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鸡坊南临洛水,北邻漕渠,有平常两个坊大。西与承福坊之间是大街,南端有桥可过河。 为了掌控街桥要地,董易必然坐镇周边,几经探验,疑似在玉鸡坊王国舅旧邸。 唐朝时,漕渠两边为达官豪富而修,一家占地比细民十余、二十户。贵宅不乏池塘内河,水源自然接通到漕渠。所以暗流经漕渠入坊的说法,是足可信的。 这是我们一道分析的结论。但奇怪的是,在河里摸了许久,仍未找到暗流。 李玉辞给了我根小竹管,用来换气,又在我们腰间牵了条长布带,以在黑暗里相互支会。他是个精细的人,早已做了许多准备,可忙活半天,无功而返。 穿衣服的时候我问怎么办,没等回答,忽然想起来:「里坊街道,是后来重建的,河流也有变化,不能照搬几十年前的说法。」 「王国舅才死几年,府里接水,暗河是一定有的,或许改从洛河引流了。」 洛水浩浩,隔城为两县。东望中桥,横水而跨。坊內楼台,灯火未息。 游到玉鸡坊外,摸索岸下,比漕渠深得多。换了几次气,我有些不耐烦,憋的气也越来越短,正焦躁着,竟真有一大块凹进去的。再往里探,手臂被铁条挤住了。铁条横竖稀疏,拉一下有些松动,锈屑粘了一手。 这是富家防盗的水门,所以一定通入宅邸水塘。 左手扶着、腿脚顶着土石河岸,胳膊拉得酸了,也没拉开。 忽而灵光一现:为甚么不推一下?可真推一下,人就反向漂开了。 取剑来撬,这铁条间隙又太大,用不上力。要有斧子才好。 拉扯了一下布带,小心浮起,不能带出水声。 不一会儿他也浮上来,我轻声说话: 「这下面有个水门,我拉不动。」 他默然潜下去,我也跟着出力,肩并住肩,一下子手劲便空了。 我还有些不信,直到左臂都撑直了,铁栏还在手里。 浮上水,我还握着,舍不得丢下。 「里面暗哨多,回岸上等我。」 布带不知何时被解下的,我独自游回去。坐在河边,把铁栏搁一旁。 起先怕他早早回来了,那就是水路不通;到后来生怕他回不来。焦躁良久,水里哗哗钻出人来,我见他面带喜色,不由地也高兴起来。 「这里面果然是通的。看天意的部分,已得垂怜。要尽人事的,都可争取。」他爬上岸,一直不苟言笑的人笑得无忌。 「有九成胜算么?」「十成。」他拍了下我的背,「里面都摸清楚了,回头慢慢讲。」 斜月在天也在水,古人指水为誓,就是请水神见证。 洛神因曹子建而闻名,名曰宓妃。我们结义,正是请宓妃为证。一直到念完誓言,还恍惚如在梦中。 李兄的肩膀及我头高,武功名望,都有一席之地。他结拜授艺,未尽真心,但若完全看不上我,大可另找他人。茅山派人手再紧,也不至于匀不出一个。 所以心里也有些得意,嘟哝着:「往后未必输过你。」他笑一笑:「都是命数。」 回去的路上,问到要传授的家学,他说道:「长剑轻细,逢坚则避,遇隙而进。手戟刃柄均为铁制,一双重可十斤,或更在其上。其术可挑可刺,可斫可钩,你的剑技尚不足应对……战将身披铠甲,寻常刀剑难以杀伤,故而军中短兵多为铁尺、鞭锏、骨朵。」 「这些钝器,江湖罕见,如何觅得?」 「我已托人现打二尺长的铁棍,这并非难事。眼下先以硬木短棒练习。铁棍一斤出头,木棒粗一点,也只有三两,太轻不称手,力道上会吃亏。」 「一斤?这就够了么?」 长剑通常有两三斤,按他说的,单戟得有五六斤。 「够了,是左手持握的。他勾不住斫不断,得失一瞬胜负可分。近身接战,我自会帮你化解。最怕他掷你一戟,如何格开,是一定要练会的。右手戟要与我搏战,左手投你的会轻一些,脱手后无从续劲,铁棒足以格住。」 他说得轻巧,听得人头皮发麻。这要没截住,岂不一命呜呼? 「不行的!这才练两天?我接不下,你替我挡!」 「列子为伯昏无人射,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伏地汗流至踵。 并非列子不会射箭,而是未能忘我。练武必先修心,挥斥八极,神色不变,这几天足矣;但你瞻前顾后,心忧胆怯,便是练上一年,也接不下。」 我的忧惧未散,脚下麻木,有些『忘我』 ,道:「我做不到……」 「做不到会死。」「替我挡一下,就挡不住么?」 「挡得住,但你自己能接。你说过,往后不输给我———心境不够怎么做到?」 「大哥……」这是表示对方不可理喻的感叹,李兄只当是在叫他,嗯了一声。 我没见过拿人性命如此轻率的,心境甚么,也不差这一时!可任凭怎么恳求,他执拗不肯代劳。 有些武行的教师,自己便是半吊子。给幼年弟子压腿,也不问三七二十一,硬给压下去,有的便压坏拉伤了。 正当我腹诽时,他又宽慰道:「两天时间,凭你一定能练会,还能多学几招。如果没有把握,我不会勉强你的。」 回住处天要亮了,游了这么久有些疲惫。 佳儿问我:「去那里了,衣服头上都有水。」 摸了下头发,果然是湿的,呵呵一笑:「去洛河里游水的,要做大事。」 让她知道了只会无谓地担心罢,但若绝口不提,只怕更多虑,而且想她知道与李大哥结拜的事。 她听了简述,果然是有些羡慕。 佳儿让我躺上床睡觉,她去做些吃的,这是暗示我换下内衣。 李兄刚从厨房过来,我就问他:「甚么时候教我棍法?」 「太累是练不好的,你先睡一觉。」 阖目静卧在床,半苏半糊,隐约听他念道:「步十进,足如环无端,进一足,中平当大压,又进一足压死…… 」 用心听着,越用心,越是进不了心,进的是梦乡。 说来也怪,醒来后口诀好像就在头脑里。去想,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但李兄一提,又觉得无一字没有印象。 「这样最好。入睡之际,听到的东西会在睡梦中反复回味,成为无心之记。 僧道念经,可以随口背出千经万忏。世俗嘲笑有口无心,无心之记才是真正的记忆。」 有一句拳谚:『月棍年刀一辈子枪』 。 棍棒是诸技根基,学习刀剑的人往往也曾练过棍,因此要我学一些棍法,倒也挺快。何况在他的固执下,我也只能拼尽心力去学。 找不到合手的木棍,就先用剑鞘代替。鞘长二尺五寸,所以多往上握五寸。 「你腰有些弯,身形没练好。」 「从小这样的。」这是我的苦事,祖父何等严厉,也没纠正过来。 他拉长我的左臂,抖量一下: 「铁棍别在右腰,两手交叉,同时取棍剑,会相互妨碍。 两手交替,右至左至右,左至右至左,实在太慢。 正/法是左手出剑于前,翻腕回交右手,顺势取棍,一气呵成。 但你个子小,臂展不足拔剑,因而要前倾身体,这一点弯腰恰到好处。」 有了鞘法的根底,短棍上手就像让吴人学水。李兄解一句:「两人小门,对打对揭,须急变」,我就想起孙小仙教的:「急变时,勿使他揭着,揭着,则不及矣」,果然他马上就说不可被揭。 起先讲得很慢,随而赞我聪慧,教得快起来。为能落些夸,本不想实说,但他还是看了出来,并有些生疑:「鞘与棍法太相似,这孙老鬼一定有来头。」 那天『消业』的事,真还有些介怀,但怕他多心,还是以后说罢。 次夕,正是两派总攻之时。 从小河里出来,即使小心不激起水花,衣服上的水淋漓到河面,也会打出哗哗响。好在李兄早已找好了无人的死角,跟着他悄悄来到小池塘,躲在阴影里。 矮墙围了院落,高柳随风摆叶,淡淡梨花香。 柳下有人调筝,坐在树影里,视线间石桌凳挡着,看不清楚,听得真切。 每三个音一顿,忽而连作六短音,又促促连十二拨。 奇崛的筝曲,快似琵琶,疑有千军万马,使人毛发欲竖。 风吹梨花落,柳絮飞,花絮如雨。春水皱了月影,溶溶。 酋长在院中舞戟,发髻、衣服,中土样式。 一举一动不连贯,好像踩着筝曲的节拍。 然后他背对着,缓缓半蹲为马步,双戟在握,怪异地向左平挪一步。 管他作甚么怪,我跳步而出,肩头被扳住:「你别动。」 「再靠近,会死。」李兄并步站到身边,「被发现了。」 「既然来了,喝一碗茶罢。」仍背对,口音蹩脚。 「董公,」李兄往前一步,「我还有七成把握。」 话音未落,他身若飞鸿,已与董易打杀在一起。 垫步急进,棍剑入手。 十步。 七步。 还没投戟?! 不敢再等,右肩一沉,缩身滚地,甩个棍花。斜右翻进一圈,正好到石桌凳下,从这里再翻出,离他就只有五步。 五步,那怕是我也能迅速窜出,那一刹胜负可定。 可是,也一定因此,他会在跃出途中掷戟。 灵光:后跃。 手戟终未扔出,但这一跃避过了一道粗重的杀气。 棒戟相交,眼前却是个十四五岁的白脸小个子。管他是谁! 乓乓交了数合,戟柄敲到棍上,手臂微麻,眼对着眼,我们靠得太近了。再近一些能硌到他的手。正想推过去————劲头不对! 铁戟抢先回拉。心里一凉,急忙地往内旁抽,嚓嚓,戟枝卡在铁棍上。慢一点,左臂不保。 但既躲过了这一下,优势已稳稳地在我这一边。 他自不甘心,月牙刃微微一沉,却压不下来,另一边因长剑斜入削腰,拱着肘别扭地架开。 玉面怒容,目欲喷火,一瓣梨花落在头发上。 刺剑被格开,本该退让,重整攻势。但有短棍掩护,岂可错失良机。 小个子被逼入愚形,要打破僵局,本可向右横跳,但石桌石凳偏挡在一边。天助我也。 横抽短棍,虚点手臂,趁机收剑,未及收回,变招撩腿。 他连连退避,惊慌失措。我手里越凶狠,剑剑锁其要害,早已动了杀心,不出五步……三步!一定刺中! 董易犹未掷戟。 不动,等同于随时可动。 此刻若卒遇飞戟,我定会丧命。 耳畔兵器摩擦,是剑戟在缠斗。 李兄……一定要缠住他,就差三步! 三步后他会退无可退,撞上柳下琴台。 三步后董易会痛失援手,受我围攻。 青教折将于此,悻悻离去;韩家俯首赔罪,星雨姐大仇得报。 城北敌军大乱,茅山派冲破敌阵,过水夹攻…… 这一切,三步……两步! 背后低吼:「住手!」 听你放屁! 那小个子碰上琴台,失足后仰,眼中瞪着惊恐。 这一追刺兔起,这一牵拉鹘落———后颈衣服被扯住,硬生生倒飞丈余。 惊怒胜过恐惧,明知是无力较量的高手,我不经头脑便屈肘回击,被按住了胳膊。 膀子上青灵、臂臑两穴齐捏,铁棍便脱手哐当。 杀我易如反掌,我没了困斗之志,安然等死。 还没死,快了。 还没死…… 意识犹在,剑也在手中,但穴位被拿住,动弹不得。 李兄已与董易分开老远,停下手。 「小陈,老四,这两天形势变了。」 他说了一遍,我却听了好几遍,松下一口气,是荀叔。 「董公已与我们作了约定,放茅山派过河。」 荀叔松开手,我一个踉跄站稳。他身后还有几个弟子。 即使是荀叔口中说出,还是那么难以置信。 「青教教主无度,恶恨董公,常欲谋取部曲,公早有联合六派、自立门户之意。你们别居一处,尚不知情,又找不到,我只好先告知董公设防。」 所以,董易迟迟不放手戟,是不愿伤我性命么? 那个小个子头发散了,一边束发走过来。 「陈公子的棍法,陋而有术。」 是少女清脆的嗓音。她走近了行礼,右颧骨上有雀斑。 「小女思棋,自幼充作男儿养。险些坏在陈公子剑下了。」 是他的女儿。即使这样,也没投戟? 「没想到你们来这么早。差一点……」 荀叔说起来,我也有些后怕。万一没拦住,便结下大仇了。 我插好剑,拾起短棍,有些沮丧肚子忽然饿了。 「无妨。」他拍拍手,院中闪出几个人来。原来早已伏下帮手。如果荀叔没把我拉开,也一定会杀出一人将剑挑开。 ……那个人?!西南蛮人身材矮小,竟有这样魁梧大汉,发如狮鬃,袒露胸肌。手里的大家伙,恐怕当真合有五十斤。 董易口音生硬,打扮却与我们无异,是个爱慕汉家风土的开明之人。 他见我目光为巨汉吸引,笑道:「你猜他多高?」又自答道:「六尺三寸,合古之九尺有余,重四百斤。」 荀叔向巨汉抱拳,我也跟着行礼。那巨汉回礼道:「朱雀旗典辰,见过荀三侠。」 看来孙小仙所言非虚。假如荀叔来迟,这人便会杀出保护董小姐。和他的大戟交一下刃,那痛快……会不会把我胳膊震断? 荀叔向董易行礼辞行,带着我们离开。 再等些时候,总攻就该发起了,我不想再帮忙,也不知佳儿在何处。 她和两个老的该去会合茅山派,已经走了罢? 肚子响了一下,饿感消去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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