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牧的宽慰十分有效,小椫很快便沉下心来,背靠墙坐在角落里,出神地想着事情。 在丝竹馆看三十二姬弹唱,在洛水街头买糖人,在蝴蝶谷饱餐蘑菇,算来都是几日前的事情,对她来说,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已经快要忘了身边人的存在,只记得她在冰寒彻骨的水牢里独自挣扎,独自忍受煎熬的漫长光阴,被黑暗和恐惧吞噬的内心……以及亲身经历无法忘却的疼痛。 而元牧就好像那从天而降的圣者,身上披着漫天星光,光芒如水款款温柔,照亮寂静黑夜,他衣袖轻轻一挥,银河落下,为他铺路,圆月伴他,指引方向。他来时光芒万丈,阴霾消散,即便离开了,房间里仍残存着他的温暖,让人心安。 他若是破除黑暗的圣者,自己愿做他的信徒,追随他的光芒,坠入满天星空。 小椫情不自禁地笑了,一只手在空中比划,放出微弱的雷电,想象星空的模样。 他究竟什么时候认出自己身份的呢?小椫努力回想。在黔河河畔?还是在新阳城内?或者南河郡府初见之夜?小椫回想着那夜元牧的眼神,那时候是不是也如今夜那般温热? 水牢阵法忽然启动,小椫咻地站起,一手握拳,提防与堕魔人不期而遇。 一个黑色身影凭空出现,四目相对,小椫突然惊觉,面前正是炎卿沈棠华以一双凌厉的眼睛瞪着自己。 经水牢中这般□□,沈棠华早卸去妆容,身上华丽的衣裳已被染上泥垢,珠饰早已卸下,原来高耸的发髻已拆下,神情仍保持一副傲然自负目不斜视模样。 早不出现晚不出现,这会子居然撞见了。小椫从容行礼,道,“炎卿大人。” 沈棠华目光微动,道,“你怎么也被关了?” 小椫苦笑道,“还不是因为您。” 沈棠华侧目看着小椫,小椫乃将事情原委告之。 见沈棠华目光微沉,默然无话,小椫道,“炎卿大人此刻在想什么?总不至于在感激我舍命相救,或者暗地嘲讽我之愚蠢,为你五行殿所骗?” 沈棠华冷哼一声,小椫笑道,“怕是在担心那屠龙少女的安危了吧,也是,毕竟为了那名少女,堂堂火系掌门炎卿大人竟肯卑躬屈膝,承认自己背弃五行殿,投靠谬帝……” 沈棠华一把上前抓住小椫,厉声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小椫看着沈棠华慌乱的态度,心中猜想更加笃定几分,乃道,“失烟霞,可否就是东楚和西楚一直在苦苦寻找的静萱公主?” 沈棠华倒吸一口冷气,惊道,“你……你如何得知?” 小椫道,“……果然。” 早在蝴蝶谷,听谭药师说,炎卿初次见到失烟霞便收了她为徒,小椫就察觉事情不对头。论资质,论容貌,五行殿中比失烟霞强的使徒数不尽数,就连墨嫣这等世家出身的贵族子女都得经历一番磨炼才能成为炎卿入室弟子,那失烟霞究竟何德何能拜炎卿为师? 难不成炎卿偏生喜欢失烟霞这种软弱蠢萌的幼龄女子?但看她端庄自持的风度,以及对待林芝遥、墨嫣等人的严苛态度,小椫便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强。 联想到失烟霞的身世,小椫猜想,当年将女婴弃于蝴蝶谷的人,并不一定是想让她死于蝴蝶谷,而是为了躲避某种追捕,好让她活下去。如此想来,失烟霞的身世可能并非普通弃婴这么简单了。 炎卿早年服侍于大楚皇后,堕魔人之祸后便定居洛水,与皇都来往甚少,此后几年内大楚朝政几度发生祸乱,权臣篡位,数名皇族死于非命,楚国更是因此一分为二,东都京都,拥德宇帝,西都永昌,拥乐贤帝,两国之间交战频繁,双方都声称其拥有大楚皇室血脉,乃正统皇帝。 实际上德宇帝乃先楚皇宠妃穆贵妃前夫所出,与大楚皇室并无血脉关系,一直以来却以楚皇自居,对于质疑其合法性的将军臣子格杀勿论,其手段残暴至极,使得东楚百姓敢怒而不敢言。 而乐贤帝则是先楚皇旁系所出,与皇室血脉姑且有一丝一缕联系,但其为人软弱,素喜观鱼逗鸟,任由权臣把控朝政,两国常年交战,国力每况日下,生灵凋敝,亦是不得人心。 倘若失烟霞真是先楚皇所出的静萱公主,那么,天下间再也找不到一个比她更令人信服的皇族,其身份昭告天下之后必然会引起二楚更激烈的纠纷,而失烟霞那等幼稚纯良之人,被当做政治筹码为两国争夺,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由当日在狼星宫的情形可知,傅三姝不仅掌握了沈棠华投靠谬帝的证据,而且对失烟霞的身世也了如指掌。为了不暴露失烟霞的身世,沈棠华当场认罪,提前结束了审判。 见炎卿并不辩驳,小椫乃道,“此乃我猜想所得,并无确凿证据,也从未告诉过其他人。” 炎卿惊了惊,道,“当真?” 小椫道,“千真万确。” 炎卿咽了咽口水,瘦长的脖子随之而动,她眼中泪光闪烁,叹道,“那孩子,真叫人操心,真没想到,她居然还能杀死黑蛟,真是服了她了!” 小椫叹道,“你收失烟霞为徒,顶多落下一个涉政的把柄,比起背弃五行殿、投靠谬帝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何苦扛下这么多罪名,实在……实在太不像话了!” 炎卿淡然一笑,昂首道,“这么说来,聂姑娘,你信我了?” 两人对视,小椫不知如何作答,一开始在狼星宫,她的确有几分相信傅三姝摆出来的证据,如今得知其认罪的缘由之后,她反而相信这是一场蓄意陷害了! 但即便如此,说出“我信你”这样的话对她来说仍有些难度,突然间,她意识到元牧那句“我信”的珍贵了,乃笑道,“我所知不多,但可以确认,你的确是个好师傅。” 炎卿脸上并无表情,下一瞬,小椫便看不到炎卿,也无法听到她的回答了,此时水牢阵法启动,光影变幻,眼前一片模糊,小椫脚下一崴,便换到另一间牢房中了。 元牧扶住她,言简意赅道,“你随我离开此地吧。” 小椫欣喜若狂,道,“好。” 她没有问元牧如何解这水牢中阵法,也没问土役怎肯放人,心中只顾着高兴,时不时抬首望着元牧冷如冰霜的脸庞,一时间心旷神怡,笑意已在不觉间浮上她两侧脸颊。 两人很快便离开了水牢,这一次,元牧牵出两匹马,带小椫从正门而出,守门人见到小椫虽十分惊诧,但念在水尹在其身侧,二话不说便开门放行。 甫一上马,小椫便觉两腿发软,头晕目眩,这才想起她已许久未曾进食,前几日在水牢中每日都有人送顿饭来,管饿不死,可今日前来送饭的是土役本尊,小椫甚至没来得及看一眼餐中何物,便被土役一阵折腾,到这个时辰,确实该饿了。 元牧看她一眼,道,“是不是饿了?” 小椫点点头,颇有些难为情道,“我去买几个馒头,路上边吃边走,不耽误行程的。” 元牧道,“说来我也饿了,不如先坐下吃一顿,吃饱了再上路。” 于是两人下马,进了一饭馆,寻了一偏座,要了几盘子菜,两碗汤,小椫一阵狂吃,见元牧仍慢条斯理地,乃道,“元公子,你刚才不是说饿了么,怎么不多吃点?”说着忙给元牧夹菜。 元牧笑笑,吃了一些,小椫惦念起一事,抬头看了看元牧,犹疑半响,不知当讲不当讲,便又将头低了下去,继续吃菜。 元牧道,“有话不妨直说。” 小椫道,“我刚才想起一件事情,恐怕要劳烦元公子了。” 元牧抬头注视着她,“嗯?” 小椫停下筷子,皱眉道,“我原来有一把随身携带的匕首,那日在天合坛被你五行殿的人打昏之后,便找不到那把匕首了,不知哪位使徒拿走了我的东西,元公子方便的话,可否帮我找找,毕竟你是水尹大人,大家都愿意给你这个面子……不是说当下啦,等我们从皇都回来以后。” 元牧道,“好说,他日找到那把匕首,必当归还与你。” 小椫笑道,“那便有劳你了,如果只是一把普通匕首的话,丢了就丢了,但那把匕首对我来说很重要,所以不得不劳烦你了。” 元牧莞尔,道,“小事一桩,无妨。” 小椫欣然为元牧斟酒,两人吃饱喝足,这才重新上路,出了城,两人来到洛水河边。 暮色正浓,野旷天低,圆月高悬,凉风阵阵,推波助澜,小椫忽觉两颊湿凉,定睛一看,竟是雪花飞舞,鹅毛大的雪朵落在眼前,如漫天繁花在暗影中悄然绽放,再抬头,见落英从天而降,纷至沓来,袅袅不绝,心中不由地为此番造化惊叹,侧首望向元牧时,正在兴致当头,面目含喜,剪水双眸闪闪发亮,笑道,“下雪了……” 元牧亦微微一笑,道,“可踏雪而行。” 闻言,小椫更觉得心驰神往了,两人骑马从月色中踏雪而过,似乎是天下奇景,美到极致了。 元牧下了马,于河边施法,眼前泛着月光的水面忽然凝住,冰霜一片接着一片,很快,宽阔的水面竟完全被冻住,元牧牵马下行,一人拉着一马,走到了水中央,这才转身朝小椫示意,小椫也下了马,两人牵马缓行,渡过洛水,来到对岸。 元牧道,“如此一来,刚才因吃饭而耽误的时间便赚回来了。” 若不用此法,两人须得从芦荻码头乘船过河,不仅要绕不少弯路,到了码头还得经另一番折腾,毕竟现在这个时辰,码头应是空空荡荡了。 小椫笑道,“原来如此。” 至此,小椫不禁怀疑,刚才元牧说他也饿了,兴许只是托词,只为了让她安心吃顿饱饭,而眼下施法冻河,便是为了让她不要为吃饭而浪费的时间而惋惜,念及此,小椫不禁暗叹,眼前这位水尹大人,可真是温柔细腻到极致了。 不及多想,两人骑马穿过一片平原,寒风肃杀,雪泷衣袍,但此时小椫只觉热血沸腾,灵力四溢,离开家至今,她曾无数次想象自己诛杀奸邪,所向披靡,真正要将其付诸实践,她心里觉得,这将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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