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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色向晚,知客僧说,还有一柱香关门,礼佛求愿不如改日。  「先前来了些女客。」  他合十略弯腰:「施主随我来。」    山门由天王殿充作,迎面是弥勒佛笑脸,两侧天王持器耀武。  侧口有张桌,老和尚卖香丸、打瞌睡,有人来了有气无力地问一声:「买香啊。」  屋檐顺下的雨,宽厚地打响阶前,珠复一珠,催人困倦。  眼睛有点胀,囫囵着懒意没有理睬。    南朝佛家盛极一时,寺庙多为敕造,墙垣殿院,通刷黄色。  灰天濛濛,格外地近地,大雄宝殿被层云压住,使人同病相怜地气闷。  往左绕过去走了点泥路,望见坡下一片水塘与僧房。尽里头有一间,门口偶有个女客走出巡视。    「能把观音扔在外面么?」  镜子说的是大雄宝殿后头一尊观音巨像,脚下石莲绽放。甚么天王罗汉,都能在庙里,把观音大士吹风淋雨。  我忽生个念头,却怕知客僧取笑,没有说:在屋里的尘埃落满,在外的反而干净。  他会错意,或听岔,答道:「那是对观音菩萨的不敬,施主不要效仿。碰到了,就捡回来擦干净,用干净布包好,放在家里干净的地方,是有福报的。阿弥陀佛。」  那紧张样儿,连连说着干净,看得我们忍俊不禁。    来到那间房,是歇脚等候的憩所。芍花派众人散坐,只站着个蟋蟀眉。  知客僧: 「这两位是女施主的客人么?」   「我找曹姨。」不等质问,自报来意。  唐姑娘迟疑了一下,僧人沉头行礼便走。她狐疑又一脸嫌弃。    外面传来小鼓声,众僧唱偈,虽在远方,嗡嗡震耳,一派肃穆。  「唵伽啰帝耶莎婆诃 。」  「唵伽啰帝耶莎婆诃 。」  「唵伽啰帝耶莎婆诃………」    「你们认得她?有何贵干?」圆脸少妇没好气,她盘腿坐着,凶目侵人。  钟声响起: 「上祝诸佛菩萨光照乾坤,」  「萍水相逢,都是些小事。」  「下资法界众生同归一乘。三界四生之内各免轮回,九幽十类之中悉离苦海………」  「既是小事,改天罢。」她迟疑了良久,钟又敲了两下,余音里挥挥手,唐姑娘便走过来。    「曹姨还要会客,公子请回罢。」虽然说得客气,但我确信她并不友好。  「等客人来了,再走不迟。」瞄到往里有个小门,难不成就在那里面?  瞄过去,抬脚走,果不其然,唐氏伸手就来抓我胳膊。甩手避开,转身正要回击,却见她被镜子抬手架住:「想动粗,你准备叫上几个人?」  风动,袖响。又一个回合,僵住了。  唐氏手腕两边的阳溪、阳谷二穴被她二指钳扣,发不了力。    镜子动作虽迅,但唐姑娘好歹与我打得有来有回,怎么输得这么难看。她面色怒紫,却不能挣脱,蟋蟀眉又挑了起来。  「就算是要等一刻子再谈,三娘也不可能生气的。你们曹姨这嗲耐心都没得啊?」说话的是个本地中年妇人。  「那也先问问曹姨。」唐氏回道,但她还是软下手,镜子也松开。  抱拳:「虽云小事,于区区至关重大。得罪之处,请莫见怪。」  唐姑娘敲了敲门:「曹姨,路上那两个孩子找你。」在得到应允后,便直接推开了。    斗室里曹姨正闭目冥想,闻声开眼,见了我,礼节性地微笑。  等我关上门:「你是太白山陈家的孩子罢? 」  她大约四十有余,但声音还挺清亮,在钟声、偈唱里分明。这个角度看,脸也不是很方。  「前辈见过我。」  「这剑法我知道。」    「那一定是见过家父。」  「乖乖,坐过来。你是老大、老二?」  手腕被拉了一下,摆到她面前。  我走过去,跪坐相对,未听见回答。也许是很轻地点过头,而我没看到。  「是老二。曹姨在芍花派有许多年了罢?」八成与父亲故交,便改了称呼。    「算今十几年了。你爹爹还和我切磋过好几次功夫呢。替姨娘向你爹问个好。」接在手里,是一个绢子小包裹。  这是?她解释道:「姨娘本是蓬莱派的弟子,交还了兵器空手下山。你爹照着我的描述,为我仿制了天王补心针。我花了好多年,才参详明白这里头的机关。这支是姨娘前些时候做的,就送给你罢。」  爹还会做这个?掀开绢子,是一支四寸长杆的短笔,一把小铁锤,和几捆钢针。天王补心针是蓬莱派的成名暗器,原来是这个样子。    「从后面猛敲一下,笔头就会弹开,射出十二枚钢针。铁管分两节可以拧开填针,小心别把机括弄坏了。」  听她说笑亲切,我便放心了:「姨娘,这番叨扰,也不是甚么大事,只想打听一个人。」  「你要问谁,还是那个姐姐?跟我去漕帮、江帮,消息灵通着呢,不信没个讯。」  镜子耐不住沉闷,叫了起来。她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因显得不甚客气。    「这是小雁子?」  「不,是伯舅家的。」我把天王补心针递给镜子观玩。  「你要问谁,姨娘也不一定知道。」  「她叫佳儿,或许数年前,是贵门的弟子。大前年……跟我家一起去了太白山。」  「佳儿……?」她思索一二,「姓甚么?是何许人氏?本地的你要问旁人,她待会儿就到。」    「不知道姓甚么,是莱州那儿的,今年是十六岁。武功好,皮子很白。」  「莱州,那该归我管,但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或许隐姓埋名,家乡也可能是假的。但总之是京东的口音,不会错。姨娘讲讲情况,就知道是不是了。」  「京东来的,那可就多了。芍花派都是妇人家,无依无靠可以来讨个生活;那天不方便了,便退出过安稳日子。来来去去这么多人,姨娘不一定都记得。又都是姑娘,有甚么难处,要姨娘这么说也不合适罢?」    钟声阵阵,偈唱未已。  「这倒是……」正想扯开话,舒缓尴尬,曹姨先已说道:「二子,你爹不在扬州罢?」  「他在太白山。」逃出来的事就不必说了,我怕她问下去,牵过话题:「天这么晚,姨娘来寺里不是为了烧香罢?」  「都是些狗屁事。强盗分赃见过么?我们混了一辈子,都是贼,都是鬼,想做个好人都难了———那住持也有份。菩萨保佑,我只要我应得的。」    她掩口轻咳两下,拿开袖子,脸露不快。  「天色晚了,赶紧回家罢。」镜子劝道。  「天黑小心点。」曹姨也催促。  是我失言犯了忌讳,惹她在撵客,颇多懊悔,可是还有些不甘,只为心里一个结。    「姨娘……」万一真相已近,功亏一篑,「她和我来扬州,今天早上走丢的。我猜……我猜……」  这时门上敲了两下:「黑三娘来了。」  「姨娘还有事,你们回家罢。要找人,姨娘如今是……帮不上了,姨娘替你问问老黑。」  「找人?!可以找到佳儿?」她点点头,神色却变得迷茫。  「如此,多谢!」抱拳深作一躬,臂下一股暖流,被她托起。    镜子打开门,我也走出去,雨声噼啪,看见个熟面孔———邵伯镇的女庄主。她已换了行头,身后有个女侍擎纸伞,抹了薄面纱。  她见着我:「你是小……他。」仓促记不起名字,就用小他代指。  不知如何回答,轻点头。她关照侍从留步,进了斗室。    雨脚如麻,乱如心,不断如愁。  「啊,你是………」愁断。  断在薄纱下若隐若现的脸庞,与俏眉俊眼。  她顿了一下,低头示礼,道:「是昨日来…的陈公子罢。」    她记得我……  高挑白皙,不施粉黛,自生雍荣,这样的美人会记得我。  「昨晚叨扰贵庄。」  她点头不语,我又道:「是庄主姓黑,还是女主人姓黑?」  「那是江湖上起的诨名,骂她心黑手黑。后来说惯了,倒习以为常了。她其实姓姜,男主人死了好多年了。」    镜子对我们的谈话毫无兴趣:「这么大雨,怎么回去?」  「雨停了再回家,等刻儿。」  肚子有些饿,我也想回去了。但心里还有个期待:不知寻人的事黑三娘答不答应,我好歹要亲口问清楚。  客房宽敞,我们找地坐下,离诸妇人远一点,但那个侍从靠着我们坐:「伞给你?」  「那你怎么办?」「我们今晚留宿。」    接过伞,递给镜子:「着急就先回去。我还有事。」  她接过在手,又还回去,道:「这伞新的罢?」「是了,路上见雨买的。」  她不再提走的事,同侍从攀谈起来:「我过天王殿,回见韦陀杵着地,此寺不留宿外人,何况女客?」  「韦陀杵着地,不接待的是云游僧人。云游者身无分文,是故不予吃住。」    忽而听见斗室内争吵声,黑三娘推门而出,怒道:「还有甚么好谈!」  美侍从迎了上去。  黑三娘:「都是群混帐。」  我看她乘怒,又不敢问了,但她看了我一眼,强堆笑容:「想起来了,你叫小陈。这么快,身边就换人了?」  「黑三娘见笑,这是我的表妹。佳儿她……走失了。」    「哦呵呵。」她竟客套地笑起来,「少年人经历了甚么,都在脸上、眼神里写着。怕不是走失,而是撇下了你罢。」  松了下脸皮:「是。是她……」  「这一州三县,尽在芍花派掌握中。我把她找回来,你能出多少银子?」  她说能,是真的找得到的罢!只是……  「我没银子……」  佳儿……佳儿……就为那点儿盘缠生计,把你气走了。好悔。    「你有两匹马,跟我上房里谈。」  唐氏:「黑三娘,且慢。」三娘留步,头也不回,两眼嫌弃。  唐氏:「就这么走了?」「唐姑娘,你也是手里有店的人。谈生意没有一点诚意,还用再饶舌么?」  「曹姨今日这么远过来,三娘也是,再说几句话也不成么?」「让她等明天。」    寺里给众女客早就安排了过夜的宿室,黑三娘的要沿着长廊绕半圈,隔了一块草地,廊下与中间有几株矮树。  「你和曹姨要谈的事,很重要罢。」  「呵,晾她一个晚上又何妨。曹艾想金盆洗手,她手里有两家店,是当初与芍花派、秤平寺住持合资的。按规矩,退她本钱,我们把店收回来。还有那些狐媚子,是曹艾自己买的,我们按例依典身钱留人。但曹艾不肯交割,要放她们走。」    走到门口:「哼,做了一辈子鬼,现在想做好人。」  听着满不是滋味。有些将军杀人太多,晚年就会散财奉佛,以求心安。芍花派这一行利害交错,洗手时想积点阴德也不易。  入门有一张茶几,她对门跪坐。我和镜子入座,侍从关上门。    「那两匹马还能入眼罢?」  「我不要马,但要你做件事。」  「就算是杀人,也不是不好商量。」镜子敲了我的脑壳:「我不答应。」  黑三娘笑了笑,对侍从道:「去看看有没有人。」  又对我们说道:「杀两个人。」    镜子:「恕我拒绝。」  她都快站起来了,被我拉住:「听她说下去。」  镜子瞟了白眼,黑三娘不以为意,淡淡道:「是青教的人。」  青教?看了眼镜子,只道她会改口,没想到却歪起嘴唇地嫌弃:「不行。」    「这也不行?青教本来就是太白、茅山的死敌呀!」就算门派纷争我不懂,但我知道是他们勾结韩府,杀害了星雨姐;我记得吴爷的话,打伤祖父的是青教的柳教主。  「小心赔上自个儿的命。」「你不乐意,我一个人……」「我不许你掺和。」  她迅速地打断了我,又对黑三娘道:「你把青教的人的身份、位置告诉我,我转告爹爹———若是真的,茅山派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黑三娘轻笑:「这恐怕来不及,过两天我便要动手了。」  镜子转向我:「事及人命,这黑三娘嘴里或许没一句真话,你根本不知道水有多深。」  她说得有道理,这样的事不能鲁莽。我点点头,可是又不甘心失去重见佳儿的机会。    「我还有个提议。小陈你……」接着,把声音压得很低,「水性怎么样?」「怎么?」  她听出了我的自信与兴趣,道:「寺里那个放生池,潜得下去么?」  料放生池一潭静水,难得过洛河么?我当即回答:「当然!」  她做了个轻声的手势,我也意识到嗓门太高。    「这是芍花派的秘密,门中也只有资历最老的人知道。你若为我办事便好,不办,也不可以张扬。我能信你么?要是你说出去,」  我忙保证:「那你杀了我。」  「我会把那个佳儿,抓进妓馆里。」  心中一凛:「放心,我不会的。」    黑三娘:「鉴真大和尚收受了倭僧的赠礼,如今还藏在秤平寺,说是一颗夜明珠。可那颗珠子,是我们开宗立派的庞女侠的祖辈之宝,不知如何到了倭僧手里,又转赠给了鉴真。  庞女侠便是为了访查这个珠子来到扬州。几十年来,芍花派和秤平寺交情匪浅,常年来山上盘桓,各处都悄悄检查了。  唯有两处例外。一是寺东北角的放生池;二是寺后那座废塔,已经没有阶梯。」    「你要我…」她又做了个手势:「去塔上看个究竟,再到池子里摸一摸。不要让和尚知道。  历代元老多番尝试,和尚早已有所警觉。我若稍有异动,便会引起警觉,不便接近废塔。———先到塔顶看一下,有就带给我。」    镜子:「如果塔上与池里都没有呢?」  「那我也有一份谢礼。不过要想找回佳儿,就把两匹马让给我。」  「好,就这么说定了。」我的轻功也不好,但未尝不可一试,至于水性,那可难不倒我。  「不要想藏匿珠子……我可是说到做到。」    得了我的承诺,三娘道:「恩,我会叫人找到佳儿,盯到她落脚的地方。但要是她仍不肯跟你走,怎么说?」  这……正恼这事呢。  三娘:「我们就下药迷倒了,锁回来。」这也………:「不行。」    「两匹好马,放江南能卖双倍价钱,足值三百贯。找寻常人家的漂亮女孩子,正儿八经讨来做老婆,至少可以娶两个。  她又不是沉鱼落雁,又不是国色天香,可莫说是两个漂亮姑娘,便是二十个,你心中也只是她罢?  你为她一往情深、不计付出,可她是丝毫不在乎你的。顾虑那么多做甚么?就放她走么?出了扬州地界,再想要我帮你,可也没辙了。」    …!  把她———  三娘噼里啪啦好一通话,容不得我插嘴反驳,但听下来,终于戳在心坎里。  若再耽搁时日,便消失在茫茫人海。不能相见,那会是我毕生之恨。我做不成高尚的人,心里只有她,得到、占有,这就是我的深情。  黑三娘轻轻一笑:「成,过几天就把人带给你。」    「今天我和贵派姓唐的姑娘过招,似乎她的招式和佳儿有些相似————我想,佳儿她……是不是你们芍花派的弟子?」  「这个嘛……其实———五年前,有一对母女来到芍花派,大的姓防,丫头就叫小佳。  大前年,芍花派去淮北办事,因为谋划不慎,遭恶贼突袭,据报小丫头死了。防氏迁怒于制定计划的白掌门,后来跑了。但昨晚我心念动了下,长得有几分相似,也疑心是同一个人。」    三娘目光移向窗外,「可挑她说话,又好像甚么也不知道,不肯相认。」  「一定是不愿再见你们,她才故意走失了。」赖到她们头上,才能彻底的心安。  三娘尴尬一笑,没有回答,我满足地推开门。  扶着门框,有脱罪的一时悠暇。    叠声尖叫,回头见黑三娘猛窜身跃窗而出。  紧随其后,青草灌木,白石水井,晃眼在后,落足憩屋。  斗室门半开,数女围立,震恐无状: 「她这是死了罢!」  黑三娘推开她们,跟过去,只见直脚倒在地,无疑是曹姨。  挪一步探身看去,喉头鲜血刺目,犹在一鼓一鼓地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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