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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来时劫  第二章:成婚    陈拂归是谁?这问题很难,世上不出两人能答。  白龄绥眼前又浮现那张苍白面庞,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走进微弱的光线里。短如一瞬的阴翳将将过去,依旧是清冷如雪的阳光洒下,识趣地为她婚宴留一缕清澈的光。侍卫低声向陈秭镇禀报着什么,低垂着头不敢看他。她不用猜也知道,他们抓不住陈拂归。  而当他挥剑现身陈府婚宴,无异于青天白日一道雷落,逼得人头晕目眩。   “停下来!”他拨开人群,视若无睹人们好奇的侧目,夺下乐师的笙个个狠摔在地,“别吹了!吹什么吹!!”为首的乐师求助地看向满脸冷漠、似乎早已料到此景的陈秭镇。他身着赤袍,悲喜无惊地看着这不速之客,又转头瞥一眼白龄绥,只见她摘下遮蔽视线的凤冠同样看了过来,不算意外,却还有些惊讶。  “情郎痴心如许,感人至深。”他眼中升起一丝诡异的快意,压低音量冷讽道,“退后。”命人递剑过来,冷睨她一眼,“别再给我丢人了。”  陈拂归在重重包围之下波澜不惊地走来,剑指他心口,字字如要嚼穿龈血。  “好久不见。”  人头攒动的惊慌难掩躁动兴奋,他们显然尚在适应这剧情——这无名小卒不自量力到来将府抢婚?当着全城百姓的面挑战将军?!  陈秭镇眯起眼,“再说一遍,我从没见过你。”  “九年了,你知我为何回来?”他攥紧了手中剑,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青筋根根突起,白色棉袍在一阵猝然而起的秋风中扬而又落。一张温凉美好如落落细雪的面庞,一双讨人喜爱的少年眉眼却总笼罩着困兽般的狠厉,如轻狂野火,那是另一种蓬勃,相较于陈秭镇的衰颓阴沉,他倒还年轻饱满。  简言之,就是个皮相不错的疯子。  剑拔弩张的两人一个阴沉莫测,另一个蠢蠢欲动。  九年......  这二字永远是一根扎进他心脏最柔软处的芒刺。陈秭镇神色一晃,还当这话是说给白龄绥听的,便抽空回头冷漠望来,“九年?原来渊源这样深。”  “我不是专为你这破婚事而来。”陈拂归歪着头嚣张地一笑,“于我而言最重要的是......听说你有把剑啊,陈秭镇。”  他舍身提剑便刺,此话一出陈秭镇的眼神陡然风云变色,下意识地拔剑迎上。  那根刺整根没入心脏,无从剔除。  人群哑然失色,除了白龄绥依旧摆着笑意笃定的脸,所有在场之人都傻在原地,眼珠下意识地随他们交缠的身影转动。今日将府这一出可真是罕见的好戏,便是戏楼也绝不会有这么良心的曲目。  剑身清脆又聒噪的交刃之声不绝于耳,陈拂归那张好看的面皮越见扭曲,“这么假情假意的事你做给谁看?!不恶心吗?我在你这上上下下翻了几晚还是没找到,说!把剑藏哪了?!”  九年......  他最隐晦的心思从长满青苔的幽凉角落被粗暴地摊在青天白日之下任人观赏。心刺得一缩,瞳孔却蓦然放大,前尘过往碾作纷然而下的冰碴,锋利的棱角无从躲避,伤遍五脏六腑。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散在风里,“你到底是谁。”  陈秭镇一身病骨,几十回合下来渐渐落了下风。可陈拂归纵使招式再过狠辣,也敌不过上百名府兵一齐拥来,终是体力不支,见了弱势,兼之他本就急躁冒进,难免露出破绽,陈秭镇见准时机踢向他左膝,趁他不稳下倾的那一瞬,剑锋正抵住胸前!  胜负已分。  他急不可耐地靠近,眼中血丝如蛛网密布,嘶哑着嗓子吼着同一个问题:“你是谁!你是谁?你到底是谁?!啊?!”  那手下败将扬起满脸胜利的笑,闲观面前急得一时苍白一时涨红的脸,岁月待他可真是差,才而立之年就已见银丝掺于发间。脸上苍老的痕迹也深如雕琢,细小深凹的纹路无情地爬着,近看之下竟如四十一般。  陈拂归脸上浮起快意的笑,示意他再近些,陈秭镇急切地将耳朵杵到他唇边,他却啐了一口,“陈秭镇,你甚至不配想念她。”  他一怔,猝然失笑,半晌才空着一双眼嗫嚅道:“...绑起来,锁在水牢。”  外人不懂的对话,外人一无所知的血海深仇,轻而易举地让他陷入魔障。  可这又怎么可能...那些事,那些事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知道。  记忆中她有一张单薄的笑颜,无数次梦里出现,目光冷冷穿透他,仿佛他只是一团空气。不怀憎恨,不屑诅咒,平静得如同已经死去。  眼眸阴霾被秋风荡尽,换上两片昏昏默默的怅然。白龄绥眼见那身鲜艳得要滴血的红袍将他面容衬得愈发黯淡,仿佛一个行将就木之人躺在繁花丛中,越是妍景越是凄凉。她婉声唤他,他才如梦初醒般紧着瞧了她一会儿,像是想了很久,才终于想起成亲这事。  手指无力地一颤,那莫名攥得很紧的剑这才“当啷”落地,他眼神脆弱地泛起薄薄一层灰,像火光烛天后的冷烟余烬。  白龄绥使个眼神给管家,欢天喜地的礼乐声顿时突兀而生硬地淹没了这诡异的氛围。只是看客们还没随着乐声缓过神来,一个个张口结舌,仿佛被匠人刻成了泥塑木雕。  鲜红裙摆来来回回地翘起又落在脚踝,似水波荡漾,弧度迤逦。  今日她梳了黑玉般的发髻,卸下了发旧的白发带,没再让那些乌丝垂悬如瀑。  她描了本就细长的眉,眉心点了朱砂。  她搽了原本苍白的脸颊,涂了猩红色的唇。  艳光摄人,难以直视,一抹笑化开在她唇角,刹那间美貌横生,如烈火锤炼成剑。陈秭镇牵住那冰冷的手,淡淡与看客说:“喜事全被那疯子给搅了,诸位见谅。”人群如同复活,海潮般涌来嘈嘈切切的议论声。   “这登徒子...是来抢婚的?!”  “这疯子莫不是脑子有病?敢来将军府抢亲?!”  “作孽呦...红颜祸水!竟然还让人家找上门了!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女子!”  “别管这些了!快看!可真是美啊...”  “可不是么,天仙一样啊,难怪将军也被迷得二话不说就直接娶进门啊,啧啧啧...”  在聒噪兴奋的围观之下,他与她冰冷的手紧紧相握,拜堂、成亲。  九年前,也曾有一双这样冰冷干瘦、骨节分明的手轻轻牵住他。然而锦年易凋、好梦难成,再实之木,其根必伤,顷刻间天翻地覆,血光弥漫的记忆像海水层层漫来,将他溺亡。  他也曾与那双手的主人许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想了想,只说“可是我不会老”。  他也曾想象过她嫁衣如火,脑海中描摹了一遍遍他们的余生来世。  他也曾因她目无下尘,现在还不是牵着别人。  九年,恍如隔世。  礼成。与她交拜的那一瞬间他脑中空白,白龄绥看出他失魂落魄,好在也唯有她能看出来,那些遥远的看客们还执迷不悟地沉浸在鼓舞欢欣的氛围之中。  最适宜俗世不过的欢呼声把陈秭镇的思绪拉回现场,他烦心倦目地低声吩咐着一旁的管家:“...设筵席吧。”白龄绥则被丫鬟恭恭敬敬请进了新房。  在这间恨不得将空气一起染成喜庆的大红色的房中,她百无聊赖地翻完每一个角落,正欲以昏睡排遣令人昏昏欲睡的枯等,白龄漫却在此时翻窗溜了进来,一把扑进她怀里,撒娇道:“姐姐——”  她牵着他的小手,细声问道:“脸上怎么这么脏?”目之所及竟没一张手帕,她本人更是没有这玩意儿,索性捏起嫁衣一角为他拭去脸上尘土。  龄漫心疼这么华丽精致的嫁衣,急忙扭过脸去躲她,“姐姐,别!裙子弄脏了!”  外面觥筹交错,那人来人往的言笑晏晏与此处的清冷仿佛两个一门之隔的人间。她擦拭的动作温柔轻缓,漫不经心道:“成亲都是假的,又何必在意嫁衣。”  白龄漫笑嘻嘻地望着她,软糯的童声在这抹无邪的笑里倏然压低,不免有些诡异,“是啊,外面那些傻子还没完没了地道贺呢。”  她抚摸着他又长了的头发,眸中冷芒嶙峋起伏,喃喃低语,“别长大,龄漫,千万别长大。”  ************************  热闹喧天的陈府,却有阴暗一隅是别样光景。  权倾朝野的陈大将军府内不仅有驻兵也有私牢,方便他处置各种上门行刺的仇敌。而所谓的水牢就是把犯人泡在一池冰水中,手脚与腰都被镣拷铐着,钻心的痛平静地入侵四肢百骸,静享感官慢慢被麻痹吞噬的过程。  陈拂归的骨头都快被冰水冻脆了,意识却愈发清醒。有一个名字从心房慢慢攀上喉头,温柔地停在舌尖,却未滑出口。  只怕轻轻念来,回音更显孤凉。  薄素凉。  一个轻如叹息的名字,他一生的重量。  他存于世间的原因,他厌世欲死的原因。  他的神祇,他的心魔。  她叫薄素凉,来自芒山有狐,是只狐妖。  ...... ...... ......  “笑?”  她难以理解地蹙眉,阳光将那张苍白清寒的面容越晒越冷,像是卯足了全力温暖一条永不融化的冰川。年少的陈秭镇剑眉一皱,嫌弃地瞧她:“你到底是哪里来的人?不会是从地里钻出来的吧。”  薄素凉一记冷眼看去,显然她的嫌弃更胜一筹。  “哎哎。”陈秭镇又凑到她面前,面上浮起可疑的红晕,“就是这样,看好了啊——”  他冲她咧嘴一笑,鼻尖热得渗出细小的汗珠。那温热俊朗的面庞将笑意诠释得近乎夸张,非让她学会不可。他作出一副地痞流氓的模样,轻挑地笑道:“来,笑一个。”  她忽然揪住他的鼻子用力一拽,两人近得鼻尖几乎相贴。陈秭镇瞬间满面涨红,紧张到全身僵硬。她严肃着俊容,戏谑道:“真丑啊,我不学。”  他的双眼顿时又涨大了一圈。  她目光漠然转过,冷冷道:“拂归,把这蠢人看好,别让他招惹我。”  后来,他还是如愿看到了薄素凉盛如夏花的笑颜。  当那年的皇家猎场沦为人间炼狱,当冲天而起的哭号声生生撕裂了他的双耳。  当他惊慌失措地钉在原地,看着陈秭镇一剑从背后刺穿薄素凉的心脏。  眼前一切,都无声地以离奇的速度泛成灰色。  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突兀地浮起一丝了然的笑,折风败柳、山河失色,在明晃如水的日光下恍若透明,仿佛要逼出泪花来。利剑穿心,笑靥明媚,失血的巴掌大的一张脸美得惊心动魄。她的笑里似有千言万语,却吝啬得不肯留下一字。那抹笑一直停留唇畔,直到元神俱灭。  再后来,他奔走各国,为复活她寻遍四海六合的秘术士。  整整九年,他曾发誓绝不回南梁,永世不再见他。可命运唯爱弄人,他仍要故地重游。再见陈秭镇时思绪繁复、五味杂陈,竟不是全然的恨。时光冲走泥沙,岁月篡改容颜,他们都变了太多,连影子都比当年单薄。  当年,这二字太遥远,远得像前世一样。  ************************  门外依旧喧嚣如年节盛况,转眼已是月薄的傍晚。她的睡意昏昏沉沉勉强散去,揉着惺忪睡眼,全然不知那艳如名妓的妆容已糊了大半。她颓丧地又醒了会儿神,正准备吩咐人再端些蜜饯上来,那扇门终于谢天谢地被推开了——  她立即竖起脊梁,飞快地换上明媚笑靥望着微醺的他,“将军要服解酒药吗?还有,今日的药服了吗?”  “不用。”他似乎有些烦躁,瞥她一眼,“有什么可喝,除了那些补气固本的药,你哪有什么药到病除的法子?”  “还真有一个,刚得的。”那双细长的眼勾着散碎如幻觉的冷漠,一瞬间,又盛满了笑意。她款款走来,指尖不偏不倚顶在他的心脏,笑藏玄机,“病因在此。”  “这是何意?”陈秭镇颇有愠色,“有话直说。”  白龄绥唇角恶劣地一弯,温言软语句句拆解着自己的假面,“有话直说,可将军自己却对我重重隐瞒。以一介血肉之躯供养妖怪的魂魄,谁的身子会好呢?是吧?体内封印一把剑的滋味好受吗?”  他瞳孔剧烈一缩,眼里荡起寒气,苍白无力地掩饰着语气的惊恐:“你说什么?!”  秋夜清寒,寒得令人毛骨悚然。  陈秭镇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今日怪事连连,荒唐似梦,实在太过反常,偏偏他还选在这么凶险的一天成婚。  “......你是谁。”  玩味地打量着他濒临崩溃的可怜样儿,她不厚道地笑着,“名医。”  他眼中掠过丝丝阴狠,眉心刻下一道深纹,低沉道:“你和他...你们倒是知道的不少,潜入我府中究竟为何...”  白龄绥淡漠打断,“那个为你封印斩妖剑的道士许给你多少年?十年?至多十年吧,九年已过,最后一年人世了啊将军。为了三两缕残魂,用不长不短的十年终结一生命数,值得吗?”  她竟然什么都知道......  陈秭镇惊得哑然失笑,匪夷所思地审视着眼前人。  这些除了他和为他封印那把剑的道士之外,天下不会再有第三人知道的事,这个他准备带到棺椁里的机密,却成了他人口中的故事,一字一字回敬给他自己。  凝望她霜花般明媚的面容,他忽觉不寒而栗。  “你们的目的是什么?你认识......她吗?”  白龄绥笑意蔼蔼地摆首,将那些嶙峋礁石都藏在平静如水的笑容下,宁婉道:“我该认识谁呢?将军。”  陈秭镇知她向来寒浸浸透着古怪,却不成想自己远远小觑了她的古怪。  “...你为何要嫁给我?”  “你呢?明知无力回天,还是一碗碗咽下那些永远医不好你的药,这又为何?”她彻底换了副面孔,之前在他面前多少还装得温柔乖顺,如今却丝毫不掩邪气,“为了感念你的配合,我现在告诉你这一年大限可破,你信吗?”  陈秭镇冷声道:“说来听听。”  “解开剑的封印。即使不靠生灵供养,我依旧可保剑中亡魂无恙。”  “...何意?”他喉结紧张滚动着。  “记得她来自何处吗?那位...薄姑娘。”她尽量小心翼翼地提起她,唯恐刺激到面前的情种。  他神情果然如风潇雨晦,似是极不情愿提起,却还咬牙强说——  “...芒山,有狐。”  白龄绥灵动地一笑,狐目红唇,媚意丛生眼底,“是了,就将她葬在有狐。魂归故土,可保不散。除此之外,只要服用芒山独有的药果‘霖婴’,你这些年被她反噬的伤就会转好。说到底也不过是被狐狸所伤,这伤放在人间无解,只有芒山可救你一命。”  “去芒山?”陈秭镇如临大敌,横眉立目,“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仙妖混战之地,凡人怎可踏入?”  “哦?”白龄绥挑了秀长的眉,一副听得很新鲜的模样,“哪有这么邪?只是谣传吧?”  寻常人大多不知,南梁与北方邻国古河的交界处有一山名为芒山,盛产狐狸,从无人迹。千百年来修炼了大批的狐仙与狐妖,阵营分明,血战不断。其中狐妖占领山阴之处,别名有狐,是整片芒山最为凶险、必定有去无回之地。这些内中险恶大多只有秘术士才知晓,绝大多数的凡人只当那是个猛兽出没、害人不浅的凶山。  所以他断然拒绝:“不可。”  “若不取剑,必定撑不过一年。”  “从封印它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若这么惜命,当初又何必同意。”陈秭镇负手而立,眼神决然如铁,“如果非取剑不可,就不必再提。”  白龄绥看他这慷慨赴死之态心中不由窃笑,这人究竟多矛盾?亲手终结了她性命,又拼尽余生养着她的残魂,折腾了大半生这深情的做派她又看不到,不过是自掘坟墓罢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么?  她理解不了,在她看来,这更倾向于自作孽不可活。  窗外卷着酒香的夜风吹掀红帐一角,猝不及防的凉意攀上心头。他木然的面孔在摇曳的烛火下笼上深邃的沉郁,她艳丽如毒的眼眸却在昏暗的光晕中添了一抹息事宁人的柔和。  “将军正是鼎盛之年,甘愿放下人间一切?”  人间一切......  这九年,细细想来,还不及她转身看来的一个瞬间。  世间荣华富贵、娇妻美妾、花朝月夕、饮酒作乐,这些快意之事统统扫不动他心头浓重的阴霾。她走了,他的心起了一场湮没尘世的大雾。而之所以苟活至今,只不过为了供养体内这冷剑。他需要她以某种方式存于世间,需要她与他不留一丝间隙,他就是放不下这点自欺欺人的亲密。  遇到白龄绥的那天,那双狭长妖异的眼看向他的一瞬,他整个人竟被胸中巨大的悸动从椅上弹了起来。她有与薄素凉别无二致的眉眼,只为这双眼他就无怨无悔地留下了她,甚至冲动地娶她进门。她一碗一碗熬着药,他便挨个喝下去,如她所愿,给她一个留在府中的理由。  他此前留恋过各色女子,因为她们身上那些或浅或深的薄素凉的痕迹。还一度以为她走了,他依旧可以如寻常男子那样娇妻美妾、子孙绕膝,然而他越是急迫地转向别的女子,越是证明了对她不可磨灭的在乎。  直到遇上了白龄绥,他想,那就认输吧,只好坦承那缕亡魂沉重得足以撼动他的一生,竟然他最有好感的女子最是像她。   红烛几欲燃尽,更深露重,浸淫了富贵人间气的瑟瑟秋风大片灌入,像无形之水冰凉地奔涌而来,要争先恐后地覆没他。  良久,白龄绥打破静默。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肉身不复,那把剑也穷途将至,到时她也只能魂飞魄散。”  可陈秭镇依旧无动于衷,他十年前就做好了与她一同覆灭的准备,这番说辞也没什么新鲜。  她渐渐心烦气躁,蹙眉道:“放她去吧。这样禁锢她的魂魄不是供养,只是囚禁而已。”  “你说什么?!”他这才被攫住痛处,勃然大怒,掌心粗粝的手刹那间扼上她的咽喉。白龄绥冷着脸艰难地发音,“你不肯放过她...也不肯放过...自己,九...年了...还不够?”  他虽恼羞成怒却未施狠力,手指反而还微微地打着颤,终究一根根无力地垂下来。白龄绥也终于词穷,看他目断魂销,她心头竟有一丝不忍悄然泯过。权力、金钱、名声,世人趋之若鹜之处,他却枯寂打坐,只将心思扑在一个死了九年的妖怪身上。  他一呼百应,他一无所有。  红幔帐,美人面,月光将夜的雾气照亮。水色月华虽清冷,在良辰美景的映衬之下也能显出几分朦胧如雨。若真是一对眷侣携手观之,定能凝成画卷般的隽永。  可惜,他们唯爱焚琴煮鹤,践踏良宵。  “你究竟怎么知道这么清楚?”他再没有了一开始的激愤,色若死灰,怔忡问道。  白龄绥莞尔,犹不直言以告,“你觉得呢?你看我像道士还是妖怪?”  “法术还是妖术都无所谓...”他盯着那双足以麻痹他喜恶的眼,阴森森地闪过一道促狭的笑,“两个月里你都不曾下手害我,可见你并非为行刺而来。我不知你为何对我了若指掌,只是以后,那点过往别再提了。”  即使心中闪过无数念头要杀她,他终究舍不下这双眼。  “好啊,那将军...毕竟今夜还是洞房花烛,不会连杯交杯酒都懒得与我喝吧?”她乐得他不追问,毕竟后面该编些什么也还没想好。话一出口才发觉忘了改口叫他夫君,想来他也忘了,竟没在意,他们这对新人还真是各怀鬼胎,心不在焉。  他一愣,这才瞧见桌上的两个精巧酒盅。  白龄绥的手腕凉如夜露,他蹭过她冰冷肌肤,饮尽杯中酒,心疲力倦地叹了口气,“这一年我会好好待你,年末你便直接离开黎丘,到一个无人相识的地方重新生活,我对外会宣称你病逝。”  “好。”她同样饮尽,寥寥笑道,“不早了,睡吧。”  陈秭镇抚上她细长的脖颈,看着那触目惊心的红痕,沉声问道:“......痛么?”她摇首,回握住他的大手,冰凉的温度像水一样轻柔而迅疾地漫过他荒草丛生的心头。正欲再言,眼前却突然一阵强光闪来,接着,强烈的晕眩感倏然搅浑了脑海。  倒下前的最后一秒,那双冰冷的手勉强接住了他。  *************************  陈拂归被折磨得冷汗涔涔,嘴唇乌青,牙齿磕碰着打颤,通体感官就只剩一个冷字。  “放了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一声清冷,咬牙费力地睁开眼。  “夫人,您不能留在这,他伤了您如何是好?”  白龄绥笑影如水,转去无痕,“你看他还有这本事?”她换回一身白衣,在阴暗的水牢里像一道雪突兀地飘下,白得刺眼。  他嘴唇犹疑地翕动,“你...”  侍卫仍旧没有打开镣铐的意思,为难地看看白龄绥,又看看虚弱到极点的陈拂归。白龄绥一副漠然清姿,不愠不怒,目光却长出刺人的银钩,“放人。”  “是...是。”  哗啦啦镣铐摆动的声音在这死寂的牢房中格外锐利,她蹙眉向他走去。  他没料到还有这出,她不是成亲去了吗?怎么又会在洞房花烛夜溜出来?看来一旁的侍卫也有此惑,好奇的眼神肆意打量。  她捧起地上的两坛酒,对他示意道,“喝药酒吧,会好的。”  侍卫郑重行礼后退下,白龄绥看着费力想坐起却只能稍微抬起脖颈的陈拂归,双眼红得快要溢出血来还咬紧牙根问她:“为什么?”  “你也救过我,虽然并不需要。”  他旋即提起一丝冷笑,“哼,千方百计阻挠你们成亲也不只为救你,我...只是不想他娶到你,不想他娶到一个...”  “像...薄素凉的人?”她默契地接道。  他猛地抬头看她,面目惊恐像撞鬼一样,那眉皱得白龄绥看了都替他疼。良久,他突兀地喷出一声短促有力的笑,“我就知道!你不简单!”  借着斜上方那细长窟窿漏进来的一线月光,他举起酒坛哗哗地大口灌进嘴里,大滩的酒淋花了胸前一片。这种喝法固然狂放潇洒,可白龄绥无比心疼她上等的药酒全都喂给了衣服,于是提醒道:“酒是喝的,不是让你沐浴。”  他昂然自得地一笑:“...单凭你竟还记得我,我就...觉得你不简单...没想到,你还是出乎我意料...还有什么事是是你不、不知道的吗?”  她毫不谦逊地一笑:“可能真没有了。你不算凡人,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也不算。你活在世人记忆之外,我甚至并非世人之一。陈拂归,兄弟阋墙算什么,怎比得过哥哥忘了弟弟,只当他是喜宴抢亲的狂徒呢?”  像发疯一样灌完一大坛,他又抄起另一坛,酒淋了满脸,鬓角和额边的发成绺粘在脸上,狼藉得令人心酸。  今夜真是妙不可言,他烧红了眼底,怅惘地费力盯着她,眼前晃过四重身影,好不容易才锁成一道,他忽然高声大笑,仿佛她刚才那话有多发噱解颐。  “你还真是什么都知道!怎么?你是人是妖!啊?!”  白龄绥蹲在他面前,一笑,散开几分妖气,“薄素凉?”  “...她是狐妖,可我不怕!”他一把摔破酒坛,清亮的灰眸在牢中如点漆般聚光,闪动着刚硬的执拗,“我才是世上唯一不会负她的人!陈秭镇算什么?!他哪有脸说爱她?!他可、却...他竟可以为了护...护那个狗皇帝...杀了她...杀了她......你知道他这个将军怎么当上的吧?!知道吧?!谁不知道九年前那件事!除妖...”他放声大笑,满脸酒泪纵横滚落,“好一个除妖!!”  白龄绥默然凝望,他已经忍了太久,早该这样痛快地宣泄出来。  “陈拂归,你为何要那把剑?”  “不论你...信不信,我要找到那把剑复...复活她。”  她倒不吃惊,还挑眉笑道:“哦?如何复活?”他打量了她半晌,烦躁地挥挥手,“也罢,救了我,告诉你也无妨。你知道有狐吗?”  她神情一僵,随即摇摇头,幅度小得几乎让陈拂归以为那是错觉。  “有狐是、是素凉的故乡...只要把她送到有狐,找到那里群妖的首领...好像也叫有狐,跟他领地同名同字,他会助我复活素凉!毕竟都是狐族同胞...他又尤为在意狐族血脉,不会坐视不理。”  白龄绥的双目陡然如坠深谷,无从遮掩的惊怔险些撕破她一贯的笃定。她蹙起眉,正容亢色地问道:“若他就是坐视不理呢?”  “那就以命换命!”他心烦气躁地一吼。  “以你的命,换她的命?”她嗤之以鼻,满眼不屑,“你只值几十年,薄素凉都活了几千年了,怎么换?你想占有狐的便宜?”  “我听说...那位首领嗜血。只要他答应复活素凉,我这条命随他拿去。”  白龄绥简直是被他逗得乐不可支,“只要他答应?你见过妖与凡人谈条件?暂不论他会否答应,你根本就见不到他,你与谁去谈条件?”  “可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不去的话就没有任何可能!”  她无言以对,心想,又来了个情种啊,赶着送死。  望着那人满脸来历成谜的笃定,她忍不住垂眸落笑,依旧没藏好眉眼笑影时深时浅的狡黠,拥鼻微吟道——  “陈拂归,我给你那把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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