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顾维驹就带了珍珠和琉璃去南山院,珍珠是自己人,琉璃是太夫人赏的人,带上她们俩正好合适。珊瑚年纪尚小,就留下和琥珀一起看院子。 从霍阆风的话里,听得出他和南山院太夫人关系并不好,可是母子俩哪儿有隔夜仇?婆婆不喜欢媳妇尚能理解,可是哪儿有婆婆不喜欢自己儿子的? 顾维驹带着满腔疑问顺着抄手游廊朝南山院走去。刚到穿堂前,就有守门的婆子过来行礼,又有小丫头子跑进去报信,顾维驹见状就放慢了脚步。进了院子,见庭院、正房、厢房、抄手游廊乃至垂花门俱都肃穆古朴,森然大气。一派白墙黑漆青瓦,全无花红柳绿:中庭矗立一块丈逾的灵璧石,岩石嶙峋,沟壑纵横,状若青松,大巧如拙;四周围几株笔挺的银杏树,枝干硕大,亭亭如盖;几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纵横交错,最宽的一条直直从垂花门前通到正房台阶下,三层的青台阶上刻着萱草纹。 一时便有一个穿着桃红短袄、缥色裙子的俏丽丫鬟迎了出来,琉璃就小声说:“这是春露姐姐。”顾维驹便知道这是太夫人身边得用的大丫鬟了。只见春露一面口称“太太来了”,一面行了礼。顾维驹点点头,笑道:“母亲可忙?病了这几日不曾来请安,心里甚是不安。” 春露便道:“太太哪里话,您病了几日,我们太夫人记挂着您呢。又说要给您换个大夫,又说要亲去看您呢。只春天里风大,我们怕她老人家吹了犯头风,好歹才劝住了。” 顾维驹说着“岂能劳烦母亲移步”等客气话,一面看着南山院的正房:南山院一溜五间正房,厅堂悬着黑地金边的匾额,上书“南山”两个大字。正中一张乌木雕松柏长青平头案,案上一边是景德镇的祭蓝釉凤尾尊,一边是白釉筒式盆碧玉珊瑚万年青盆景。堂上挂着《归田祝寿》中堂画,两侧对联上书:万里长天飞丹鹤,千寻峻岭峙苍松。下首两溜八张大漆乌木圈椅,整整齐齐铺着酱紫色团花五蝠捧寿椅袱。 春露便笑着说:“太太第一次来,想来不知,我们太夫人平日只常在东次间。”顾维驹见她好意,便笑着点点头。东次间前头有小小一间抱厦厅,里头设着桌椅床榻等物,春露就留了珍珠琉璃在这里,自有小丫头子过来烧水倒茶。 春露带顾维驹穿过檐廊,绕过一架乌木嵌螺钿龟鹤齐龄大插屏,进了内室,里面依旧是成套的乌木木家具:靠北是雕松鹤延年的罗汉床,上面摆着万字回纹的小炕几,设着秋香色团鹤纹的引枕靠背坐褥。下面放着两个脚踏,另有两个八足绣墩。地下对设六张高背南官帽椅,椅上照旧铺着半新不旧的秋香色团鹤纹椅袱。罗汉床两侧是大理石面四角黑漆圆形香几,一个上面摆着白玉万寿纹双耳三足香炉,及成套的香瓶香盒,另一个上面摆着甜白釉素面花觚,里面插着几只半开不开的白玉兰。室内冷香浮动,清幽冷僻。 太夫人正坐在罗汉床上喝茶,炕几上放着一整套汝窑雨过天青釉的茶具。一见到太夫人,顾维驹立刻明白了为什么霍阆风和她关系不好:只见她穿着石青立领素绸衫,外罩湖蓝素缎打籽绣宝相花纹褙子,下着银白八宝吉祥纹暗花缎打籽墨绣灵芝纹马面裙。头发整整齐齐绾了个圆髻,只插了一根白玉填青金石寿字簪,腕上是一串沉香木坠白玉莲花手串,打扮得十分雅致素净。可她看起来不过只有三十四、五岁的样子!原来是继母,顾维驹一瞬间明白过来。 但她仍行了个礼,口中道:“前几日病得下不来床,未曾来给母亲请安,心中十分不安。还望母亲宽恕。”态度十分恭敬。 太夫人端坐受了她的全礼,才向春露点点头,春露赶忙把顾维驹扶了起来。太夫人道:“来这边坐吧。” 顾维驹看她言行十分清冷端肃,便不敢真过去做,只在下首椅子上坐了,春露又给她端了一杯茶来。两人一时无语。 顾维驹就笑着开口说道:“怎么您这里就春露一个,人这样少?”她不好意思对着一个实际上只比自己大三两岁的人开口闭口叫母亲,干脆口称“您”。 太夫人便道:“我不耐烦人多,成天乱哄哄的。” “只服侍的人总该多有几个,否则岂不是不便。”顾维驹仍旧笑道。 太夫人却想怕是她那边人多,见自己这边人少,不合孝道,而本朝却以孝治天下,因此才有这么一说。便道:“我身边有春露、夏霖,还有小丫头子粗使婆子也不少,人是尽够了。今天夏霖娘从庄子里送时鲜来,我放了她去看看。” 顾维驹见她坚持,也不勉强,又道:“您这茶喝着倒是清香怡人。只我不大懂,不知是什么茶?” 太夫人道:“不过就是君山银针罢了。” 顾维驹又笑道:“您这里好东西就是多。说起来,还不曾多谢您今天赏的酥酪,我吃着十分香甜,可见厨下是用了心的。我正想着不知该赏他们点什么呢。” 太夫人心底暗暗奇道,自己并没有赏什么酥酪给她,倒是早饭时送了一碗来自己不曾吃,又叫撤了。但也不便多说,便道:“你若喜欢,往后每天都教他们给你送就是。却也不必赏什么,这原是他们应当的。” “中午老爷回来也是这么说,您也这么说。这下我可安心受用了。”顾维驹道。 “不过一碗酥酪而已,又当得了什么了。”太夫人淡淡的。 顾维驹见目的达到,就起身告辞:“不搅了您的清静。老爷说今儿要回来吃饭,我这就先回去准备着了。” 太夫人淡淡地点点头。还是由着春露把她送出来。甫一出门,就看见珍珠略带焦急地等着她,心里一暖,上前对她笑笑,上前扶了她的手。 太夫人又静坐着喝了一盏茶,对春露说:“去厨下问问,怎么回事。” 春露伺候太夫人已久,又是她最贴身的人,当下便知她的心意。也不多问,自去了厨房找管事的钱嬷嬷。太夫人也不要人服侍,就自己静静坐在房间里喝茶,有一下没一下地捻着手串。 不一时春露回转来,太夫人便问道:“如何?” 春露便回道:“原是夫人今日醒了,想吃些点心,着人到厨房去要。钱妈妈因着您和老爷向例不吃点心,并没有备下。又因忙着预备老爷前院宴客的酒席,和您今儿点的素席,便回说没有,怕也来不及做,若等做好只怕也到午饭时分了。去取点心的丫鬟便让钱妈妈好歹拿点什么,让她好交差。钱妈妈情急,想到早间您撤了的那碗酥酪,就叫端了去。钱妈妈还向您请罪来着,原是她没伺候好主子,只以前没有吃点心的惯例,她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请您示下,以后这点心是不是改成常例,日日都预备下?若是,您这儿和老爷的书房用不用定时送?几位少爷小姐那儿要不要也送?” 太夫人听了便冷笑一声:“她倒是推得干净。若只是如此,你们的好太太又何必病得才刚能下床,就专程跑来把这碗酥酪的事儿说给我听。那话里还句句都有深意,可见倒是个聪明灵巧人儿!” 因太夫人话里捎带上了新太太,春露便不敢接口,只道:“那依您看,要不要让厨下从明儿开始都备下点心呢?” 太夫人沉吟了一会儿道:“便备着吧,只也不必各处去送。让她们派个人去跟太太请罪,再问清楚她每天想哪个时辰送点心过去。” 春露却有些不解:“为何还要专程去请罪呢?厨下就算没有预备点心,也是咱们府里确实没有这惯例。” 太夫人对这个一直贴身照顾她的丫头十分亲厚,当下便解释道:“这件事十之八九是厨房偷懒拿大,用那碗酥酪糊弄事儿。若是太太不知道也便罢了,必然是她知道了,那碗酥酪是我吃剩的,才特地来说给我听。” 春露又道:“许是太太真心以为是您赏的呢?” “真是个笨丫头,”太夫人道,“她若以为是我赏的,当时就该派人来向我道谢了。况且好端端的我怎么会赏她吃食?定是她派去的丫鬟在厨房那儿听了不好听的,回去跟她说了,她又跟老爷说了。这才有了后面这一出。” 春露道:“让您这么一说,我可更糊涂了。想是这一碗酥酪的事儿,老爷也都知道了?” “必定是,”太夫人道,“不然她不能那么说话。你想想她进来了说的几句话,竟都没有废话。先说我这儿人少,暗示我管事不周、御下不严;再说酥酪的事儿,让我知道她受了委屈;最后把老爷搬出来,是想警告我,老爷是站在她那边的,别想倚老卖老欺负她。” “这也太委屈您了,”春露虽然不甚灵巧,却是个忠心的丫鬟,当下一听便替太夫人抱屈,“您何尝这么想过?您的一片心,老爷不知道就算了,先头太太也不明白,没想到这个也不是明白人。一进门光想着怎么东风压倒西风了。再说就算是底下人惫懒,老虎还有打盹儿的时候,您哪儿能万事俱全呢!” 太夫人冷冷笑了:“常听人言,一山不容二虎。一个家里自然也只能有一个女主人,偏我们家多余着我这么一个人,她们可不是个个一进门就朝我使劲儿嘛。” 春露听太夫人这么说,眼眶都红了:“您快别这么想。若不是老太爷去得早,老爷又同您不是一条心,您怎么会……” “唉,不是我肚子里出来的,自然不会同我一条心。”太夫人也伤感了,“只怨我这辈子肚皮不争气,只得了爱姐儿一个,还教山长水远的嫁了出去。若是、若是有个儿子,现下便是让我们分了出去,又何必寄人篱下。”说着就掉下眼泪来。 春露赶忙劝着:“全是我的不好,倒招惹您伤心。您万万别这么想,老爷、老爷便是……却还是把您当嫡母敬着,内院的事儿也还是您掌着。新太太……您既说她是个聪明的,日久见人心,她必能明白您的苦衷。往后有她劝着老爷些,日子就好起来了。” 太夫人也收了眼泪:“慢慢看着吧。往后的事儿,谁知道呢。” 太夫人这却冤枉了顾维驹,一个刚刚穿越过来的现代人,哪儿有那么多七弯八拐的心思。顾维驹唯一话里有话的,只有“谢您赏的酥酪”那一句,她确实是想让太夫人知道厨房的人不听话,却也不是想示威,而是想试探太夫人的反应。虽然她和自己老公关系不好,但是从来后母难为,若是个能相处的,女人何苦为难女人,以后大家互相尊重着就是了。就像现代的邻居那样,见面打个招呼,一团和气,彼此互不干扰。 至于其他的话,她完全是没话找话说,只是刚刚穿越过来,水土不服,话题没找好,倒让太夫人很是曲解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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