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苏月以前虽说不上天不怕地不怕,但拜周睿所赐,老鼠、蛇之类的她确是早已不怕了的。只是,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老鼠这东西,家里田里都不少见,苏月以前别说在周家,就是在青楼的时候,见着了也能面不改色打死;然从良嫁给官人后,因曾被大娘子搓摩关在暗室里,一连好几日终日与吱吱乱叫的老鼠作伴,苏月心头便有些厌恶了这鬼东西。 不过那时也只是厌恶而已,并不很怕;直到嫁了酒鬼丈夫以后,有一年,城里遭了瘟疫,她跟着丈夫拖家带口逃难,一路风餐露宿,不敢多花银钱,只企图能多剩下点细软给去投奔的小姑子家以求能得个好脸色。于是,一家人虽有老有小,却也不住客栈,而常求宿城隍庙。 某天,苏月一行遇上了从城里逃出的另一家人。那家人似乎很穷,连看到苏月抠门婆婆准备的菜糠窝窝都咽口水。苏月见他家有个才五六岁的小丫头,饿得脸色苍白,抱着肚子直哼哼,看不过去悄悄给了她半个窝窝头。 那丫头怯怯看着她,死死攥着窝窝,却并不吃。苏月以为她是怕生,便笑着劝了几句;谁知小丫头慢慢不害怕了,却还是不肯吃,只说她不饿,问苏月这窝窝能不能分给她爹娘。苏月瞧着孩子懂事,只觉得更为心酸,忍不住直想哭,便直接把整个窝窝都给了她。 小丫头欢天喜地跑回去,她爹娘却过意不去,执意不肯让苏月饿肚子,但奈何苏月坚持,又不能给苏月婆婆丈夫看到给她惹麻烦。于是她爹娘只好千恩万谢领了情;正好那庙里有老鼠,整晚乱叫的吵得苏月睡不着,她爹便起来打死了。 那家城隍庙香火不错,老鼠个头挺大,约摸能有半斤重,她爹娘舍不得扔,大清早就扒了皮放火上烤了,然后悄悄撕了半边让女儿拿给苏月。 苏月本来就厌恶老鼠,看着那玩意只觉得犯恶心,又想到她一家没有吃的,更不肯接受,只说自己吃饱了,让小丫头帮她吃,还特意嘱咐不许告诉她爹娘。孩子不知事,信以为真,开开心心吃掉了,也确实没跟爹娘说。 吃完早饭,苏月等告辞启程上路,没几天便投奔到了小姑家;之后,被小姑婆婆翻了几个月白眼,终于盼来消息说宫中老神医的弟子研究出了解药,瘟疫已经控制住了。 苏月婆婆受不了看亲家脸色过日子,家里大件虽都贱卖了,但毕竟还有祖宅田地,于是一行人又灰溜溜回了家。回城之后,偶然听路人说起,几个月前他们一家在城隍庙遇到的那家人当天都发了高热,小姑娘年纪小,没熬过去,第二天就死了。 传言说是她爹在庙了打老鼠吃冒犯了城隍爷,所以才受了惩罚。街坊邻居都当回事喜滋滋谈着,连苏月丈夫都在吃饭的时候唉声叹气感慨了一番“我那时就觉得他家人不老实,连城隍老爷的东西也敢动,还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唯有苏月听得骇然失色,还差点错手打翻了手中的碗。 想起那个懂事的小丫头,苏月心里倍感自责,悄悄儿在路边点燃香烧了些纸,本来只是聊表慰藉,谁知晚上却做了噩梦,梦到小丫头带着一群老鼠来找她,一双只有眼白的大眼直直望着她,幽幽问道:“婶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明明就是嫌弃老鼠不想吃,为何要骗我吃不下还给我吃?” 苏月想要反驳,但在梦里却偏偏说不出话来,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姑娘慢慢飘到跟前,露出阴森森的惨笑:“若不是你骗我吃多了,那鼠肉便是有问题,我也断不至死……是你,都是你害的!你这个害人精,就跟害人的老鼠一起死了吧!” 说着,她伸出指甲骤然变长的双手,猛地朝苏月扑过来;与此同时,她身后的老鼠也吱吱吱叫着围过来,黑压压一片似能把人淹没,眼里还闪烁着恶狗捕猎般兴奋而凶狠的绿光…… 苏月想跑,却迈不开步子,只能大声呼救,然后拼命张口间,终于发出声音挣脱了梦魇。她猛地坐起身,见丈夫还在旁边打着呼噜,完全没有被惊醒的动静,意识到是做梦,便拍着胸口安慰自己,大口大口喘着气,好容易缓过来,才感觉到自己身上出了一身冷汗,连里衣都浸湿了,于是想下床去换件衣裳——刚一动,床底下突然响起吱吱两声,吓得她顿时尖叫起来。 丈夫被她吵醒,反手就扇了她一巴掌,骂咧咧凶了一顿翻过身又睡了。苏月却再睡不着,捂着脸小声直哭到天亮。 此后,她又一连好几天一直做噩梦,她婆婆疑她是招惹了脏东西,拿着她衣服去喊了老同,回来又给她吃了花婆子的米,说缠着她的“鬼”已经被赶跑了,她才略略放下心得睡了安稳觉。 但从那以后,每次看到老鼠她就下意识想起梦里一群老鼠围着想吃她的样子,于是便忍不住尖叫跳脚,直到婆婆受不了在家里养了只猫,一连几天夜里噼里哐啷捉到大耗子,把老鼠吓得都不敢待她家了苏月才终于正常了些。 周家老爷子平时闲着没事就喜欢逗猫遛狗,所以周家养着只老猫,虽然除了周老爷谁也不亲,平时见到李氏人影都风一样就跑了,但却是只杀鼠的好猫:平素周老爷天天小鱼干拌饭亲自喂着,丝毫不缺吃的,它也从不捉鼠,白天屋顶上懒洋洋躺着晒太阳,晚上也灶膛里窝着睡觉,但只那么喵喵叫几声,老鼠便吓得不敢登周家的门了。 于是,重生以来,苏月还从来没见过老鼠,且那都是她上辈子死前许久的事情,她早已经适应了些,只要不看到急速奔跑的老鼠,单单只听到声音也不怎么怕了,所以这才一直没想起这茬子事。 只是,这次是乍然看到一团黑影从她身后草垛吱吱叫着从脚脖子旁蹿过去的,苏月想起前事,只觉得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脚踝似乎还能感觉到老鼠掠过时的一丝风,凉飕飕的,于是才吓得立马就跳脚尖叫。 这般下意识的反应持续了约摸半盏茶,直到身体慢慢恢复知觉,感受到周睿热乎乎的体温和背上大手一下下拍着的真切力度,她才慢慢镇定下来。 *** 平静下来后,苏月才发现自己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甚至把周睿的肩头都给打湿了,顿时羞得满脸通红。 感觉到怀中人的动静,周睿扶着她肩膀推开她,见她还扭扭捏捏不肯起来,顺手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行了啊,差不多得了,还哭上瘾了啊?” 苏月用手抹了抹脸,揉着红通通的眼睛,不满地横了他一眼,“还有没有良心了?人家都被吓成这样,你还打我!” “啧。”周睿抬手往她凌乱地贴着额头的刘海上胡噜了一把,嫌弃吐槽:“还好意思说?不过就是只耗子,吓成这样!不知道的还当野狼进村了呢。” 苏月低着头,整理头发和衣服,没接话。 周睿从上往下打量了她一眼,没见到伤口,又把目光移上去,看着她头顶发旋,无言盯了一会,再开口时微微放低了声音:“老鼠在哪呢?吓成这样,我还以为你被咬了。” “跑那边去了。”苏月朝他身后指了指,却还是不抬头。 周睿回头往地上扫了一眼,只见一片光秃秃除了麦梗什么也没有,狐疑道:“哪呢?” “不就那呢吗!”苏月抬眼,继续指。 周睿走近两步,还是什么都没看到,不禁有些不耐烦了:“这地儿统共就巴掌大,也没东西没洞的,还能藏耗子?你莫不是眼花了吧!” “才没有!”苏月此时已经恢复过来,见他怀疑自己,气得哼了两声:“你不找仔细了,等会我不走路了,让你背我回去!” “想得美。”周睿直接甩了她三个字,头也没回继续仔细找着,突然,目光扫到田埂处一个不起眼的洞口,顿时有些激动:“嘿!这有个洞!长富长林!快过来,抓老鼠了!” 长富明珠一早跟了过来,只是看到苏月在哭便默默站在了一旁,长林明玉听到动静也赶了过来,站在他们后面。几个小子凑一块,偷偷儿取笑了苏月好半天的“胆小鬼”,周睿叫人的时候还嘻嘻笑得收不住嘴。 不过听到抓老鼠,几人的注意力立马就转移了,兴冲冲直奔了过去。 “长富去打竹筒水来,长林过来看着洞口,我再看看后门在哪。” “唉,好嘞!” 听到周睿吩咐,长富长林迅速行动起来,明珠明玉也跟着凑过去,见周睿没理他们不禁有些急:“那我们呢小叔?我们干点啥啊?” “你们?”周睿看了兴致勃勃的两人一眼,往苏月那边努了努嘴:“跟着你小姑一边呆着去,杵这别等会碍手碍脚的。” “哦……” 苏月看到两小只闷闷不乐地耷拉着脑袋挪到身边,忍不住心情大好,看着他们幸灾乐祸地呵呵直笑。 明珠明玉朝她一人扮了个鬼脸,拿老鼠的事情呛她胆子比耗子还小。苏月闻言皱了皱鼻子,却并不在意,只回头盯着周睿的背影看,心中升起些微微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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