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瑚开了箱笼,替顾维驹找起衣服来,琉璃则开了第二个掐丝珐琅妆匣子,倒从里面拿出了七八个瓶瓶罐罐,取了花露香脂给顾维驹擦起脸来。古代的化妆品里好像多含铅,但是看琉璃的样子分明是做惯了的,顾维驹想拒绝又怕显得突兀,干脆闭上眼由得她捯饬,心里想明天倒要找个好理由不再用这些东西才好。这头脸擦完,那头衣服也找好了。 新婚第一个月须得穿红,珊瑚是个人生得好也爱俏的小姑娘,打扮上面原有一手,只见她拿出了宝蓝四季花卉纹暗花绸衫,外罩大红织金如意云纹锦缎褙子,下着大红童子嬉春织金缎马面裙,左边一根碧色丝绦系着绿汪汪的翠玉环绶,右边拴着杏子黄绣多子多福的缎面荷包,穿一双大红缠枝牡丹纹缎面高低鞋,又繁丽又华贵。 再看镜中,琉璃已给她敷了薄薄一层珍珠粉,点了些许玫瑰花淘澄的胭脂膏子,轻轻擦开,一双唇如三春桃花,抹点口脂润了润,红得娇俏妍丽。又梳了个华丽高耸的牡丹头,开了右首两个妆奁,挑拣一番,给她插戴了满头金翠,其中最显眼的是一支累丝金牡丹花嵌红宝石簪子,那明晃晃的金红都能晃得人眼晕。 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这一打扮,倒是遮掩了顾维驹大病初愈后的苍白,人看起来也不那么羸弱,倒是把这身体的好容貌更显出了十二分的颜色。 “咱们太太真是好品貌,再无别个能比得上。”珊瑚年小口快,心里想嘴上就说了出来。 顾维驹笑笑,红颜薄命,好品貌在封建社会,倒不见得是件好事。开口说道:“不知大夫几时能到?病了这几日,现在倒觉得有些饿了。” “太太先前不是吃了燕窝?”珊瑚诧异道。 顾维驹面上一红,忘了古代淑女不像现代职业女性,讲究一个早餐要吃得饱吃得好。原主估计平时吃点燕窝就够了,对她来说却只不过是开胃而已。 看顾维驹赧颜,珍珠赶快道:“想必是太太躺了这几日,不过是我们勉强喂了些糖水稀粥,这一醒可不得饿嘛。” 珊瑚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也急忙找补道:“可不能教太太饿坏了胃肠,我去厨下看看还有什么吃食点心。”一面说着一面快步出了屋子。 琉璃也道:“太太原是该多吃些的。这几日眼见着又瘦了些,倒教我们都心疼您呢。” 珍珠想了想却道:“只是已过了早饭的时辰,现在厨下怕在忙着备各院的午饭,只不知道还能有些什么吃食,怕不合太太口味。” “这却无妨,不过随便用点什么垫垫罢了。”顾维驹笑道。心里却暗想,一府里的太太,想想《红楼梦》里的王夫人,那是何等威势,自己虽是刚嫁进府里来的继室,但不到饭点却恐怕连吃食都找不到,处境堪忧。 说话间珊瑚便转了回来,手里端着一个小碗,面色不虞地对顾维驹道:“今日老爷似在外院有客,太夫人又道念了经要吃素,厨下忙得什么都顾不上。还是我说太太要吃,好歹才让他们匀了这糖蒸酥酪出来。就这钱大娘还说嘴呢,倒教我听了一耳朵的闲话。” “这又是什么好东西了,什么匀了出来,不过是早间太夫人不爱吃的,便拿来打发起人来了!这起子作耗的小人,仗着谁的势倒敢起了欺主的心?打量我们太太好性儿呢,看我不去撕了他们的嘴!”琉璃看着俊秀爽利,实是个爆炭脾气,一听就气急了,一边骂着一边就要去找厨房的人算账。 “在主子跟前,瞧你嘴里都嚼的是些什么话!”珍珠忙拦住了琉璃,教人知道自家姑娘为了一点吃食跟大厨房的人撕破脸皮,还不知道要怎么笑话呢,必要说姑娘原是小家子出身,没见过世面,连点吃的都要争。虽然才嫁进来几日,这些污糟话已是听了不少,若非如此,姑娘怎么会气得病了。偏偏太夫人不喜欢自家姑娘,凡事不理,由得那起子狗眼看人低的下人们折腾主子也不管。待自己要告诉姑爷吧,姑娘却又抹不过脸去,只拦着自己。 琉璃虽平日也听珍珠调遣,但却并不怕她。珍珠虽然是一等丫鬟,她只是二等,但她跟陪嫁进来、无甚根基的珍珠不同,她原是这府里的家生子,一家子在先头夫人和太夫人跟前倶是有体面的:她爹是外院的二等管事,常年在外跑采买的事;他娘管着府里的针线房;有一个姐姐,嫁给了先头夫人陪嫁庄子上的庄头;大哥跟着自己爹在外头跑,学着当管事,二哥在车马房做事;两个嫂子还管着府里的后花园。她家几辈子人都在这府里当差,关系盘根错节、根深蒂固。因她腰杆子硬,又是个爆炭脾气,便不听珍珠的阻拦,还想往外闯。 “珍珠姐姐,你原不是这府里的,不晓得这些下作人岂是能给脸子的?今天克扣吃食,明天便是衣裳,过两日岂不是连月钱他们都敢伸手了。太太原是主子,他们还敢给脸子,可见心里便是没主子的,非得好好教训不可。”眼见绕不开,琉璃便说道。 “教训不教训那也是主子的事,你偏跟着裹乱。”珍珠一面着急一面回道。 顾维驹见闹得不像话,知道自己不能再一味软弱,连自己屋里的丫鬟都弹压不住,还怎么解决其他问题,便开口道:“别人眼里都是没主子的,可见你心里眼里便是有主子的?” “那可不是嘛。”琉璃不妨顾维驹突然出声,一时嘴快便答了上来。 顾维驹不怒反笑:“可不是,我屋里个个都是眼里心里有主子的。珊瑚出去听了一耳朵闲话,便要叫我这个主子也听一听。你怕被我这个主子连累,被克扣衣裳月钱,便要替我去教训下人。就连我的好珍珠,也能替我拿主意。好好好,你们都是好的,个个满心满眼里都是我这个主子。” 这话却说得重了,不但从小在府里长大的珊瑚琉璃没听过,就连陪嫁进来的珍珠也少听见自家姑娘如此说话,当下便知道姑娘是怒极了,于是“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珊瑚琉璃见状,急忙也跟着跪下了。 “太太恕罪。”珍珠带头讨起饶来。 “你们口口声声都是为了我这个主子,倒是跟我说说,有什么罪,我该怎么恕?”顾维驹冷眼看着三人,知道这一遭若不让她们知道厉害,以后却更难管教了。 珍珠心知顾维驹心意,甘愿给她作伐子,便重重磕了一个头,哭道:“奴婢原该约束着着她们、替太太分忧,却不该在太太跟前同琉璃拌嘴使性子,扰了太太清净。更不该不先回了太太便替太太拿主意,没了尊卑上下,还请太太责罚。” “嗯。”顾维驹应了一声,面上不置可否,眼睛却看着珊瑚琉璃。 这两个同顾维驹相处时日尚短,原也不是很清楚顾维驹的性子,虽是奴婢,但因都是家生子,家里原也宠着,未曾吃过什么苦头,性子便娇纵起来。这下看顾维驹动了怒意,虽然慌张,却也并不是很怕。 珊瑚年纪虽小,她家也没有琉璃家里那么得用,能进主子院子却是因为生得一副好容貌,因此见机也快,当下便服了软:“珊瑚年幼不懂事,不该在太太跟前说三道四,惹太太不开心,还请太太责罚。”说着也轻轻磕了个头。 “这倒也罢了。”顾维驹见她乖觉,也不去管她,只盯着琉璃。 琉璃心中却不忿气,她姐姐就管着先头夫人的陪嫁庄子,她对先头夫人原就敬重,那是五品官家的女儿,正儿八经的官家小姐。面前这个不过是个破落户的女儿,上辈子烧了高香才嫁进来,又是个继室,因此上心里就生了几分轻视。 便开口犟道:“太太才进门,原不知那起子小人可不能轻饶,否则他们就敢蹬鼻子上脸。我不是为了自己,却实心实意为了太太。还望太太明鉴,体量我这一片苦心吧。” “照你这么说,我若不听你的,便成了那不明事理的?我是主你是仆,却要我来体谅你?”顾维驹反问。 琉璃自顾维驹嫁进来就调到这西岭院里来服侍,不过也才几日罢了。初时她看着顾维驹是个软弱少语的,后来又病了几日,没成想却是个言辞犀利不饶人的,知道自己强要出头是打错了主意。又想想自己进院子时父母兄嫂嘱咐的话,便咬咬牙,缩手狠狠掐了自己一下,流泪哭道:“原是我的不是,虽一心为了太太,却不该争着闲气。太太如今这么说,可教我这一片心往哪里放去。” “你的意思是,我不让你吵闹丢人,倒是不识好人心了?”顾维驹继续问道。 琉璃哪里见过这样咄咄逼人,句句话都撕掳开了说的主子。先头夫人就不说了,那是个真菩萨性子,身子又弱,和管家娘子们说几句话都要面红的,进门不过管了三个月家就病倒了。太夫人没成想新妇子是这么个性子,只得还把家事接回去管着。但就算是一直管家的太夫人,也从不曾这么跟下人仆妇面红耳赤的,要说、要教训都有老嬷嬷们。况不说太夫人了,就是太夫人跟前有体面的大丫鬟,都没这么直通通说话的。 一时之间就被顾维驹的两句逼问问得哑口无言,只得嚅嗫着道:“奴婢不敢,不过不忿那起子小人仗势欺人罢了。” “那他们是仗得谁的势,欺得又是谁呢?”顾维驹继续问道。 琉璃愣了,这话怎么能摆上台面来说,自然仗得是太夫人的势,欺得也就是这个刚进门又不受太夫人待见的新太太了。可这话谁敢说出来,除非不想要命了。一时之间目瞪口呆,不知道新太太这是什么意思,反而说不出话来。 顾维驹见她无话说了,这才道:“府里统共这么几个主子:长辈慈和,一家人和睦,哥儿姐儿们都懂事。你倒是说说看,按你话说的‘那起子下作的’究竟是仗了谁的势来欺侮我?”顾维驹不清楚这府里究竟有多少主子,索性把话说得模糊些。 琉璃这才知道新夫人绝不是那面软心善的,不但不像新妇子,就连那积年管家的老妈妈们,也未必有这样的口齿。彻底知道自己打错了主意,这下怕是不能善了,也不敢再犟嘴了:“原是奴婢愚钝,打错了主意,太太绕了我这一遭吧。”说着就磕起头来,不过三五个头,前额就有些泛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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