于痛苦。而他终于逼着她先斩断执念,留他一个人享受孤独。 她是他的执念,是他的心魔,是他的求而不得,是他刻在心上永不愈合的伤口…… 饶是如此,他也无比庆幸她曾路过他的人生,遗憾的是,不能执手到白头。 祁雍依旧看着她的眼睛,笑意仍在,神情却是那么落寞,那么悲伤,“即便再像,你也不是她,不是真实的她……” 那双眸子清亮如许,泛着笑意,“可我是你希望的样子,会一直陪着你,她不会。” 是啊,她不会,可他心里的人是她,仅此而已。 祁雍轻轻振衣挥袖,强大的气流扑灭篝火,低沉的声音道:“幻境之中真真假假,皆取自心,所以我允许自己软弱,仅此一次。” 无暇容颜都化作泡影,那双清亮带笑的的眼睛再也消失不见,浓雾聚拢又散开。 原来,一切都是幻境…… 祁雍醒来时,还未从幻境中摆脱情绪,待看见荣姮失魂落魄地坐在那,衣襟沾血,方发觉出了大事,倾身上前,扶着她的肩膀,“姮儿,你怎么了?” 荣姮抬头看着他,欲言又止,良久才道:“我没事,受了点小伤。”站起身便要走,又看向他,“明天小心些……阿雍,你要做个好皇帝。” 落叶山的夜袭也好,长乐街的截杀也罢,从始至终,或者说你从未想过要我的命。不过是因着我妨碍了你的脚步,他们便替你动手了。 这些年你顾着荣家才未与皇室彻底决裂,如今,我便助你走上那个位置。 “夜深了,我送你回去。”祁雍朝她伸出手,似乎不在意她方才的话,也不追究伤她的人是谁,她不想说的,他便不问。 荣姮看着那只修长白皙的手,忽然转开视线,“不必了,我认得路。” 如此,你该明白了吧,我们回不去了。 祁雍收回手,眸中闪过一丝悲伤,默了片刻,低声道:“这样,也好。” 月光洒在林间,银白色的薄雾涌起,两人各自前行,消失在夜雾中。 烛火未息,清渊转身看着突然出现的荣姮,微微有些惊讶,待发现她身上的伤,顿时心中一紧,“伤得重不重?出什么事了?” 看她一身黑衣装扮,想必是去了后山祭坛。 说着便要伸手去把她的脉,荣姮受惊一般退了两步,握着自己的手腕有些紧张,语无伦次道:“我没事,只是……我发现……” 要如何告诉他……他会理解吗?可是她对他的身份不也从不在乎吗? 她深吸一口气,平静道:“你上次说的故事是不是真的?你要找的人是不是寒藻?她是不是我姐姐?我们是不是来自同一个地方?你……” 清渊上前两步,把手搭在她的脉上,速度快到她想躲却没躲开,只得任他把脉,闭上眼睛等他的答案,“你不肯告诉我吗?” “是,我来自浮悬岛,我要找的灵女就是寒藻,而你们很可能是亲姐妹。但是,你不是鲛族之人,因为你没有灵源。” 清渊收回手,扶着她坐下,“你这衣服上沾的是谁的血?既没有内伤也没有外伤,哪来的血?到底出什么事了?阿灵,你在怕什么?” 对于他没有检查出什么,荣姮放下心来,他的回答也在她预料之中,唯独后一点,没有灵源?那灵力从何而来?一会儿青色灵力,一会儿红色灵力…… 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发生在她身上,早已出乎她的意料,“我遇见一个鲛族的人,他说我是和溪的后人,和溪是谁?” 武侯府祠堂有一块牌位,上面写着:武侯世子妃和溪之灵位。 她不会记错,因为每年祭祀,娘亲都会要求她磕三个响头,据说那是她舅母。 清渊一怔,便道:“除了我和灵女,应该不会有其他鲛人离开过浮悬岛。而和溪,她是鲛族第二十二代灵女,早已长眠极寒之渊,她是寒藻的母亲。” “所以,她也是我的母亲,对吧?”荣姮问道。 “应该没错,寒藻继承了她的灵女血脉,而你什么都没有,所以你是凡人。” 荣姮心情复杂,笑了笑,“如果是这样,月神祭主祭女巫只能我亲自来了。” 凤星命格,极阴之体,也只有她才是生祭的唯一人选。 简单和他解释了一番,却略去了她与那人的对话,“明天我会替寒藻参加月神祭,以荣姮的身份,事出突然,我们只能见机行事,你也要小心些。” “嗯,我知道了。”清渊揉揉她的脑袋,也没有过多询问,只是叮嘱她好好休息。 荣姮回到自己房间,还是疑惑颇多,满脑子都是那人的话和萦绕不去的红色灵气,半梦半醒间似乎看到了一段凄美的故事…… 那是不属于她的记忆,却好像深藏在她脑海中,只等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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