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花车停在张家门前,天色早已转暗了。张家的仆妇涌出门外,手持毡席从花车一路铺向宅内。方阿拾下车,方阿妙和王三娘一人拿团扇挡住方阿拾的脸,一人搀着她踩着毡席一步步向门内迈进。 按规矩,新妇进了大门后,要在外院先拜猪圈和炉灶,才能够进入到内院中。这时,一对衣饰讲究的中年男女忽然出现在方阿拾身后,身后还尾随着几名年轻男女,跟着张易之和方阿拾一起进了外院。 “这是哪位?”方阿娘悄声问王三娘。 “正是阿翁与阿家。” 这对中年男女,男的身材瘦削,长相清俊,脸上挂着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正是这家的主人张希臧。与之并行的女子丰满艳丽,面容与张易之有几分相似,自然就是主母韦氏了。唐朝人迷信,新妇进门,夫家人要“躏新妇迹”,即由张希臧和韦氏带着张家的兄嫂,跟在方阿拾身后踩着她的脚印一同前进,是谓“躏新妇迹”,一是压住新妇进门会时一并招惹进来的鬼怪,二是压住媳妇的锐气,让她温顺听话。方阿拾晃晃悠悠地拜完炉灶,眼看着就要打起呵欠了,王三娘连忙提点她:“娘子再忍忍,接下来就要入青庐了,要打起精神才行。” 王三娘所说的“青庐”,实际上就是一个帐篷,张家人把它设在了张易之屋外,内里胡床、矮桌等家具一应俱全,新婚夫妇就在这青庐里拜堂、喝交杯酒,然后行房,直到第二日拜过父母后,才会将青庐撤去。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穿过几重院子,终于把张易之和方阿拾送入青庐行礼。对拜后,两人并肩坐到了胡床上,这时王三娘道:“请郎君去扇。” “去扇”,就是让新妇把脸上挡着的团扇挪开,在众人面前展露真颜。和先前一样,须得新郎念《去扇诗》才行。只听张易之沉声道:“城上风生蜡炬寒,锦帷开处露翔鸾。已知秦女升仙态,休把圆轻隔牡丹。” 念毕,王三娘向方阿妙颔首示意:“去扇。” 方阿妙移开团扇,方阿拾强撑着瞪圆了眼睛,第一次环视帐内众人。没等她把人脸都看清,就有傧相捧上交杯酒,请两人合卺。与此同时,王三娘也上前来,一边念叨:“系本从心系,心真系亦真。巧将心上系,付以系心人。”一边拿着五色丝锦,把张易之和方阿拾的脚绑在了一起。等两人喝完交杯酒,王三娘才终于直起身,高声道:“礼成。” 到这时,方阿娘才总算松了口气。 围观的亲友逐一退出了青庐,只剩下两名年轻婢女留在帐中,准备帮新郎新妇除衣,准备圆房。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向方阿拾行万福礼道:“婢妾凤眉,今日起将侍奉娘子左右,娘子可随意差遣。” “凤眉原先是侍奉大嫂的,有什么不懂的你只管问她,别在外人面前给我丢脸。”张易之补充道,干脆利落地褪去了外袍。方阿拾这边花的时间要长一些,另一个婢女帮张易之脱完了衣裳,就过来一起帮方阿拾摘去头饰。 王三娘原先已经跟着大部队出去了,这时又跨入帐中,笑着说:“我来给郎君娘子梳头合发。”说完便指示两人再度并排坐好,托起两人的垂发边梳边念:“月里娑婆树,枝高难可攀。暂借牙梳子,笄发却归还。”梳完,又面向两人念:“天交织女渡河津,来向人间只为人。四畔旁人总远去,从他夫妇一团新。” 方阿拾扯了扯张易之衣袖,一脸迷糊:“什么意思?” “我哪知道,我不也是头次结婚么。” 两人手足无措之际,王三娘和婢女们就吹熄了红烛,逐个走出了青庐,顺道把帐帘也一并放下了。偌大的青庐一瞬间归于寂静,只剩下新婚夫妻两人在黑夜中独处。漆黑之中,两人互相都看不清对方表情,是方阿拾打破了沉默,又扯了扯张易之问: “接着要做什么?” 张易之哼了一声。“孤男寡女,能做什么?” 方阿拾似乎有些懂了。“那之后,就能睡了么?” “算是吧。” “你懂得么?那个?” “当然。”张易之又差点翻了个白眼。 “那就快点吧。”方阿拾终于打了个呵欠。“我就快困死了。” 张易之皱起了眉头。寻常女子见他,哪怕是颇有姿色的,都恨不能马上投怀送抱,倒是这新娘子,不知道为什么,张易之总觉得她对自己不太上心,好像对睡觉比对自己更有兴趣似的。 不论如何,在方阿拾的催促下,他依然尽忠职守地准备履行新郎官的职责,郑重其事地给方阿拾上了一课。 第二天早上,方阿拾是被凤眉叫醒的。醒来时,方阿拾只觉得浑身酸痛,伸手摸了摸床褥,只见手上染了些暗红色的血迹,惊得她大叫起来。 “凤眉,快拿月布给我,癸水到了!” 凤眉捧着一铜盆热水过来,摸了摸被褥,说:“娘子莫慌,这不是癸水。” “不是癸水,又是什么?” 凤眉眼珠子一转,伏到方阿拾耳边咕哝了几句。方阿拾脸色由青转红,不由得回身看了张易之一眼。他正躺在一旁,睡得香甜安稳,一点也没受到惊扰。凤眉示意她下床,简单地帮她梳洗了一下,然后收走了垫在方阿拾身上的白帕。直到这时,张易之才慵懒地醒转过来。 “凤眉,现下什么时候?” “卯时三刻,郎君可以起身了。” “嗯。” 张易之抬眼看了一下方阿拾。她刚换上干净的常服,头发还披散在脑后,坐在床边的席子上发呆。张易之喊她:“你稍微打扮一下,别磨蹭太久,要赶在辰时前拜见阿爷阿娘。” 方阿拾回头看他,点了点头。凤眉又换了一盆热水回来,把擦脸的手帕递给张易之。张易之摸摸肩上的齿痕,说:“你这婆娘,咬得可真凶。” 方阿拾盯着铜镜里张易之忽隐忽现的身影,恍若未闻。张易之想起关于她反应迟钝的传言,心里嘲笑了一下,却忽然听到她问:“昨天半夜,你去了哪里?” 张易之惊诧万分。昨夜他确实偷偷溜开了一阵,不过那时方阿拾看样子像是睡死了的,难不成那时候她其实是醒着的?不过作为惯说瞎话的人,张易之很快又镇定下来,脸不红心不跳地反驳:“睡糊涂了吧?昨夜里我一直在这屋睡着,哪都没去。” “这就奇怪了。”方阿拾歪着脑袋,困惑地说,“你既然哪里都没去,怎么身上又多了股脂粉味?” 张易之抬起胳膊闻了闻。“你不也用了脂粉么?是染上了你的味儿吧。” “不是。不是这个味。”方阿拾凑近来,把手伸到张易之面前。“你闻闻,是一个味吗?” 张易之大笑起来,挥开了她的手。“什么乱七八糟的,跟条狗似的。凤眉,快帮她梳头,阿娘等太久了要生气的。” 凤眉一直在旁审时度势,这时才唯唯诺诺应道:“是,这就来。” 辰时一到,除张希臧以外,张家的其它人都早早地聚集在了正堂。韦氏端坐在正中榻上,张家子女分坐两边,张易之和方阿拾从正门并排而入,向韦氏下跪顿首。 “五郎携新妇见过阿娘。” “新妇见过阿家。” 看着用八百贯换来的新媳妇向自己行礼,韦氏不禁叹了口气:真是委屈五郎了。不过,她又转念一想,长得丑未必不好,人蠢笨一些,兴许也不是坏事。这样想着,韦氏调整了一下心态,对二人说:“不必拘礼,堂下坐吧。” 张易之和方阿拾在韦氏左手末尾的位置坐定,昨夜替张易之更衣的婢女拿着一张凭几上来,塞到了韦氏身侧。靠着凭几,韦氏的神情也松弛了一些,指着堂下众人对方阿拾说:“五娘,这些都是你的兄嫂,你挨个认一认吧。” 说着,韦氏把目光移向了右边。右边离她最近的一对男女,女的方阿拾认得,正是先前见过的大嫂苏瑶娘,男的约莫三十上下,紧挨着她,温厚亲切,想必就是张易之的大哥张昌期了。果然,韦氏开口道:“这是你大哥昌期,还有你大嫂苏氏。” “五娘见过大哥大嫂。” 张昌期微笑回应:“不必拘礼。”苏瑶娘也含笑道:“以后有什么事,只管来问我就好,妯娌如姊妹,不必客气。” 接着,韦氏看向苏氏身后的男子。“昌仪,你坐出来点,别躲在后头。五娘,这是你三哥昌仪。” “五娘见过三哥。” 张昌期和张昌仪这两人,长相虽相似,气质却大不相同。张昌期自有一股读书人的儒气,温文尔雅,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反观张昌仪,身上似乎总带了点猥琐的气息,一对眼睛贼溜溜的到处打转,让人很不舒服。 韦氏注意到了,从一进门开始,昌仪就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个中原因,做娘的自然最清楚——只要离了那个叫长秀的小厮,三郎就跟丢了魂似的坐立不安,真叫人没眼看,面对方阿拾,也只是简单地颔首示意,之后就不再搭理她了。 韦氏摇了摇头,转向了左边。 “这边的,是你四哥同休,同休他……” “阿娘阿娘,这盘醍醐饼能让我带回去给小瑾么?小瑾最喜欢吃这个了!还有这个酥糕,她也喜欢,我一起带回去成么?” 方阿拾觊觎眼前的糕点许久了,碍于张易之严厉的眼神,一直不敢伸手去拿,这时看着胖乎乎的张同休一边往自己嘴里塞糕点,一边急乎乎地把剩下的往怀里揣,不禁流露出羡慕的表情。张易之胳膊肘捅了她一下: “别老盯着我四哥看。” “什么?” “我四哥是傻子。你这样看着,阿娘会以为是在笑话他。” 方阿拾这才老老实实地收回了目光,问张易之:“小瑾是谁?” “瑾娘是同休的妾,”方阿拾的声音没压住,韦氏听到就回答了她,“也不知道这会上哪去了。” 张同休痴笑着答:“小瑾她身体不舒服,在屋里休息呢,我让她不要出来了,呵呵,呵呵……” “哼,同休可喜欢小瑾了,比我这个阿娘还喜欢。”韦氏揉着太阳穴,神情疲惫。每回看同休看久了,她都这个样子。过了一会,她才接着补充道:“此外,还有二娘和六郎。二娘嫁到山西好些年了,六郎身体羸弱,不好出房门,这两人你平素也不太会见着,认得我们几个,也就够了。” “五娘记下了。” “好了,忙活了好几天,我也累了,你们都回去吧。往后五娘就住到五郎房里去,五郎,”韦氏特地点了小儿子的名,“记得,不要太欺负你媳妇。” “放心吧阿娘,”张易之半真半假地回答,“我会好好待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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