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维驹本来想看看古代药方,但想到自己也不懂中医,就没管。一时琉璃回来的,还提着一个黑漆雕缠枝莲纹的三层食盒回来。因顾维驹不想把饭摆在卧房里,就起身往西次间里去了。一进去,琥珀正在布置碗箸,琉璃将食盒开了,取出两凉菜四热菜一个汤和两样主食。顾维驹坐下来,一看这么多,倒觉得吃不完,便让几个丫鬟也坐下来陪她吃,几人连称不敢,只站在一边服侍她。 初春时节,时鲜菜蔬多了起来,甜白瓷的碟子里盛着香醋拌椿芽、香干拌马兰头两样凉菜,又有云腿炒春笋、腊肉芦蒿尖儿、鲜虾炒鸽子蛋和板鸭蒸豆腐四样热菜,一碗红枣桂圆当归母鸡汤,两样主食是荠菜鲜肉小云吞和碧粳米饭。饭菜是好饭菜,只是一路用食盒提回来已是有些凉了。顾维驹只就着凉菜吃了几口米饭,又用汤泡了,在珍珠地劝说下好歹吃了小半碗。正欲摆下筷子来,忽然听到外面一声“老爷回来了。”然后就是窸窸窣窣衣袍的声音,几声零零碎碎的请安,想必是外面伺候的丫头婆子们。抬头一看,一个二十六七的青年男子已经进了内室,站在了桌前。 只见他皮肤微黑,身形十分高大,顾维驹目测应该在一米八五以上。头戴官帽,身穿青色盘领右衽官袍,腰配二十枚带銙的素银带,悬着牙牌和印绶,前胸后背缀着虎彪补子,粉底皂靴,应该是有品级的武官。难怪家里富贵,顾维驹想。再细看,此人身形健硕,相貌英朗,剑眉星目,鼻如悬胆,只是双唇紧抿,神情端肃,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势。但顾维驹却不怕他,按照她现代常年与人打交道的经验,相由心生,这样长相气质的人通常坦率直接,心思纯正,容易相处。 当下就笑着站起来,心里盘算着应该怎么称呼这个便宜丈夫:相公、官人还是郎君?心念电转却已经开口道:“老爷回来了。” 对方点点头,说道:“坐吧。听说你能起身了,我来看看你。”一边说着一边坐了下来。 病好了才来,还有什么用,顾维驹腹诽道,再想到他真正的娘子已经仙逝,自己不过是个冒牌货,开口就更加谨慎了:“让老爷忧心了。”多一个字也不肯说。 霍阆风看着自己的新媳妇,心里觉得有些奇怪,她到底是为什么病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新婚头一夜,他酩酊大醉,甚至没有和她圆房,第二天酒醒后十分愧疚,于是夜里就分外卖力些。没成想她身子骨那么娇弱,第三天一早就起不来床,接着就昏昏沉沉在床上躺了几天。他请了大夫来看,大夫却说她心怵惕神伤,恐惧自失;脾忧悲不解,意伤悗乱;心藏脉,脾藏营,心虚则悲,脾虚则四肢不用,五脏不安;然五脏主精气,不可伤,伤则阴虚无气,人无气则死。竟是一副油尽灯枯之相! 他看着她昏昏沉沉躺在床上,想到她亲娘带着她来打秋风的样子;想到她红着眼眶却把腰挺得直直的样子;想到她娘和她弟弟们拿着信物上门来逼娶的时候;想到他去下聘时她家里家徒四壁的样子……觉得她和自己一样,都是可怜人。再后来他就不敢来看她了,怕她真的死了,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去同僚好友家躲了几天。直到今天下衙回来,想拿些换洗衣物,却听说她大好了,都能起身了。 现在,她正笑吟吟地在自己面前,和自己说着话。竟是有哪里不对呢?他当然是高兴的,已经死了一个娘子,他可不希望再死一个。可那天夜里他要她的时候,她分明是又哭又怕的样子,哪儿像现在,这么明艳,这么大方。 顾维驹看着眼前男子又悲又喜,神色不定,一时也有点心慌。虽说古代通常都是盲婚哑嫁,可谁知道这两个人先前熟不熟悉,万一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什么的,自己岂不是马上就要穿帮?丈夫可不像婢女这么好骗,尤其还是个做官的,应该是有见识的。 越想越怕,面上却不能带出来,只得咬着牙再开口:“听说老爷在外院宴客,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霍阆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没回过神来,顺口接到:“沈三陪我回来拿衣服。再说他一个月恨不得半个月住在我家,算哪门子客啊。”说完才发现说溜嘴了,眼睛瞪得大大的,一时有些气恼。 顾维驹便知道他这几天大概是去了好朋友家借住,却不知道为什么才新婚他就不着家,也不知道是不是吵架了,当下却不能再问,只笑道:“那老爷也不能把人家扔下,自己跑回来呀。” 霍阆风见她凤眼桃腮,唇红齿白,一笑之下更是粉光雪艳,面如芙蓉,还胜三春秾艳,桃李竞芳,一时就看住了。 顾维驹见他直愣愣盯着自己看,又想到镜中那个风流蕴藉的娇艳人儿,心里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暗暗奇道,既然不是个冷心无情的,新婚也正该浓情蜜意,怎么会把生病的新媳妇一个人扔下几天不管?难道是个风流不负责的?这么想又觉得好像更合理些。就只做一副害羞的样子,低垂了头不说话。 珍珠见状就带了人悄悄退了出去,让她们都远远站了,只自己守在门口。 霍阆风意识到自己失态,不由咳嗽一声,看看桌上的菜,便说道:“你病才刚好,不要吃这些油腻腻的,让厨下给你做些清淡的来。” 顾维驹笑着答到:“谢老爷关心。我起来吃了燕窝,又吃了酥酪,现在却也不怎么饿,便是这些还吃不完呢。” 霍阆风好像明白了什么:燕窝是他让人送回来的,他让琥珀天天炖了给她吃,琥珀是个细心的;酥酪是南山院每天都要的,却不一定吃;桌上的饭菜不仅看起来油腻温吞,还是他中午跟沈三吃的那几样……这么说来她自起身到现在唯一吃过点像样的,还是那碗燕窝。其余不是南山院吃剩的,就是从他那儿略分了点。一时之间不由恼怒起来。 顾维驹见他面色不虞,心里反复把刚说的话过了两遍,觉得应该没有疏漏,不知道哪里竟惹恼了他,也不敢说话,就默默坐着。 霍阆风一看她好像吓到了,情知自己素来是有些令人害怕的,便缓了缓面色,尽量和煦地道:“别怕,我不是恼你,只是厨房的人太不懂事。” 顾维驹心想,这还是个明白世情的,不是那种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心里略安定了些,就说道:“原也事儿多,却不怪他们。”不管怎样,贤惠大度总是没错的,古代对女人不就要求三从四德嘛,先装着样子。 霍阆风却道:“哼,委屈了就是委屈了,你也不用装个贤惠样子,我娶你进门也不是让你受这些闲气的。只是现在家里还是南山院管事,等你病好了,掌家理事了,还是须得厉害些才好。” 顾维驹心里惊讶,这位怎么不按常理出牌,面上却不能带出来,只恭敬应了个“是”。 霍阆风又道:“我现在说你也不懂,唉,你只记着我这些话就好,我不是那一味爱看人小意屈从的。家里人多事杂,你自己须立得住才行。别让我再白填一个进去。”最后一句话已是有些愤恨不平。 顾维驹见他说的认真,也不再敷衍:“我不是那种会委屈自己的人,老爷也须信得过我才是。我刚进门,好多事情都不懂,往后慢慢的也就好了。” 霍阆风看她说得恳切,沉吟了一会儿,忽然说了句不相干的话:“维驹,你可有表字?” 听到熟悉的名字,顾维驹心里一震,原来同名,或许这就是自己穿越的理由。但现代人哪来的表字,就摇了摇头。 霍阆风道:“嗯,那我赠你一字吧。” 顾维驹心下奇道,没想到一介武夫,还挺有学问,也不扫他的兴,笑吟吟地点点头:“何字?” “维驹、维驹……不如就‘如濡’二字吧。”霍阆风想了想。 顾维驹是知道自己的名字取自《诗经·皇皇者华》:我马维驹,六辔如濡。心想道也说得过去,便笑着说道:“谢老爷赐字。” 霍阆风见她欢喜,也笑道:“也别‘老爷’来‘老爷’去了,我表字‘修远’。”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顾维驹也笑道。 “你在家时还念过书?谁教你的?”这下轮到霍阆风诧异了。 顾维驹暗道不好,果然言多必失,自己对这身体的原主几乎没有什么了解,也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读过书,就随口答道:“哪里念过什么书,也就是听人说了,就记下来了。” “哦?是不是哪位内弟教你的?”霍阆风知道妻子在娘家并不受宠,很是吃了些苦头:岳父早逝,岳母心里只有三个儿子,他因此对这一家子并无好感。但如果她三个弟弟里还有谁曾经善待这个长姐,那倒是可以考虑提携提携。 顾维驹暗暗叫苦,她哪里知道原主有几个弟弟,又有没有谁教过她识字,只能笑着说道:“老爷外院不是还有客,倒不好教贵客久候。”大大方方转移了话题。 霍阆风想到她在娘家不得意,也没有追问,又想沈三还在等他,也确实不便久留,干脆就起身:“晚上等我回来再吃。让琥珀跟厨下说,我这几日应酬多,又曾饮酒,不耐烦那些油腻腻的,教他们做些清淡粥菜来。”说着就出去了。 顾维驹不禁微笑起来,看来还是个会疼人的,这样倒不难相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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