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惊，露出一种因回忆而苦恼的神色，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他捏着信，带着悲哀的、疑问的热切神情盯着太太。 “她还活着，对吗？”他叹息着，心想那个女人应该再也不会愿意出现在他面前，就像当年忿恨的撇下浑不知情的愚蠢男人之时的绝望背影。 他一直不相信那个神秘而静雅的园子就是禁锢她全部灵魂的墓穴，直到甄德渠一次酒后失言，他又再一次肯定之前的猜想。 “即便她活着，你又能怎么样呢？”郭霭歆以突然阴沉下来的脸色回答他的凝视。 她的性子每在面对自己丈夫认真谈及这个女人的情况下变动浮度很大，“我真希望她像外人议论的那样死去，至少可以证明她是佟靖润曾经爱过的女人，并且她的选择死亡目的是如此的纯粹，不容人诋毁她那攫取男人心神的绝伦容貌。” 段永华想说些什么，可是一时间又失去了对抗自己妻子的胆量。 “但愿你不要忘记，”她心酸地接着说：“一直到我们两个都死掉，也不可以把痛苦传染给这些孩子，你是个犯了重大错误的男人......不，不止是个错误，那根本是犯罪，你假装若无其事，可我明白，你已经变了，变得喜怒无常，变得过分苛责别人的失误，在孩子们眼里，你不再是慈祥的父亲，而成为急功近利的政客，我很难过，你已不再满足在商会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你的野心延伸到军政界，我真替你担心。” 在一阵沉默和长久的凝视之后，他又讲话了，带着愤慨的失望声调对她说，“你也对我失望透顶了，我知道，我很早就知道，如德渠一般的宽阔胸襟，我承认我不具备，也做不到如他一样倾囊救助受困的青年学生，可是我一直在设法保护你们，维护段家的名声，我想我已经尽力了，虽然我罪孽深重，但是我无愧于段家的列祖列宗。” 他沉思地又说：“我最厌烦的是与那些军佬们打交道，可是如今我不得不这么做，如果你不想看到有朝一日我被关在那残破的牢狱，想到万一我被关在那里，我宁愿在家里自杀......我不想的，那晚我不该不听阿荣的劝，在喝醉后还执意驾车，更不该驶向那条看似捷径的偏僻小道，一切都是我的错。” 他自言自语地往下说：“我应该忘了这些，我总是告诫自己，我真替他所遭受的不幸难过，对，只是难过而已。” 在他说话的时候，他看见躺在织花地毯上的洛克竖起了耳朵，仿佛正要吠叫，然后耳朵又向后平下去，它摇摇尾巴算是宣布有人来了，而且它不把这个人当作陌生人看待。 郭霭歆正色地走到门口，打开虚掩的门，却看见有个人影穿过小客厅，她喃喃说：“准是哪个不知事的丫头夜里倒茶吃，偏又跑来上房浑窜。”又寻思着半酒筵难免有通宵玩耍的，便也不计较，刚要掩门，倏闻嘤嘤啼哭声，她顿时打了个冷颤。 “门口可有人？”段永华已走了过去。 她回头望他，目光疑惑不解地跟着他，低语：“你听，楼梯口好像有人在哭呢？” 他转身向她，神色是完全不顾的这些小事，说着，“关上门睡吧。”便投身在衾被里，闭目不再言。 她再细听，却听得不真切了，窸窣的声音渐有渐无，她为自己的疑神疑鬼感到可笑，便很快关上门，歇息去了。 夜风吹起阁楼的烛光，微弱的光芒下，柳蕙香褪下艳妆，从容的微笑着，和衣立在窗前，暗语：段家还真是个藏污纳垢的好地方，大爷背着老爷与小姨太趁夜幽会，大少奶奶王星娥竟还能沉下心学唱戏文；杜美云在坐月子的当空里还忘不了电话里打听股价的涨跌；而锦仁早已不在府里，更别指望他会来阁楼看望自己了。 最出奇的要数段老爷子了，做爷爷的从头到尾竟没正眼瞧过这个孙儿，反而三番五次的喝令奶娘抱孙儿回屋去，自始至终无一丝悦色。 她方才去上房听得一星半点的段永华夫妇的谈话，倍添伤感，从他们口中听到的关于那个女人的言论，是啼笑皆非的，他们不会懂得那个女人重生的艰难之路，他们不会记得当年自己做过的所有残害那女人身与心的罪恶，现今他们应当居安思危，而不是如这般骄奢淫逸，也许应该有一个合适的人去提醒他们。 她一面深思着，一面开始写信，信纸上的字迹如此绢秀灵逸，与陆夫人的字法如出一辙，为此她才大胆的冒用陆夫人的名义为段永华书写了那封信，她只想知道陆夫人在段永华心中可还拥有不可磨灭的地位，不过从方才看出的情形，很遗憾的是段永华还爱着陆夫人，这与她最初的想法截然相反。 信中多是宽慰陆夫人的话语，因为柳蕙香已经得知陆翰卿病危的消息，事实上她早就认识到叱咤军界数年的陆督军有重疾在身，早前劝说他出国诊治，他一直听不进，在这很大程度上是为了陆晋生的缘故，无人接替他的位置，他唯一的儿子的想法似乎总与他背道而驰。 当她将叠好的信纸塞进信封的一刹那，轰隆一声干雷，闪电似白蛇倏现，狂风刮得窗子颤抖着，她随即拿砚台压住信封，然后走到窗子边试图关紧它，可是不经意间的向下一望，她惊诧的停下动作。 夜幕下，阿荣正用冷森可怕的口气喝命一众家仆，强行将一人塞进车里，又道：“好生送赵公子回去，我若再听见像刚才那些满口的混账话，可小心你们的舌头！”说罢关上车门，见汽车驶远方自回屋去。 柳蕙香立即猜到这位赵公子，不是别人，正是上官家三姨太的亲兄弟，赵天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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