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 卫问芙将她送到了冬府,她答应了,拟定一册便还她自由。冬南琴说,每日都会回到卫府,直到那书籍拟定完成,她才离开。 “大…大小姐?”开门人是多年的老管家,他脸上褶子深如沟,老管家用力扯动了嘴角笑笑。他对着里头干巴巴唤道:“老爷,大小姐回来了。” 冬南琴往巷子边一望,卫问芙撑着伞对她点头。那身影走进府中,她撑着伞靠在巷子口,只听见雨滴砸落伞的啪嗒声,腿像灌了鉛一般,索性立定不动了。 过了晚饭点,冬自旗在二姨太房内搓着麻将,一听冬南琴自个回府,乐的牌一扔便去迎接。 大小姨太都过来凑热闹,冬自旗乐呵抓着她手一番苦诉心疼,痛斥卫问芙不是东西,竟让他受这么多苦,不能一家子团聚。 六年,家中陈设一律不变。大小姨太更加浓妆艳抹,也增加了几位陌生面孔。个个亲昵,冬南琴微微一笑应付,她望着众人,淡淡问道:“小妈呢?” “她…”冬自旗将她拉到内厅坐下,自才说:“早睡下了,这连着下雨的天,彤芳她身子底本来不好,染了风寒。” 冬南琴起身:“我去看看她。” “哎,南琴…”大姨太搂住她的臂弯不撒手,发福的脸油滋滋,笑得法令纹如勾:“这么多年不见,咱娘两先叙叙旧,快跟我说说,这些年…” 夜色深,冬南琴被安排到了客房。 推开了窗,雨势大了起来,电闪雷鸣。怎么也安不下心,想见她,想告诉她自己回来了。今日见堂内那些人,故作虚势,她越觉着不对劲。 冬自旗第一任老婆,生下冬南琴没多久去世。他众多姨太里头,唯有彤芳与她最为亲昵,她比她年长不了多少,却像家姐一般真诚待她。冬自旗欲将她卖给军阀换取名利,只有彤芳站在她这边,告诉她:“我已然如此。身世贫贱为他人唱了半辈子的曲,被冬自旗看上做了姨太,我这辈子已然如此了。可南琴你不同,你尚年轻,你果敢坚毅,你可走出去,走出去才有活路!” 船缓缓离开码头,那个瘦弱的女人屹立在那为她送行,捏起腔唱道:“人生莫做妇人身,百年苦乐随他人…” 趁着夜深,她推开房门匆匆的往彤芳屋里走去。这些年,独自在外,心里唯有彤芳说的那些话时刻在支撑着她。 谁知还未走到那,被一人拽到了角落去。 “大小姐…”老管家神色疲惫,眸中闪着亮,他往外探了探,这才低声道:“大小姐,快走吧…” “小姨太早就不在了…” “老夫人生前待我有恩,我实在不忍心看你如此…” … 冬南琴再一次走出大门。 她举着伞站在大门外四下张望,眼前雨水将视野遮挡,一望无尽的黑,无一处光亮之地。她该往哪边走? 多年后,她方才晓得代价两字的分量之重。 伞从手中脱落,她脚步蹒跚,心头如释重负。扶着那冰凉的石砖,雨水打湿了衣衫不觉寒意,不知是泪亦或是雨水,迷糊了双眼。 冬南琴靠在墙边停驻,见巷子口有一人拿着伞快步跑来,脚踏进水滩溅起了水花打湿了她的裙摆。那人急急跑来,待冬南琴看清,被人一下捞进了怀里。 “冷不冷?怎丢了伞,蠢不蠢?” 她抬眸一看,卫问芙映入眼脸,一手撑着伞,一手将她抱在怀中。 冬南琴精神疲乏,她克制住眼泪,问:“你怎么还在这?” 那人脸色还是挂着笑。 如日初明。 卫问芙轻巧道:“我想着你这些年在外,许久许久未曾回去,我怕你不习惯…或者他们待你不好,或者这夜你睡不着,或者…或者…你想回去找不着路会需要我…所以我在这等你出来!” 送她进府就未曾离开么?她站在这样的雨势下,等了这般久! 所以我在这等你醒来… 所以我在这等你出来… 冬南琴哽咽:“我若不出来呢?” 卫问芙转溜眸子,笑,轻巧道:“嗯,天亮我便回去睡觉!” 她破涕为笑,双手勾住她颈脖,将下巴靠在她肩上。雨中幽幽的香味,湿透的衣衫互传的暖意,她抱得越发紧,低声道:“带我回去。” … 彤芳送走了冬南琴,将首饰与所有积蓄塞进她包裹里,倾心付出全然不给自个留后路。冬南琴走后没几日,东窗事发,冬自旗大怒将彤芳被卖进了窑子。 晴天霹雳,击垮了冬南琴的精神支柱,她连日高烧不退。 卫问芙下令大规模搜寻,最后得来消息,她也是犹豫再三,不知是不是该开口。可那人,固执得很,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她揪心疼得很。 刚喂她吃下的粥又吐了出来。 卫竹又报来噩耗:“入了窑子没多久,训不服,被窑子里打手给弄死了!” 她深吸一口气,她清楚冬南琴的性子。周游几年虽历练风霜,表面云淡风轻,内心质地是从未曾改变。她在这样的泥沼中长大,却出淤泥而不染,心地纯善定是与这叫彤芳的脱不了干系。那人亦然坚韧,执意不从,即使赔了命。 过刚则易折。 这道理她懂,她父亲便是这样的人。 卫问芙握紧双拳,看着漫天大雨,她咬牙决心要坦白。她相信南琴能熬过去,即使不能,她也要帮她做到。 掀开被子躺进去,冬南琴烧刚退,精神有了些,却也是闭着眼睛不开口。卫问芙一手搂在她腰处,低声细语:“南琴南琴…你真觉着我像小屁孩么?你虽年长我六岁,可我性子比你可强多了,所以往后你尝试着依附我可好?” 冬南琴睁着眼,泪从她眸子里滑落,砸在卫问芙心湖上泛起了涟漪。她有些心疼的去替她擦拭那泪,谁知手把冬南琴抓住。她哽咽说:“她不在了对不对?” “用命换来的自由,这代价是否太重了些?那我情愿不要,统统都还回去…如今,我独自一人又该如何?” 她将脸埋在她颈脖处,卫问芙侧身搂住她,将她抱在怀中,卫问芙柔声道:“若她看见此时的你,定不后悔那日之举。我不会让你一人,只要卫昉活着一天,你都不会一个人。” 纤长的指轻轻将贴在脸上的发丝撩至而后,唇盖在她眉间处。 “但愿那月落重生灯再红。” … “咚” 水桶砸落水中,秀子抓紧桶绳摇晃,恰巧把水井中飘着的西瓜给捞了个正着。她摇着杠子,将水桶带起,快到进口时绳子啪嗒一声断了,水桶与西瓜一并砸落井中。 转眼入夏,汗水淋漓。 后廊院子里高高的树撑开了绿荫的伞,枝桠上蝉鸣鸟叫。秀子抹了一把额间的汗,将身子往井中一探,凉意扑面,煞是舒爽。 “绳子断了,卫竹将西瓜扔井里不加网兜,这些可好,圆不溜秋 !”秀子晒得满脸通红,一路小跑进了后廊内堂。 卫问芙伏在书桌上抄写,看秀子大汗淋漓跑进来,她搁下笔,抬眸一望。对面翻着书稿的冬南琴微微一笑,应允的点了点头。她这才起身,踩着凉拖跑过来,嬉笑道:“我去!” 将网络挂在竹子上将西瓜捞起,秀子切好上盘转身跑去厨房准备酸梅汤,卫问芙迫不及待的将西瓜端进内堂。 咬上一口,冰凉清甜。 她将咬了一口的西瓜递到冬南琴嘴边:“来一口。” 冬南琴将发丝撩至脑后,低头咬在红彤彤的瓜肉上,笑颜如花绽,玉音婉转流:“好甜。” 一身白色轻纱,长发垂至腰间,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香。那一日,她不再将长发弄成卷,那修身的西装也封箱,好似身上那些洋文化都随着彤芳的噩耗塞进了箱子底。卫问芙清楚,那些不过是祭奠彤芳一并封存在心罢了。 那一日,冬南琴换上一身白衣长裙,垂直腰间的长发,如山水画间仙,美得不可方物,令人见之忘俗。便是这样回风舞雪纤腰之楚楚兮的身影,撩她心怀,再也无法忘却。 她便知,她沦陷了。 “今日你还出门么?” 卫问芙回过神来,将西瓜吞下说:“要的。例行公事,与冬自旗去码头走走!一会学校我不便陪你去了,让卫竹陪同。” 纤长的指尖翻着纸张,冬南琴抿着嘴角一笑说:“不用,我自个去。” “可那…” “他不是陪着你例行公事么?也没闲暇找我麻烦,他是我父亲,在立桦镇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不能一直躲着!再说,他怕是没脸面见我。” “依你。”卫问芙微微蹙眉,想着背地里找人跟着。 秀子快步走进来,端着三碗酸梅汤,上头还浮着冰块。她自个捧着一大碗,咕噜咕噜喝下去,觉意犹未尽,又往厨房跑去,西瓜也不吃了。 酸梅汤闻着酸甜,她低头抿了一口,酸甜正好。冰含在嘴里立刻化了,卫问芙一手抓着西瓜咬了一口。 “怎两个混一起吃?” “正因两者不同才想试试!” 冬南琴看她,眸中似含着笑,泛着亮光。她连自己都不知,总是在不经意间眸中流露出某种情愫来,只觉着偶尔一瞧,安心。 西瓜子沾在嘴角,冬南琴噗嗤一笑,手指帮她取下。 卫问芙心像小鹿乱撞,慌得很,索性把瓜放下,手捧在酸梅汤碗沿冰着。盘腿坐在椅子上,看着对面的冬南琴,一本正经问道:“南琴,外洋文化开放得多,不像咱们本土保守。看外洋工业,思想,都快得多,你说…” 冬南琴合上书嗯的一声。 “你说…像我们…是什么关系…”话到嘴边,才惊讶自己到底想问什么。 卫问芙一时窘迫得很,她抓起折伞扇风,额间热汗。对方在等她把话说完,她摇头晃脑,随后又急道:“我是想说,书稿拟定,你日后…有何打算?” “自然是回到原来那去。” 果然还是留不住,少了个彤芳,对这是真没期待了么? 她急得面红耳赤,殊不知自己心中有所执念。拼命的扇风,越扇越热,急得满头大汗,说:“姐姐见识广博,近月立桦镇改革也可以看出,你功劳甚大。加之你懂洋文,国内便是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从购进器械,拟定书册你无一不精通。我是想,你能不能留下…就…权当军师之职?” 冬南琴把书合上,问道:“小女子胸无大志,担不起这大任。” 她忽然语塞,急的耳朵都红了。忽然气结,把蒲扇往桌子上一扔,站起身来,语气颤中带厉:“南琴说是便是了。等近日安排,你走,我送你。” 话音刚落,冬南琴还未答话,但她听出了这小狐狸脾性上来了。果然往外望去,在这大热天她光着脚踩着外头炙热的石板砖走了。 冬南琴思绪还停留在刚刚那句话上。 像我们是什么关系? 望着外头炎热的天,轻风扶绿,虫鸣鸟叫。屋内阴凉,桌面上的梅子汤里的冰也逐渐融化。 她愣了愣,你想问什么呢? 世间情动,不过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撞壁叮当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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