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还想取老头子的命?」 韩太爷老态龙钟,蔫坐在大堂。他吐字拖腔,口齿不清,说完话闭目养神,还微微张着嘴。 「小丫头的命,已经抵了。但二派兴师动众,所图远大,你就这么装糊涂?」 吴老侠客立于堂上,威风凛凛,茅山派的杨道长陪在一边。 两派三十几个人站在院子里,个个身怀绝技,只要韩家不服软,便是一场大战。 「韩太爷比你还大几岁,要猜你的哑谜?」 发话的老头是伏牛派的长老,本不在河南府地界,特地前来助阵。 堂上坐着的还有少林寺的通彻大师、白马寺的持远上人、北邙寨的大胡子。 …… 这是第五十次听说了。 洛阳一战,韩家被迫断绝了与青教的联盟。 一个多月来,客栈、茶馆、酒肆、浴堂,闲汉、杂耍的、喝醉酒海吹的,但凡是跑江湖,全在胡扯这事。没有半个说得靠谱,却一个比一个敢吹。 出洛阳到扬州一千五百里,因为不再急着赶路,走了一个多月,到了城北的邵伯镇。 中午吃饭时,又见着说书的讲这事。他学那韩老太爷说话,便当真装出一副垂死腔调,垂头坐在条凳上,两手搭旁边空悬,假装扶着交椅把手。学吴爷爷时,昂胸雄气,风姿活现。 佳儿噗嗤笑了:「杨道长留镇茅山,掌管门中事务。你说的那是天玑子荀道长。」 当晚跟荀叔回到藏身地,得到了太白派的消息,南市西的敌人竟已撤走。敌酋察觉了董易的不忠,在白天就带人混出去,于是二派登上了韩家的门。 爹娘也在其中,因此我和佳儿没有同去。 听李兄讲述,河南有头有脸的武人都到场了。起先有几个不识趣的,凭两手功夫胡搅蛮缠,都栽在二派精英手里了。 但少林寺来了三个通字辈的,长寿寺来了住持,特为韩家打圆场。 寺庙通常与官府、贵胄勾结,属白道,兼并土地,剥削佃户,与地主无异。为官作宰的人,手里没有干净的。心里不安时,就会求助于神佛。十年前的王国舅,是个吃人肉的恶魔,帮凶里便有长寿寺的僧人。 长寿寺在南市南面的嘉善坊,寺僧频繁出入韩府。少林寺是河南府的第二号大地主,田业房产上跟韩家往来密切。和尚要保韩氏无虞,也不是过分的要求。不惟这四人是高手,两寺都有很大势力。 韩老太爷诿过于子侄,一家从此不问青教六派之事。二派大功告成,算是了结。 「北邙寨大胡子坐不住,他最急。何也?他平素最恨韩府,但知道不出点力,二派一走,韩家放不过他。和他斗的是太白山吴家老大。只三剑,在他大胡子上削出了花。」不对,吴伯那时伤未愈,是吴叔应战大胡子。 「那持远上人不答应了:冤冤相报何时了,报仇雪恨,轮转不息。佛家讲慈悲为怀,不能看你们杀人。于是往当中一站,隔着一丈已与吴老侠客斗功。出掌相对,啊~一声退了好几步。通彻大师跟杨……啊荀道长打机锋,不敢动手。韩家老爷们面如土色,堂下众人跃跃欲试。」 这都是无中生有。但看那说书人绘声绘色,手舞足蹈,佳儿也听得津津有味。 至淮东来,物价已非关中可比,还得喂马料。 沿着运河堤南下,天已要黑了,离邵伯镇还有点路,也不着村店。幸而在邵伯南面遇了个庄园,有几十家佃户。 走江湖投宿庄子是寻常的事;为了应对强盗,大的庄子通常备有刀棒,主人与江湖人物结交,甚至豢养武师。 庄客见我能说土话,以为是回乡的游子,报与主人,回来时很是客气,安排留住一晚。住的屋子很僻静,后面还有个小院。 夕阳下,愁。 盘缠日少,已住不起客栈,就这么走下去,不知当街卖艺能否讨到饭。 ……… 脑壳被敲了个毛栗子,佳儿叫道:「我盯着,还走神!」 日子一久,她待我就粗鲁了,特别是练剑时,经常气呼呼。 这一下打得很痛,我收剑插回鞘里,道:「不练了,有正经事说。」 从前常到外祖父家玩,扬州算是故地,重到须流连。我想去外公家,他脸皮黑,说话豺声,其实待人和善,外婆则溺爱晚辈,所以必然不会锁了我们送回去。 听我讲了去外公家的打算,她微微颦眉:「不成。」 「外婆最是疼小辈,不会抓回去的。」 「就是疼紧了,不会放我们走了。多半是住个把月,偷偷跟爹娘说好话,再接回去。」 这一说很有道理,在老人眼里,孩子只有关在家门才放心。 家是回得去的———只要做下来,覆水难收。 这一个多月来,我时常言语挑弄,起初她付诸一笑,后来颜色不快,漠不回应。因怕惹急了,也就不提了。但我有个心结,梳理不清,隐约觉着不对。 晚上,犬吠可闻,我在房里盘算着旅途,佳儿另处一室。庄客带我们去堂屋里吃饭,主人是个四十多的妇人,这个年纪的女主人,说明丈夫、公公都已经亡故。 少刻又来了个儒气的青年人,她介绍:「……二郎是学武的,在县里做差,不然好和你们谈些枪棒。」 然后聊问了我们的事,假说是到扬州投亲戚的。大郎谈吐文雅,但总有些令我不快。这种不快困扰着我,但迟迟捉不出由头。 睡前在佳儿房里闲话,又提到往后的打算。扬州是运河与大江的交衢,鱼龙混杂,想捞一口饭倒不难。 「甚么帮会要打手,甚么大宅缺护院、庄园招武师,咱都可以。」 「一入是非,终身难脱。我要去江南。」 「那不如……」「不行。」她知道我要说去外公家。 「你说怎么办?」她自然也没主意,眼光往边上看。 这已是最好出路了,我实在理会不得她的心眼:「我自己去,你不跟来?」 她仍不作答,我有些着恼:「劈柴火,挑担子,你干不干?」她轻轻点颔,我意稍解:「好姐姐,你愿意,我同你去干活。只是这万不得已:盘剥之下,勉强果腹,我们分明有更好的法子。」 她朝我看了下,随即会意:「滚。」 这突来的粗口,使我愤恨,但一想到她是不愿结束与我的逃亡,稍得慰藉:「佳儿,我是极欢喜你的,如果会被送回家,我死也不去。但我们再逃出去啊?……顶多不去江南了,到京东,河北,江西……」 她轻蔑地呵气:「蠢。」 接连的辱骂,我拂袖而起,迳回房里了。 被心上人辱骂,怒气退去还有伤感,瞪着瓦顶房梁,轻声自言语,左耳朵有些火辣辣,有时会听到她的谩骂。 几次叫出她的名字,以为床下有地铺。空空如也,没人听我说话,也没有对我说。可是,丑詈在耳边,挥之不去。 从前,就算是我说了傻话,也会当玩笑,或者耐心地解释罢?自从过了宋州,她便不甚和顺,乃至出口伤人。 孙老汉说,怀着仇恨,心性会改变。 痛苦使人移性,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或许,她的心里,长久地受着煎熬。又是怎样的折磨? ……… ……… 明天,明天到底该怎么办。 不愿去想,想着想着,就走神了。辗转反侧,闲愁如影。苦闷能让感官局限,就会在狭小的问题下无束缚地深究。 那晚我可能做了个梦,梦见伏在她腿上哭,因为她厌恶我了,要一个人走。 再睁眼时太阳已高,好像睡了个好觉,惺忪里记起了梦,太真实,会以为确实发生过。挣扎起来,就跑佳儿房里,推门见人不在,心里刀戳一下,但行李在床上整齐扎成包,松了口气。 洗漱后问小厮,说她在堂屋早饭。主人招待殷勤,但我不喜欢那堂屋,就告诉他不吃了,回头收拾包袱。 出得庄子来,远远回望着倩影,她在后面骑马跟着。 停下马,一直等她走近了。但她没好气:「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 如果她说,『怎么不说一声就走』 ,那就只是发问。但重重加一个『你』 ,就很难听,激人不快。 所以我口气也不客气,轻夹马肚,让马走起来:「我知趣,自己滚。」 她不再打话,由着后马跟前马,过了一会儿平了语调,好像甚么也没发生:「昨儿是我不对。」 「是你有心事罢?憋久了,脾气就坏了。不好和我说么?」见她退让,我也不忍追较。 「我没事,不用瞎想。我,呵……」 她欲休还说又止,我知道,堵心时,应该美餐:「到扬州城里,好好吃一顿。」 「那来的闲钱。」 「把马卖了。」我是逗她玩笑,但她当真了:「也是个办法。」 「以后想买就难咯,江南那有好马?一定要卖,就卖你的。」 「两匹都归你。但得有方儿,别穷到要卖我进青楼。」她说笑起来,融洽如初。扬州的勾栏,倒真是有名的。 「你要让我去青楼玩,那就卖马。」 她迟疑了一下:「你说真的?」 我忙说是玩笑话,但额角还是被敲了下。 「我是不明白,说去河北、江西,你就恼了。一定要去江南?早些还打算到汴梁,你也没说甚么。」 「我就喜欢江南。」 这样的回答听着高兴,因为我也想去江南。过了会儿:「昨儿夜里我找过你么?」「嗯?」 「那就是做梦了。梦到你坐在床头,我跪着趴你腿上哭。」 她听了颇有歉意,说不该骂我。但我意不在此,偶尔觉得,走了三千里,她该明白我的心,以肺腑相诉,或能使之感动。 一个时辰,就到了扬州。城外西厢小河蜿蜒,桥上极目是高墙,桥下芍药正红紫。桥外绿草连河,有人小心跨开腿,在泥岸上洗拖把,捶打水面,波浪一圈圈扩散开。 扬州在大江以北,经瓜洲渡江,可至润州,但风土近乎江南。 前周与唐国、太/祖皇帝克李重进,扬州屡经战火,流亡迁徙。城墙是前周于废墟之上重筑的,未必有唐朝的一半大。如今已重现生机,房子早已建到外面去了。 城门不再是市坊的边界,门洞里熙熙攘攘,却没有站岗的兵。 路边有卖玩物与艺的,我们牵马凑热闹。贩子当街吆喝,没有差役驱逐;或有推着小车、蹲路边的。 佳儿喜爱极了:「这儿就是天天来,也是逛不完的。别看地方不大,却比长安、洛阳人多。」 我告诉她:「前唐时扬州富甲天下,要能生在那时候,就该做场十年一觉的大梦了。」 看羊毫舔足了墨水,就心里痒痒想自己画。这些作画的,无一能士,下笔差强人意;有个画得精细,但没有神,看着便假。 前面人卷起画,丢下五文钱走了,佳儿也想要他画一副肖像。我比他画得好多了,但不想拂佳儿兴致。 佳儿坐下,画师礼节性地恭维:「小娘子长得漂亮。」佳儿便笑着回过头看我,我也说了句:「漂亮。」 她坐好,安静地等画师着笔。我情不自禁撩起她的头发,从指圈里滑过,散出清香。 佳儿只是图个乐子,这幅画卷进了我的包裹。 「你要是喜欢,以后我给你画。———你也给我画。」她笑着同意。 忽然有了点子:「佳儿,跟我到外公家,就说是我的娘子。既是成家的人,来去不会强留。」 「又胡说。在庄上人也没问,就分了房———真假还看不出?何况……若是二老想抱小重孙,久留了咱呢?」 果然是不切实际的,可我脑筋抽了又嬉皮笑脸地去挑弄她:「不如就做了咱娘子。」 她瞟了白眼,道:「我不要。」「可我要,容不得你不肯。」 无心戏言,惹她很警觉:「你还要用强么?」万没想到她将我想作这个念头,何况她功夫比我厉害得多。这无端的猜疑,我愣愣说『不会』 ,但她没有解气,松下马缰,背起包袱就走。 「佳儿……」我牵起缰绳追上去,扳住她肩头。 「你!」 我还没说话,她就好像看穿了似得,回过身,很生气。 我知道她恼甚么,但发作得莫名其妙,好像我说什么、做甚么都会惹到她。 「其实,你就是不喜欢扬州罢?」 不知道怎么冒出这样个念头就随口说了。事情那会这么简单,佳儿几时这么任性? 「你到底多迟钝?一辈子讨不到老婆。」 迟钝,果然又猜错了。我小心道:「你说罢,我猜不出。」 「迟钝到现在才知道原因?」 「是的。」这时心里想的却是:「若不能娶你,我便终身愁苦。」 「我最初就不乐意了。」 「我知道。」 我当然知道。说出来或许能减弱一些迟钝的印象吧。 「你还偏要提。这存心找事么?」 「我早知道你会不高兴。」也是实话。 「我最讨厌这事了。你居然还巴巴地跟我提,是你自作自受。」 「你直说,我们就走,今天也不留!可非假托理由,说是喜欢江南……」 「这就是你我最大的差别。」不等他说完,佳儿就开口了。这并不打断我,俩人几近自顾自地说话了,说完了再回应对方。 「……我这下就更不明白了。」我还是要把话说完整。 但她大概以为是在回答最近的话,你我最大的差别,还不明白?道:「所以你有病。」 「新的理由反让我无所适从。」把这话说完,不得不致歉一下,「是啊,我有病。」 她闻此索然无味,以为是敷衍:这样就打发我了?好,那就打发了,打发得远远的:「走了。」 再跟上去,她却早有准备,一掌拍在我肩头。顿时从肩头麻到脚底,自讨没趣,叹了口气。 片刻儿工夫愁肠千百结。目送伊人消失于人海,大悔起来。就这样弃我而去? 摸摸肩头,脚下还麻,就有怒火燃起,空挥了下拳头,重重叹息,心上人会下手恁地沉重,不知如何找回她。 离开了佳儿,心里缺了一角。若是人在眼前,即便赌气,也能好言相劝;此刻人已走远,不知何处寻觅。 只是…… 「一辈子讨不到老婆。」 这恶咒太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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