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顾维驹已经回到自己院中,换下了大衣裳,穿了家常的白绫衫子,大红彩绣并蒂莲纹缎褙子,柳黄四季花卉纹暗花缎百褶裙,佩着翠玉禁步,翠色遍地金六条穗子的荷包。卸去了重重簪环,松松挽了个纂儿,插一支金镶玉蝴蝶簪,耳中塞一对赤金丁香。斜靠在罗汉床上,看着下面跪着请罪的大厨房管事:钱嬷嬷。 只听钱嬷嬷道:“还请太太恕罪,实是往日里主子们都不吃点心,因此没预备下。往后定日日为太太预备好,您只管让屋里姑娘们来取。” 顾维驹笑道:“却不是妈妈这样说法。非是我要为难你们,只我刚进门,又病了几日,家里有些规矩原也不大懂。你却是老人了,就算我一时不曾记着,你也该让人来问问我的习惯不是。哪儿有倒教个主子追着你们、教你们做事的道理。” 钱嬷嬷一听,知道这个和先头太太大不一样,那个是菩萨性子,几句话不到就面红耳赤,这个却口齿伶俐,言辞便给。当下再请罪:“原是我们做事不当心。也为着太太病了几日,不敢来打扰。” “我虽然病了,可我身边的人不是好好儿的。便问不着我,难道不会问问珍珠几个?既知道我病了,原不是我要说妈妈,只你们不该更当心着些吗?” 已是入了春,穿得也不多,但钱嬷嬷硬是觉得自己出了一身的汗:“太太教导得是。往后便再不敢了。” “妈妈起来吧,”顾维驹见她服了软,也不穷追猛打,使了个眼色让珍珠过去扶人,“我刚进门,不知道家里规矩,妈妈就该好好和我屋里的人分说清楚,只说些咸淡话,彼此又有什么意思呢,这是错一。好好儿说了,我也不会怪罪,却不该拿东西来敷衍,这是错二。伺候主子却不当心、不用心,这是错三。我今日都和你说了,便别再犯,免得又像今日,大家面上都不好看。我敬您是个老人了,叫您一声‘妈妈’,可妈妈也得敬着我这个做主子的,大家彼此互相敬着,才能和和睦睦。妈妈说是不是?” 这一篇话说下来,倒把个钱嬷嬷说得老脸通红,要不是珍珠下死力气搀着,当下又要再往下跪:“太太教训的是,是我猪油蒙了心,一时糊涂了。往后再不会。” “这便得了。我知道妈妈平日里也辛苦,这一大家子人要吃要喝的,但既在其位,便要谋其政,您就多操操心吧。大家互相帮衬着,也好过日子。”说着抹下腕上一个银鎏金的纽丝镯子,赏了钱嬷嬷。便让珍珠带她出去了。 珍珠送完钱嬷嬷返回来,就坐在罗汉床的绣墩上用白玉美人拳给顾维驹捶腿。顾维驹就笑:“我的好珍珠,这一天接二连三都是事儿,你可歇歇吧。” 珍珠也笑:“姑娘真是爱说笑,这哪里就叫事儿了。您忘了往常在家时,一天到晚多少活计,那才是从早到晚没个休息的时候呢。” 顾维驹虽然真不知道出嫁前她每天到底要干多少活儿,但既然原主家庭贫苦,又看看两人的粗糙苍老的双手,还有什么不明白,因此道:“那可不一样,哪怕是喂猪养鸡纺织针线,那都不过是劳力。现在这可是劳心,说一句话都要在心里滚三滚,更累。” 珍珠还是抿着嘴笑:“姑娘觉得过去喂猪养鸡,烧火做饭的日子好过,我可怕了咧。鸡还没叫就要起,二更天还要赶针线,多点一盏灯老太太都要骂人。我还以为我会就那样过一辈子,绣到眼睛瞎了,然后被老太太赶出去呢。哪儿想得到现在这样的日子,跟神仙似的。” 顾维驹看着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想想现代,她这么大的时候,和身边其他同学一样,也是家里如珠如宝地娇养着,最痛苦的事无非作业太多,零花钱不够之类。心里不由得有些难过,拉了珍珠的手:“那些苦日子都过去了,往后我定会带着你过好日子。现在不过才开始,更好的还在后面呢。好珍珠,我不会亏待了你。” 珍珠听着就红了眼眶:“我的好姑娘,只要您跟姑爷好好儿的,以后再生俩大胖小子,往后我给您带孩子,当管事妈妈,就是这天底下最好的日子了。” 顾维驹笑道:“我们珍珠倒真是个有志气的。”在任何时候,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和劳动来换取好生活的人,不管她是什么身份,顾维驹总是钦佩的。 俩人正说着,就听到门口请安的声音。原来是霍阆风回来了。 “说什么呢,怎么红鼻子红眼睛的?”霍阆风一进门就看到妻子和贴身婢女执手相看泪眼,心下便有些不快,皱了眉头问道。 他原本长得俊朗,但因是武将,气势便很是端肃。一板起脸来,珍珠便有些吓住了,连请安都忘了。还是顾维驹站起来请安,珍珠才跟着福了一福。顾维驹看着,便让她先下去,自己伸手给霍阆风解了纽扣脱了披风。一面笑吟吟地说道:“哪儿是红鼻子红眼睛,就是我被风沙迷了眼睛,正叫珍珠给我吹呢,她见半天吹不出来,这才急了。就是个傻丫头,你偏吓唬她做什么。” 霍阆风听着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但见自己唬了脸她也不怕,心里倒有几分高兴,也就不去追究。 顾维驹见他还是一身公服,就问:“老爷可要洗把脸,换身家常衣服?一会儿倒好吃饭了。” 霍阆风点点头,道:“那叫琥珀进来吧,她原做惯了。”顾维驹便叫了琥珀进来自去服侍霍阆风净面更衣不提。 不一时霍阆风换了便服出来,一袭石青缎子绣竹纹直缀,头戴鎏金束发冠,脚蹑云头锦履。顾维驹作为一个看惯了俊男美女的现代人,见了心里也暗道一声“丰神俊朗”。 霍阆风见她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心中有些得意,便待要开几句玩笑,却又想到先头的娘子孙氏。那是个玻璃做的人儿,调笑上一两句便能垂着头半天不理人,跟管事嬷嬷们多说两句都会红脸,他声音略一大、脸色略一变她就红眼眶,被南山院挤兑两句都能偷偷哭上好几天。就这么着,硬生生是把自己熬出了一身的大病小病,生了皓哥儿没几年,油尽灯枯就去了。他当初还以为官家女见过世面,好歹能弹压着南山院些,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之后他就不愿再随便娶亲,怕又害了别人家的女儿。但当顾氏一家上门打秋风的时,他看她一面红着眼眶、一面还把背挺得直直的,心想这倒是个硬气的。因此不顾南山院的反对、不顾她家贫,硬是娶进了门。结果没两天就诊出油尽灯枯之相,他懊悔不已。哪知道她今天又好了,神采奕奕的,性子好像也挺大方,至少他沉了脸她也不怕,还敢在他面前胡扯。他又觉得新婚之夜她的娇柔、之前的体弱之症,恐怕都是些误会。无论怎样,她能像现在这样就好。往后有他扶持着,她也能操持好这个家。 顾维驹看他神色变化,时悲时喜,变幻不定,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一时间也不敢随意开口。但两个人这么沉默对峙着也不是个办法,便端了杯热茶,轻轻柔柔地说道:“老爷且坐下喝杯茶歇歇吧。” 霍阆风这才从思绪里出来,接过茶去一口喝了个干净:“就你我二人,倒也不必那么客气讲究。叫我修远罢。” 说着也在罗汉床上坐下,又问道:“今儿你去南山院了?” 顾维驹看他有些严肃,便浅浅笑着,答道:“是。进门便病了,也没去给太夫人请安,不大成体统。既好了,便该守起规矩来。也不叫长辈挂心。” 霍阆风撇撇嘴:“倒也不用这么急,先养好身体再说。有什么使丫鬟过去说一声也就是了。太夫人爱静,倒用不着晨昏定省那一套。” 顾维驹不敢苟同,也不敢直接驳了他的话,只好笑着道:“长辈原是体恤我们晚辈,我们做晚辈的,更该敬着些才是。” 霍阆风面色就有些难看,他和南山院关系向来不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但又不知道怎么跟新媳妇开口,一来子不言父母之过,二来她才刚刚进门。 看他面色不善,顾维驹以为他是不高兴自己没听他的话,心里正想着古代男人的大男子主义真可怕,但又不愿意就这么妥协,不然以后难免事事都要妥协。古代对女子比男子苛刻得多:他是支应门庭的男人,不去请安一句公务繁忙就能推脱;她是身居内院的女人,晨昏定省、伺候公婆、照顾孩子、管理小妾本来就是自己工作的一部分,岂能随便。否则一句“不孝”就能让她万劫不复。 想了想,还是开口道:“不是妾敢不听从老爷的话,只是皓哥儿将来要娶媳妇,几个姐儿也要出门子。”总不好教皓哥儿媳妇有样学样吧。再说要是嫡母传出不侍公婆的名声,几个姐儿也别想再嫁个好人家了。就算他对继母没好感,总要为孩子考虑。 霍阆风一时之间倒是没想那么多,他作为主外的男人,难免对后院的门道不甚清楚,听顾维驹讲得也有理,就胡乱点点头:“那就依你。但也要顾着自己的身体,不可勉强。” 顾维驹就笑着应是。两人说话间,珍珠进来说晚饭已摆好了,两人就去了西次间,见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子:一碟红彤彤的糟鲥鱼,一碟去了骨的糟鸭掌,一碟油润润的咸鸭蛋,一碟麻油香醋拌的苔菜,又有香菇春笋、清炒芦蒿、香干水芹、小葱豆腐、水晶蹄膀、油炸烧骨六样热菜,又上了素油饼、肉油饼、粳米饭和鱼片粥四样主食,并一品高汤白菜,一品江瑶柱母鸡汤,另有杏仁酪、水粉汤圆两样甜点心和蜜渍青梅、蜜渍杏两样果子。用了全套白地粉彩缠枝花卉纹的碗碟呈上来。顾维驹一看如此丰盛,便知道下午那一番做作起了作用。当然,也和霍阆风回来吃饭不无关系。 “怎地如此多菜?”霍阆风也有些惊讶。 顾维驹不欲和他多说内院之事,只笑道:“许是看老爷久不在家里吃饭,厨下有心显显手艺吧。” 霍阆风其实对自己逃避的行为很是内疚,听到顾维驹这么说,觉得面子上有些下不来,便板了脸道:“今上生性节俭,不喜挥霍,亦不喜人如此,往后家中也不可靡费。须知一饮一啄均有定数,现在挥霍了,往后难免会有不足之处。” 顾维驹深以为然,两个人能吃得了多少呢,这一大桌子就是十个八个人都够了,于是点头应道:“老爷说得对,妾定会叮嘱厨下。盘中餐食粒粒得来不易,绝不可奢靡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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