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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了小壶酒,两盅,醉了。醉意持续很短的时间,脑海里浮现的画面却很多。  太醉人,醉了是甚么感觉?醉汉们常常嚷着还能喝,因为此刻自负。  诗人,醺醺时易有妙句。醉时自负,睥睨世俗,人事的规则,乃至文字的规则,打破了习惯的限制。    到附近的酒店,也怀着期待,张望下没见着人,接受了事实。  我是销愁的人,愁苦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怨恨,出于自卑。所以酒后就不愁了。  不再愁佳儿的离去,改而对星雨姐的伤感占据了心头。  她前年出嫁,应该有孩子了罢?可夫妇殒命,孩子从小成了孤儿……  结账时小壶尚有大半,弃之可惜。多花了几文钱,连着酒壶一同带走,绳网兜着挂在马鞍上。    扬州当地人户不算多,外乡流寓的却不计其数,临街处处搭建,坊墙半存半废,官府也管不动。  路上驴车,来来往往,拉客糊口。土人若腿懒,两文钱能坐很远;欺外乡人不熟路,可以叫到十文。  找了好一会儿,才到巷口,红鼻子老头盯着我看,想来是觉着面熟。  他从前在巷口开一间小店,记性好,稍刻认出来:「这不是老杨个孙子嘛!」  「差个字呢!」我这样回答。    牵马进去,左手边的高墙里,曾是豆腐坊,如今已闻不到味。  外公家用后门出入———大门原本是临河的,后来小河填起来,邻家也重修了院墙,于是要绕段路,便不怎么走了。  那时我才五岁,看到外婆也一起夯地,以为她在挣工钱,道:「婆婆,我苦钱把你用!」  然后勒着拳头放到她的掌心,郑重其事地张开。她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文钱,就像真是从我手中落出。    愈近家门,喜悦愈烈。明知这激动只奈一时,却按捺不住。  后门开着,外公坐后屋里喝茶,咳了一声:「小仲崖来家了!」便出来牵马,带我去大门。他不喊我二子,因为仲崖这个小名是他起得。  「我见到你总想起你调皮的样子,笑不出来!」这是他的玩话,随后便忍不住笑了,又问,「你一个人家来的?」    听到『一个人』,大恼:「跟老婆回来的,到扬州人却跑了。」  他不知是气话,竟当了真:「你甚么时候办的大事,也没请我们喝喜酒。伯澹呢?也成大人了?」  「……我胡说的。」  「你不要慌,甚么时候跑的?找得回来么?」    他已深信了,倒教人恼上添愧。  但忽而想到,他当我是成家的大人,便不会多管束,便点了点头,就这么兜住谎:「太白茅山斗洛阳韩家,我也去了。遇到了些、那个、麻烦,没和他们回山。路上拾到个姐姐……」  我编了个谎,颠倒一二,提江湖杂事蒙混过去。    「捡来的?」他笑道,「难怪要跑了。本来就不是真心的,找不到算了。」  说话间到了大门,外公牵马入棚:「婆婆在堂屋里。」  她早已听到,假意笑问:「那家孩子来了?」  我请了礼,小门走进个丫头,和我一般年纪,外婆便说:「叫哥哥。」    「这哥哥我见过。」  外婆笑道:「你当然认得,是仲崖哥哥。」  那杏脸桃腮,娇小身材,和雁儿有两分相像,我却不记得,外婆解释道:「小镜子过端午来玩的。吃过了?」  小镜子……哦,是伯舅的女儿。    只是喝了点酒,这一说果然饿得紧。  「婆婆给你做饭。小镜子带哥哥拿点糖糕垫一下肚子。」  她听说饿了,很有些欣慰。老人爱听孩子提合理的要求,已裹了围裙搓手下厨。  跟着镜子到了里头的小屋,那里从前是曾祖母住的。她下榻于此,收拾得很整洁。床边柜子上就乱糟糟,有两个包裹。    她取下一包,不等我伸手,已拿了两块董糖,指甲尖戳到了我手心,外缘是长长的白。  糖纸沾着粉屑,里面盘卷起来,囫囵吃下去,呛了好一阵咳嗽。  她笑道:「当你是哥哥呢,吃相还不如小把戏。」  这是句容的土话,孩子的意思,扬州说霞子,苏州叫小宁。  摸了摸另个包,是梳子镜子之类。她又道:「你是去了太白山罢?家里人呢?」    「在太白山,我一人来的。都是些无聊事,别提了。」  她多少懂一些,追问下去总会露陷,最好不说。  「你晚上住那儿?」「小阁楼罢。」  「楼上全放了过节的东西。」「跟公公睡。」他不喜欢外公这个称呼,说听起来是外人,所以一直都叫他公公。    「来我房里呗。咱们说说话。」  ……??我喜不自禁,但仍矜持一句:「这不好罢……」  她身形单薄,尚未长成,但即使……只要是个丫头,夤夜长谈,也实乃美事。  万一是……  「你在转下流的念头么?」    被一语道破,我自作多情,羞愧难当,支吾着『岂敢』,低头不敢看她。  没有听到嘲笑,小心抬起头。她抿唇忍住笑,而后神色如初:「逗你的。过刻儿我上大岔子家,你认得么?」  我认得,是叔公家的孙女,比我年长些。那时家在苏州,属吴越国;镜子住在丫髻山,属唐国;两国不睦,来去不便,倒是常到江北,和岔子更熟识。    吃完饭,镜子就带我上街了。  午后风急,绵雨朦胧,我们在大街上游走。行人莫不快步躲屋檐下。赶脚的撑起油纸伞,那一把把擎雨盖,宛似一面面黄白的圆盾,遮没头顶。  雨丝儿被急风夹着,像夹着闲愁细细,最是此时好,何须避?    镜子也爱小雨,她活泼力盛,走得快,但我不想显得轻浮,慢慢地跟着。  频频听催,便搭话分心,好让她放慢脚步。  「你大名叫甚么?」「嘿,你不会写。」  受到了轻视,使我争强心霎起。名字取了要用,能生僻到那里去?便是寻常武夫不认得,我也读过些书。    「我叫杨瑨,王字旁打一个晋朝的晋。」  「这不是王字是玉字旁。还说我不认得……」  其实真的不认得。但小丫头经这么一说,顿时收起了嘚瑟,问我大名。  「我叫陈迩,遐迩之迩。」「你哥哥叫陈遐么?」  我笑一笑:「叫陈逸,飘逸之逸。」逸和迩,就是一和二的谐音,但这太俗,说出来怕吃耻笑。    和镜子说话,总万般地拘紧。我本觉得她像雁儿,但那一挑弄心底火辣辣的,起了非分之想。  晚上……一间房……这玩笑开得了么?我并无贼心,但夜谈总是美好的,十分地期待。  她说话直而不白,可佳儿呢……拐弯抹角的话儿也不着边际,既不把我当能说实话的人,又如何要我猜你心思?让人听不懂你的话还很得意么?    低头胡想着,走路没眼。好像听到了赶车人哎哎低喊,回过神是镜子的叫声,拉住手把我扯到一边,驴车晃晃地驶过。  「路都不会走了?吓人一跳!」  白指甲戳着我的手,手背有她的冷汗。  叹一口气,没去回答。她却上心了:「有甚么心事?」    ………  或许这才是佳儿生气的原因?——她心底视我为知己,觉得我一定能明白,我可让她大大失望,她一定很伤心罢?  我可真蠢,明明盼着她把我当作知己,可却不肯猜她心思呢?  不不,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想法。凡事转念一想就能宽慰,惟有佳儿的事愁解不得。  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找不到纵有千言万语更与谁人说去?剖腹掏心的话你听不到,这误会何从冰释,便一辈子躲着我么?    镜子越发起劲,我没有理会,哄她走路。但走着走着游起神,苦闷暗积已久,愁情忽而勃发:  「嫦娥一去九万里,素月寒宫空自怜。我有孤心犹未死,他年重遇已无缘。」  她停转身子:「这是谁的诗?」「随口占的。」  「你会写诗?难怪认得字多。」她有些惊喜,全不理会我的愁苦。    佳儿的心动,起源于一首诗。  她病时虽受照顾,其实不得娘的喜欢,因我甘愿代苦,感念于一片真心,暂时地甘心托付。  不是她变了心,从一开始,就没爱过我罢……  坐上营头镇的马车,我不知想象了多少次,有一天佳儿终于愿为结发,恩爱不疑。  两个月狎处,还没笼到心。到今天,却成笑话,还是太无能。    「你祖籍那的?京兆的陈家么?还是冯翊的?」她说的是西北的两大陈姓。  「临淮泗洲。」  「泗洲?认得岐国公府么?泉州的那个。」  「……」岐国公陈洪进?那可是从前闽南的一方诸侯,当今位列王公。  「他祖上就是泗洲的。说不定和你家还沾亲带故呢。」  「他家当官,我家做侠客。就算有甚么亲故,也隔了好几辈人。」    「不哇,岐国公府没少掺和江湖,你不知道么?」  「嗯?」「他们不以拳剑见长,但会养一种金蚕蛊。很有名的,你真不知道?」  甚么很有名,说得我见识短。头也懒得摇,不痛快。肚子里有点气,放了个屁。    「我们,回家罢,不想走了。」  已经走了两里路了。  「带你去大岔子家,找她玩,都快到了。」我的烦躁一时涨起,她没有察觉,颜笑如故,让我又冷静下来:「说甚么带不带,我认得……」  岔子姐的大名叫杨姹,忽然想起,姹和瑨,也只是岔与镜的谐音。  谁跟谁装啊,原来只是按乳名的读音,找了个音近、看着高雅做大名。    城中分江都、广陵两县。陶榖出使江南,经此赞叹近乎汴梁,故而称为节木汴州。节木鸟,即鸳鸯,意为比翼汴京。  显德四年,世宗并淮南。唐军隳毁城墙,官府民居尽焚,百姓或流散,或迁至江南。前周重建的城池,比唐代要小不少。  但扬州临江带漕,至金陵降伏,有时两岸对峙,四方商旅来往,也不曾减少。土人回乡、流民寄寓,小城居住不下,又在城外设四厢街坊。至今二十年,重现繁华,一城兴衰全在于水。    和镜子聊起扬州的过去,她知道得不少,说是书上看的,我只是复述了从大人那边听来的话。闲扯着拐进一个巷子,就要到叔公家了。  家门口是青砖侧立着砌出的地,砖隙密密麻麻,间或生着野草。  一般人家,房子是夯土的,更别说门外了。叔公家是跑商队做生意的,但还算不上一方财雄,于房子却舍得下大本。  他落户于此,是看中了一棵合抱粗的银杏。院墙外看得见大树,听得到犬吠。    因为养狗,大门可以常开,岔子姐坐在前堂的屋檐下,像是嗑瓜子。  见人来了,她起身拍干净手,笑脸等着我们走过去。  「你们一起来啊?这是仲崖嘛!下雨天,来屋里坐,烘一下。」说着去搬暖炉。  她肤色深似农妇,但言行实在,令人闲适。    我脱下外衣,搭在架子上烘,镜子却矜持坐在火炉边。  「家里不得人啊?」她又去沏茶拿瓜果,镜子张望了一下,问道。  「带宝宝下乡玩去了,我不舒服,没去。」  宝宝就是土话里的年幼弟弟,他叫兔子,有一对招风耳,脸上胖胖像个小猪。    「仲崖哥哥……」  这称呼很不习惯,长久以来惟一叫我哥哥的雁儿,是喊『二哥哥』的。  「你那首诗,再说一遍。  回索一下,是『犹未死』还是『虽未死』,拿不定。  反正是行路胡乱口占,不值一哂,何必夸弄?便对她说记不清了。  但她听出是写的情/事,不依不饶,连岔子也坐过来凑热闹,要我说来听听。    未婚的女孩子,对别人的情/事最津津乐道。  拗不过,又念了一遍,并加以解释:「我有个心上人,却离我而去……」  把佳儿病卧、踏青、下山,完完本本地说到在扬州离去,讲了很久,茶水喝干了。岔子去拿水吊子,让歇会儿再说,可说到深情处如何断得绝?没听她的,继续讲给镜子听。  这些话,是我说的,所以听起来,都是我的委屈。    「……自打过了宋州,她就变了。可我还在意她。再相见,也不知何年,也早就……」  早就生疏无情了么?还是早就各已成家?  到那时自不会赠她双明珠,纵然她回心转意,也只会念两句诗: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  不,我要念自己写的诗句,现在就写得出:「平明残梦少年时,悔不当初从嫁与。」    「她呀,把苦给你吃。」镜子愤愤不平。  「那我真是受了骗了。」不太明白这个苦,但总之不是好事。  「对于有气节的人来说,如果心上人变了心,她从前的那些温情,都一文不值。」  是这个理,可我放不下。可怜真心人换得假心肠,便是假心肠我也深陷不拔了。倾过心的人,都放不下。    「她……是怕被你爹许婚,是要在山下找相好的。  是不是———但凡是长得好看些,她的眼神就变了;英姿飒爽的,魂儿丢了嘛?」  小贱人!  疑点被打通,气不打一处来。  携手步出家门,一刻间情愿为她肝脑涂地。  半山腰说甚么人情莫测,虑我安危,依然感动了很久。  但一切一切,烟消云散,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    「怎么了,气急败坏的。我说,也不是这么回事。仲崖长得不错,」  我抬头看看她,听说下去。  「但离开了家,甚么也不是。  人事不复杂,是你太单纯。这年头,也不是过去兵荒马乱的,没个家业、车马,地位名望,凭什么跟你颠沛流离,还是终老户牖?  你呀,女孩儿还是早的,男人要二十几混出个样,三十才叫而立。你便等三十了再成亲?  回家去,忘了这个丫头,听你爹娘安排,娶一个好姑娘。要在外面,也不能耽误到三十。听姐一句:人生最恨欢娱少。」    她大大咧咧,但句句在理,惟有对佳儿的猜想,过于保守。  眉毛紧着,想不出是怎番脸色,我相信了镜子的说辞。  昨天一提不去江南,佳儿便恼,江南……  萧纪刚上车,与她攀谈,佳儿毫无抵触。见我来了便不说了,想来说的也不是正经话。但她恨萧纪不曾出手救星雨夫妇,大概已经断了念想。  长安初见李兄,才说一句话,便递上唇脂,好是贴心嘛。  洛阳的老宅里,她在床上,李兄在地上。她侧卧看着我们,不,是在看李大哥。  佳儿一定要去江南,是看上了李兄。啊李大哥青年才俊,我又如何留得住她的心?    岔子见我愁容,又道:「你怕笑话么,人不都那回事爱能舒坦的,怕要吃苦的。可是,苦常是自己找的。」  我没有理她:「镜子,你的李玉辞师叔,有相好的么?」  杨瑨听问有些惊异。说有,说有啊!  「啊没有罢?………」    她再说甚么,已不复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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