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舞姬35

35　　　　姜婉华唱的是首咏梅赞。这首曲子的词出自当朝名师大家，辞藻典雅清丽，风骨高绝，与适才佳丽们献艺的艳词媚调截然不同，气度若空谷幽兰，意境深远。姜婉的嗓音颇为沉稳，徐徐道来一般，如林籁泉韵，高山流水，令人忍不住凝息静听。花堂中渐渐安静下来，似乎所有人都被她歌声中的深远意境所感染，不自觉地压低了交谈，侧耳倾听起来。秦慕笑了笑，嘱咐了蓉秀几声，便大步离开了。　　　　她，要准备上场了。　　　　撩香院的大花堂中，姜婉华一筝一人，以一首格局高远的咏梅赞独放异彩。一曲终了，众人如痴如醉，沉迷其中不可自拔，竟然都忘了叫好喝彩。还是她两个哥哥带头长喝了一声好，众人方才如梦初醒一般，瞬时掌声雷动，赢了个满堂彩。姜婉华起身恭谨地立着，玉面含笑，姿容逶迤。她两个哥哥适时地投了赏，小厮宣唱后，众人方才记起这事来，纷纷打出或多或少的赏银来。姜婉华毫不在意有没有赏银之事。她全副身心和注意力都集中在台下的麒王身上。她痴痴地望着他，几乎忘记了自己已经该下台去了。但麒王仍旧对她似乎毫不在意一般，和身侧的沐王谈笑着。她痴痴地呆立着，心中涌上无尽的落寞。　　　　为什么，如今她傲视群芳，独领风骚，立于万众瞩目之地，他离她那么近，却还是不肯多看她一眼。哪怕只一眼……　　　　“姑娘……”还是她的贴身丫鬟匆忙上来扶了她，有些担忧地提醒着。她才惊觉了，深深地望了麒王一眼，莲步逶迤款款地走了下去。　　　　而另一侧，晗初在台下紧抿双唇，手指绞着一方丝帕，脸色有些不好起来。她身侧的小丫鬟一脸不屑地瞧着姜婉华道：“姑娘莫要担心。不过是她自家两个哥哥在撑着场面罢了。姑娘的赏银这么多，她哪里追得上。”　　　　晗初听闻，略略安下心来。　　　　正是如此。她没什么好担心的。那些贵胄富绅们不过是冲着她系出名门才喝彩叫好罢了，誰会当真为她砸银子。正自顾想着，宣唱报赏的声音穿堂而起。　　　　“六皇子，沐王殿下，赏，姜婉华小姐，两千银！”　　　　宣唱的小厮报出今晚头一位打赏的皇子名号来，台下响起一阵起哄叫好的声音。晗初心里一抖，循声望去，只见头排安然稳坐的沐王面带微笑瞧着台上，身侧的麒王正与他聊天。　　　　麒王无奈地摇头朝他笑道：“这般捧场，姜老将军一定知你这份情了，回头少不了要亲自过府拜谢。”言辞之间的深意是：你何必给自己找这些麻烦？　　　　沐王轻笑道：“白白揣了一箱子钱出来玩，岂料九弟将我照顾得极好，来芜阳数日了，竟一分没花出去。今日过过瘾。”　　　　麒王笑道：“只有六哥你，可是嫌钱多！”　　　　两人调笑着聊天，却不知打赏的宣唱经由沐王这一挑头，竟抛砖引玉一般激起一众涟漪，似乎是给众人提了省一般，打赏宣报的声音至此潮水般此起彼伏，很快，便追上了原本独领风骚的晗初。　　　　对于这样的发展，晗初睁大了眼睛，觉得不敢置信。一个养在深闺的姜婉华，普一出世便压了她一头。她并不认同姜姬的嗓音有多么美妙。实际上，姜姬的嗓音确实并没有什么独特出众之处。令她大展芳华的，是自身不凡脱俗的气质。同样的曲子，由不同境遇的人演绎出来，自然气度风骨也是不同的。她的歌声中无半点曲意逢迎的谄媚，也没有一丝讨好卖娇的造作。这，便是风尘女子不可能有的气韵。正是这股气韵，轻易便击败了晗初。　　　　姜婉华的两个哥哥穿过层层人海，行至沐王身侧躬身行礼拜谢殿下行赏，沐王笑笑道：“诶，两位公子何必多礼，令妹芳华绝代，今晚大展异彩，孤也是真心敬慕，聊表心意罢了。”　　　　两位姜公子再三礼拜谢恩，才退了下去。　　　　麒王摇着扇子苦笑瞅着身边这个玩心甚大的六哥，正要开口笑他几句，没想到忽然之间，花堂里的灯都逐一被灭了。众人正不解之际，小厮宣唱声响起，最后一位佳丽即将登台献艺。众人好奇的窃窃私语声又响了起来，纷纷议论着，不知这最后一位佳丽究竟是何人。　　　　只等到整个大花堂里所有的灯都灭了，有些人甚至不满地嚷起来，做什么灭灯，老子酒都喝不成了。　　　　台下窸窸窣窣响起一片喧闹。麒王没来由地心里一紧。他不安地开始四处探望，左侧响起熙王低沉带笑的声音来：“阿川，这黑漆漆的，找什么呢？可是掉了东西？”　　　　麒王忙胡乱应道：“无事，无事……”　　　　熙王轻笑道：“哦。这最后一位，可是薛若梅特意安排的助兴节目？全场灭灯，难道要放烟火？以助酒兴？”　　　　麒王心里一动，这也是有可能的。上一届甄选的末尾，薛若梅便安排了一场别出心裁的烛龙戏莲的节目。整场黑暗中由六人舞动的烛龙明光闪烁，上下翻飞舞得风生水起，赢得一片叫好声，收了那许多额外的赏银……　　　　这么想着，心也略略放下了些，笑回道：“我也不知。上一回便是背着我暗自筹措的，誰知道今天若梅又出了什么新鲜玩意。”　　　　熙王见他安稳下来，不再左顾右盼地寻思，便微笑着不再多言。顺势朝楼上瞥了一眼，那条身影果然已经不见了。　　　　他嘴角扬起一丝笑意，瞧着这满堂黑漆漆的一片，不知道她出了什么鬼点子。想起昨夜她唱的那首曲子来，不由得还是轻叹了口气，朝身侧的近侍使了个眼色。那小厮机灵的很，立刻明白了，躬身悄悄退了下去。　　　　不管她有什么鬼点子，就凭昨天那首歌，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击败姜婉华的。她这个花魁，到底还是需要他来帮衬着拿。　　　　熙王执起一杯酒来，自顾饮了下去。　　　　在一片黑暗和众人不满的嚷嚷声中，蓦地，台上正中忽然洒下一片银光，在一团漆黑中好似一道神谕般，晃得人心头一怔。　　　　原本嘈杂的花堂瞬间静得落针可闻。这简直太神奇了，现在已入午夜时分，到底是哪里透出这么明亮耀眼的光来？还直落落地正砸在这舞台中央？　　　　所有人都被这道奇光震慑住了，好奇且紧张地死死盯着。　　　　正在此时，丝竹乐声陡然齐鸣，那节奏激昂奔放，行云流水般倾泻而出，几乎立刻便将现场气氛点燃引爆，众人直听得血脉喷张，心神激荡不已。　　　　这曲风不像先前众美人的娇娆妩媚，也不是姜婉华的高洁深远，而如行军沙场，或似侠客舞剑，满是豪情万丈的洒脱与奔放。台下几乎全是男人，这一段抑扬顿挫铿锵有力的乐曲，直引得闻者浑身火热，情绪高涨起来。好多人听得过瘾，早将什么温文儒雅抛在脑后，将桌上酒一饮而尽，拍案喝起好来。　　　　在一片喝彩声中，那银光里忽然翩然而下一抹绯红身影。全场都是暗的，唯有台中的一片光亮，打在徐徐而落的红衣女子身上，使人产生一种神女天降的敬畏感。众人直惊诧得屏住了呼吸，但见那抹身影系着一条五彩丝绦，从舞台上方缓缓下落。她的衣裙轻盈飘摇，随身形微动漫摇，在即将落到台面之时，那身影陡然一个凌空翻转，顿时如同一朵巨大的红花旋而怒放，轻盈飘逸的罗裙犹如一笔嫣红滴落水中，瞬间四散荡开，绽如泼墨。　　　　秦慕在半空中打了个空翻，利落地将腰上系着的丝绦解开，脚尖一落地，顺势双臂一展，将原本藏在袖子里的金粉高扬了出去。一时间，灯光下的金粉盈盈闪闪，扑朔迷离纷纷而落。乐队配合得天衣无缝，待得金粉扬开，正好进入了下一段，激昂浩荡的节奏徐徐舒缓了下来，在悠扬婉转的伴奏中，秦慕缓缓抬起了头，一张明媚绝艳的面容，带着霸气凌烈的笑容，瞬间将全场观客的心都震得一颤。　　　　熙王的酒杯悬在半空中，好半晌了，差点忘了送到口边。　　　　饶是他有心理准备的，却还是被坐坐实实地惊艳到了。不得不说，秦慕今天的这个鬼点子，真是出神入化的精彩绝妙……心里不禁升起一股赞美。　　　　她说过，她是什么，什么女王。　　　　彼时他还曾嘲笑过她，但现在台上的秦慕，确有一股王者的霸气。那种美，毫不收敛，放纵泼辣，浓妆之下艳冠群芳，颇有一股舍我其谁的气势。她压倒性地击败了台下所有男人的自持，将众人的视线和心神牢牢地锁在了她身上。　　　　自然，也包括他。　　　　“殿下……”　　　　身侧传来一声轻不可闻的低唤。他侧头望去，只见沐清正死死摁着麒王的肩头，阻止了他情不自禁差点站起来的动作。他旁边的沐王一脸惊艳诧异地指着台上对他说：“这？这不是你的小秦慕么？”又戏谑地笑道，“阿川，你这样不厚道，竟然藏了这么一出惊喜……阿川，你怎么了？”末尾，他终于发现了麒王不对劲的紧张，有些担忧起来。　　　　麒王紧抿双唇，身子在不住地轻颤。　　　　秦慕……秦慕！她到底还是来选了！不是让薛若梅派人盯着不许她下楼的吗？她是怎么跑出来的？　　　　麒王合上眼，努力平复着自己起伏不定的心绪，和沐清交代了几句，沐清只得应了，躬身退去。他要去查看下，秦慕到底是怎么摆脱看守她的人逃出来的。这事，没完！　　　　熙王只暗自瞧着，唇角微扬，默然将悬了半晌的酒送到口边饮了下去，只当没看见一般，继续欣赏秦慕的表演去了。　　　　随着乐曲流转，秦慕红衣翩然，长长飘渺的披帛漫天旋飞。衣袂飘摇中的秦慕秀骨姗姗，那柔软的腰肢似无骨一般时而低折，时而扭转。随着曼妙舞姿，她合着乐声，韵气十足地开了嗓。　　　　“苍空皓月雕栏阙。”　　　　她的嗓音极为清澈嘹亮，霎时响彻满堂，颇具游响停云之势。高亢激扬的歌声在偌大的花堂中回响，令人不禁心神为之一振。　　　　熙王再度举杯的手又不自主地停在了半空。　　　　他亦被震动了。他听过秦慕昨晚的歌唱，竟与现下全然不同……　　　　昨晚的歌声虽然音律准确，却只好像照本宣科一般毫无感情，但现在的她……他按耐不住睁大了双目，不敢置信台上那个美艳绝伦制霸全场的女人，是他所熟悉的那个有点缺心眼儿的傻女人……　　　　她居然，真的有这样一副绝世超凡的好嗓子……　　　　他恍了神，望着台上那个摇曳舞动的曼妙身姿，心头没来由地渐渐热了起来。　　　　果然不是昨天那一首……他思绪有些飘散，有些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盯着台上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起来，不知为何，开始隐隐有些后悔帮她来甄选。好端端的，让她对着这么多男人载歌载舞，如昨夜一般，只对着他一人弹唱，不是很好吗……　　　　台上的秦慕随着音乐轻盈翻转，将裙袂舞得徐徐生风。　　　　“轻剑快马泥飞雪。鲜衣锦裘踏歌行。重然诺，轻五岳。”　　　　此段末，鼓声雷起，急旋如电。乐声繁音急节，她身姿飒爽，舞步比通常的健舞还要多出几分豪爽，一展一转力道十足，却每每收势慢而不穷，将妩媚风流演至入骨，将潇洒俊逸舞得淋漓尽致。　　　　“醉卧长亭临东碣。北望帝京遥相别。问君能饮千杯否？觥筹错，金樽却。”　　　　飞袂拂云雨，宛如游龙举。　　　　秦慕舞得肆意尽兴，高兴起来，似乎已经忘了自己在选什么火舞姬，娇艳明媚灿如春光的脸上露出掩不住得喜悦和兴奋，为她的浓艳更添了一抹敛不住的魅力。她步伐愈发轻盈，莲步破浪；她的披帛凌雪萦风，如巧云流星。　　　　剧烈的舞蹈动作丝毫没有影响到她嗓音的质量。最后一阙她唱得收放自如，犹如进入无人之境。　　　　“烈酒长旌纵豪歌。英雄飒踏剑横脱。踏遍天涯穷碧落。”　　　　至此，伴奏的鼓乐声渐有收尾之势。秦慕身型步法也逐渐平缓，一个旋身，只若流风回雪一般，缓缓吟出了最后一句：“斩恩仇，千军破。”　　　　千军破三个字，她吟得极缓，极切，将慢态不穷之势发挥到了极致。　　　　直待到乐曲终了，歌停乐息，台上台下一片静谧无声。秦慕用力呼吸着，努力使自己用最短的时间调匀吐息。　　　　她对今天自己的表现相当满意。各方面配合的都很好，自身发挥得也不错。不过一边唱歌一边跳舞对体力要求确实挺高的。尤其是这种快节奏的歌舞。她观察过，这边的姑娘自弹自唱的大有人在，但边歌边舞的一个没有。她想了半天，估计就是因为体力跟不上吧。别说是这边这些姑娘了，饶是她，这么高强力度的一段下来，也得趴那儿喘会儿。何况这些娇滴滴的小姑娘们，平时走路都一步三摇的，一看就集体缺乏锻炼，这种体力活儿，肯定没戏。　　　　堂中的灯开始被逐一点亮，秦慕已经恢复正常呼吸，于台上卓然而立，傲然扫视着台下众人。　　　　看着看着，脸上的得意之色渐渐褪了去，越看心下越发毛。　　　　她首先看到的自然是麒王的脸。　　　　他整个人都在发怔，几乎连眼都不眨地盯着她。脸上的表情也颇为复杂，看不出是生气了，还是生气了，还是生气了……　　　　秦慕看着他就觉得心虚……再怎么复杂，生气了是肯定的……不过呢，他是她的阿川嘛。麒王殿下每回发脾气都没有过气势。大不了，等会儿没人的时候这样这样那般那般，好生哄哄他就是了……　　　　这么想着，秦慕自己先安慰了自己一番，没心没肺地放下心来，目光偏了偏，望向一旁的沐王。他与麒王一样满脸怔愣，呆呆地看着自己，连手里正摇着地扇子也忘了打。　　　　秦慕尴尬地朝他笑了笑，心说这小帅哥怎么也傻了？又望向另一侧的熙王。这一下，她彻底懵逼了。　　　　熙王那个混蛋，居然也和那两个一模一样，整个人都怔愣着，手里还举着酒杯，显然也是忘了喝。　　　　她站在台上越发不安起来，环顾整个大堂，她愕然发现所有人都一个德行，傻呆呆直愣愣，好像丢了魂儿一般。整个大堂里现在逐一被重新点亮了灯火，重新明亮如白昼一般，她在台上将每个人的表情都看的一清二楚。　　　　她当真是慌了。　　　　不知所措了。　　　　这原本预期的满堂彩没有也就罢了，怎么自己唱完一首歌，整个撩香院的人都成僵尸脸了啊？难不成……老子魔音贯耳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