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要下了汉白玉阶,便听身后有人喊她。她停下脚步,从容道:“三殿下可还有事?” 君愈用手把着轮子推了推身下的轮椅,无奈地向她笑笑。 江昼歌看了一眼那轮轴,立即会意,快步走过去,把他连车带人推出那条缝隙。 “多谢江大人了。” “三殿下不必多礼,不过是举手之劳。” “想不到我堂堂大晋皇宫,竟会在这样的地方出现裂缝还无人修补。”他随意地牢骚了一句,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 江昼歌没有注意到他这个眼神,只道:“一会儿我去同内务府说说,下次殿下便不会遇上这样的事了。” 君愈浅笑不语。 “三殿下慢走,昼歌先告辞了。”她略施一礼,离开。 又是一年年节。 承熙十八年,因为庞大的军费开支,这个年节过得格外节俭些,颇有一种与边疆百姓同甘共苦的意味。 万家灯火明,宴席后的七王府亦不例外。 皇宫赐宴填不饱肚子是常态,君淮早早就命人备下了饭菜,等着回府后享用。 与往年不同的是,这一年的年夜,他带着人去到他的王妃屋里,和他的王妃一起守岁。 江昼歌当时有些意外,她与他本无情分,又何必惺惺作态装作和睦模样呢?但细细想来,许是他也觉寂寞,不过有个伴罢了。 她也只能觉得是这样的解释。 是夜,两人园中花下共饮,从诗词歌赋到人生理想,无话不说。 是夜,帝京落雪无声,雪深几许。 君淮格外喜欢酒醉的她,因为平日里她总是待他客气、虚伪,只有活在梦里的她,方才会同他说些许真话。 他知道江晚歌是她一生的痛,可他无能为力。 “那年你诈我出来与你相见,说你知道兄长的死因,可是骗我?” 江昼歌微醺,玉色的小脸透了些许暖红,迷离的眼眸中偶尔闪过一丝清明,不容人察觉。 君淮屈膝坐在她身侧,食指勾住酒壶柄的手轻搭在膝盖上,略一使劲,又扪下一口,火辣辣的感觉顺着喉咙下移,不知为何却刺痛了他的心。 “没有。” “那你......可否告诉我......” “等到合适的时候,我终会告知于你。” “何时?”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天上一颗黯淡的星骤然陨落,不见。 “昼歌......” “你可有喜欢过我?” 他听见他的声音遗落在风里,久久没有回应。 喜欢过吗? 不喜欢吗? 她说不出。 她觉得自己没有喜欢一个人的资格,她背负着她所爱之人的深仇大恨,她背负着她的身份所带来的使命。 真的是这样吗? 其实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敢喜欢一个人。 她害怕将自己的心托付给谁,害怕自己的付出换来的是背叛,是利用过后的分道扬镳,甚至是兔死狗烹。 无论是君淮,还是纳兰渊,始终都不是毫无目的地接近她的,她不敢信。 良久,她苦涩道:“我们那时说好的,谁都不能动心。”她的声音太过清冷,恍惚间让醉了的他醒了过来。 “你说的对。” 他话语决绝,半醉的她没有在意。 “殿下,再敬你一杯。”江昼歌抬手,示意君淮继续。 君淮“嗯”了一声,提起酒壶欲与她碰杯。江昼歌手指一抖,没有拿稳,洒了一地清酒。 江昼歌佯作一惊,嚷道: “哎呀,把你袍子弄脏了,殿下你快回房换换吧。” 君淮淡淡笑着,揽过摇摇欲坠的她,于额头留下一吻。 “是,本王知道了。” 话毕,君淮起身回屋,步子有一些许的虚浮,君南适时地跑到他身边将他扶住,却被他一把推开。 他回首。 “方才,是本王喝醉了,你莫要放在心上。” 江昼歌执壶背对他坐着,微微佝偻的身子看着略显颓丧。听到他声音,她含糊了一句。 “嗯,我明白。” 那句话由了醉意绵软地遗落在风里,说不清是她的音色更冷,还是冬夜的风。 很久之后。 “阿泽......” 她忽的笑了起来,若一朵苍白的花在如瀑的月华间临风摇曳着,抖落清晨的霜露。 明明吃了解酒丸,怎的还是醉了呢。 她的身子颤了一颤,与此同时,屋檐上的灰落了下来,混入石质台阶的缝隙里,不见。 承熙十八年伊始,一声剧烈的震动打破了帝京表面的宁静,睡梦中的人们陡然惊醒,陷入惶恐与不安。 在家休沐的官儿们早早地被人从被窝里拖了出来,嘴里不住地牢骚着,直到他们听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才闭上自己滔滔不绝的嘴,袖子底下的手不自觉地绞在一起,在这寒冷的冬日里出了一层薄汗。 事发当时,掌管京畿守卫的长信卫指挥使,正坐在王府一处游廊的台阶前,手指勾着酒壶柄,闭着眼睛假寐。 敌军的突袭似乎并未影响到这位指挥使大人月下独酌的闲情雅致,哦不,是日出独酌。 传旨的太监在七王府门前徘徊许久,都未见这位大人出来,最后还是君淮出面,说她昨日喝醉了酒还在休息,表示自己可以代替她面见父皇。 “这......” 君淮从怀中取出一物给他看,对方自然明白了其中意思。 “我进宫一趟,你在府里等我。”他忽然道。 “殿下......”君南想劝他带上自己。 “你照看好她就是。” 君南犹豫再三,才点了点头应了下来。确实,那位如今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没有参与最好,他只须保护她即可,可若是她从中掺和,没人看着,对自家殿下也是不利。 “殿下小心。” “无妨。” 君淮走后,君南便去了后园盯着江昼歌。江昼歌依旧坐在那儿,肘部支着膝盖,用手撑着下巴装睡。 君南用脚尖点了点地面,发出些许声响。 江昼歌微微睁开眼睛,墨黑睫毛似蝶翼翩然,底下深瞳若潭水寒了漫长年岁。 短暂的安静。 “殿下走了?” 清冷的声音与清冷的表情,诉说着她的凉薄。 “指挥使大人,可满意?” 君南的声音里藏着些许克制隐忍的愤恨,她听得出。 然而她只浅笑问他:“满不满意,重要吗?” “没有人是胜者。” 君南默然。 “这件事究竟是不是你做的?” “是我,也不是我。” 她确实参与策划了云川矿藏案,并且在承熙帝探望君媛遇刺一事中做了安排,然而这次突袭,并不在她的计划范围内。她知道城外到帝京的一条密道,是早年在鹤虚子的一本藏书中发现的,而这条路也未被大晋官方的《山河志》记载。当时的计划是通过密道靠近帝京奇袭,用炮车强攻城门,考虑到可能误伤无辜,她拒绝了纳兰渊的提议,也没有交出密道的地图。 然而现在的情形,他们应该已经知道了那条密道,而前几日她恰巧发现那张地图不见了,果然是如此。 如果大晋王朝覆没,那么君淮...... 这样的心思促使她假装不知情,安安分分在帝京的一隅静观其变。 她不想解释太多,丢下酒壶起身回屋,将自己关在了屋里。 “沙华。”她低低唤道。 “主子。” “你想家吗?” “奴婢没有家,”沙华答道,“主子在的地方,就是奴婢的家。” “你想有一个家吗?” 沙华微微红了脸,问:“主子这是什么意思?怎的这般打趣奴婢......” “我要走了。” “主子?” 她自然嗅到了危险的气味,但她不明白主子要走是什么意思,主子明明已经嫁了七皇子。 江昼歌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草草翻了一边,抽出一张淡黄色宣纸,上面有君淮和江昼歌的名字和手印。 和离书。 “早从一开始,我们就说好,彼此互不干涉,如果遇见欢喜之人,便和离。” “主子喜欢纳兰殿下?” 她含笑,摇头。 “我也不确定,但我知道我该离开了。” 一式两份的谈判书,其中一份被砚台重重压住。一封和离书被她小心叠起,放入怀中。 她走到床边,从里侧拿出她随身的佩剑,手指不经意触及尾端系着的螭纹云鸾坠。 浅笑,沉默。 江昼歌小心将它解下,同桌上的谈判书放在一起,然后继续收拾。 “那么,你要跟着我回去,还是留在帝京?” 沙华不语。 江昼歌心中明朗。 “无论如何,这件事江家没有参与进来,成败与否都与江家无关,江家不会受到太大影响,你尽可以去找他。” 江昼歌意有所指,沙华也不再遮遮掩掩。 “奴婢谢过主子。” 江昼歌对她一笑,道:“希望你能幸福。” 希望你能幸福。 那是她不敢奢求的东西,但她希望别人能有。 帝京一战,起初因为南疆叛军天降神兵,出奇制胜,打了帝京守卫一个措手不及。大晋皇族反应过来后,又因为长信卫指挥使的失职未能立即救援,进一步扩大了伤亡,好在七皇子临危不乱,接手长信卫指挥权,扛起重任。 时有队长王猛询问指挥使情况,七皇子宣称王妃身体抱恙,宜在府中休养。一个“王妃”,一个“抱恙”,底下的人不免浮想联翩,但危急关头,这件事很快被人们抛诸脑后。 七皇子接管长信卫后,并未直接去往叛军冲击的东门,而是去了西门。众人不解。 “他惯使调虎离山的手段,表面冲击的是东门,其实真正想进攻的是西门。而他如果料到出面的人是我,那么也会猜到我猜到他的目的是西门。因此他会放弃西门,去进攻东门。” “殿下,您这弯弯绕绕的我怎么听不懂呢?您说的‘他’是谁啊?我们到底去东门还是西门啊?” “去西门。” “您不是说东门?” “我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君淮勒马,“传令下去,兵分两路,一半随陆川去东门,剩下的随我去西门。” “那家伙生性多疑,最稳妥的方法应该是兵分多路。但他一旦分兵,兵力就会略显不足,因此他应该会一路向西,一路向东。”纳兰渊坐在大帐中,与镇南王世子楚巍分析道。 “依先生之见,此局作何解?”楚巍虚心请教。 原本他身处南疆,帝京路途遥远,要攻打过来唯恐不易,如今得了这一妙人,竟从狭长的山脉间绕过了几处关卡,直接带大军逼向了帝京。这位先生自称姓蓝,名渊,来自帝京,据说与帝京贵人有旧怨,故来追随,以报夺妻之恨。楚巍信以为真,并委以重任。 “西门设施老化失修,君淮必不放心,会亲自去查看情况,因此我们只须继续强攻东门即可。” 楚巍将信将疑,问:“先生怎知来的人一定是君淮呢?” 纳兰渊其实不太确定江昼歌会不会出面,如果她出面,他也不知该怎样对她。但如果江昼歌不出门,那么就一定是君淮,除了他,旁人未必是他的对手。 “因为他是陛下最倚重的人。” 楚巍不得不承认纳兰渊所言为真,尽管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世子只管去安排,若是有事,还有蓝渊在。”纳兰渊笑容可掬,尽显真诚。 “楚巍明白了,连日来赶路也辛苦了,先生好好休息,楚巍就不打扰先生了。” 纳兰渊微笑点头示意。 楚巍走后不久,他便喊了一声他的“小书童”:“阿秦,陪我出去走走。” “小书童”颓丧着脸走过来,跟上了他家先生的脚步。 刚走出营帐没几步,便有人拦住两人询问:“蓝先生这是要去哪儿?” 纳兰渊心中暗道,想来楚巍此人也不是全傻,还是有那么一些防备他这个外人的。 但他面上依然带着从容的笑意,惜字如金道:“解手。” 那人自然不好阻拦,只远远地跟着。 三人两前一后走入营帐旁边的林子里,站定。 那个士兵突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许秦把那人扶到树后安顿好,拍了拍手上的灰,看了他一眼,确定他睡着了,这才跑到自己主子跟前复命。 “走吧。” 许秦心领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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