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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武将军府。书房。    “你确定没有听错?”    听过姜畅的回复,姜荻皱起眉头问道。    姜畅道:“父亲,孩儿绝对没有听错。熙王殿下情急之下确实脱口而出'小妃'二字。说完这话,他便不管不顾抱起秦慕走了。”    不仅姜荻惊讶,一旁侍立的姜律闻言也不禁暗自吃惊。见父亲一语不发便出声问道:“熙王若想收这女子做个侍妾倒也说得过去,可纳为妃……这……”姜律不由得揣摩起这件事来,“皇子妃嫔皆是有品级的,一旦被册封便是四品诰命夫人,朝廷对皇子侧妃的人选也向来苛刻,就算不是朝中臣工之女,怎么也得是书香门第名士豪绅,至少也得是个巨商大贾。或权或名,或贵或富,总得有个出身。那秦慕再媚人,到底是烟花柳巷出来的平民……不,连平民也算不上,是最末底的贱民,听说是被霍珏从家乡小村带出来的。再喜欢,凭这提不上脸去的出身,侍妾也到头了。熙王此番南行,带的便是他府上那个侍妾。听闻也是个平民出身的,所以经年也只得是个侍妾。而今这位……才刚相与了几日啊,竟然便要立为侧妃……别的不说,这于礼制便不合啊。若上表请封,皇上一定震怒。难道熙王真的昏了头,竟敢冒犯天威?”    姜畅贼贼地瞟着这位正直忠厚的大哥一眼,嘿嘿笑道:“大哥有所不知,那小……小女子,的确勾人的很。”一时口快,险些脱口而出小娘们儿来。当着父亲的面他还是有所收敛的,“熙王殿下这辈子说来也惨。先前便只得一个王妃,两人青梅竹马恩爱情浓,是以多年连个侍妾都没纳。这倒还好说,毕竟俩人至情至爱,得一女也足矣。但后来先王妃薨了,这位四皇子受了刺激差点疯魔了,成了孤家寡人。好不容易似缓过来些刚纳了个侍妾,皇上就指了个敌国公主给他。当初这位孟熙嫡公主实在是没处塞,只能发配给正妃位空缺的熙王那儿去。没成想还是个泼妻。想是在孟熙被娇宠坏了,半点沙子也容不下,但凡熙王碰过的女人来一个宰一个。啧啧。”姜畅索性揣了手摇头直叹,“可怜熙王殿下,那是个什么人物啊,统领千军万马疆场厮杀都眉头不皱一下的主儿,活生生让这公主管束得半个旁的女人也碰不得。”他偷眼瞅了瞅首位上默然不语的父亲,胆子大了些,悄声道:“诶,我还听说啊,那熙王妃毒辣的很,不仅容不下府里人,侍妾也不让纳,连个通房都不许!不仅如此,头些年翼北番贵也有不少见熙王过得凄苦,特意送来的丽人美姬,也全都被暗地里收拾个干净,竟一个都没留下。谁知是弄死了弃尸荒野还是卖去了别处……冲了军妓也未可知。哎,可怜那。”他频频摇头叹息,和所有人一样,显露出很同情这位倒霉的皇子的表情来,“大哥且想想,这么多年熙王只得一个王妃一个侍妾——那王妃就不提了,估摸熙王看见她就堵心……那侍妾还是个老人,许是早就腻歪透了。他一个顶天立地英雄一般的人物,隐忍着这么多年,今日得见秦慕那样撩人勾魂儿的,能耐得住不动心么。”    姜律听了弟弟的话,还是不大相信:“可熙王不比常人……于女色……真的有那么迫切的需求吗?”    姜畅见他还是怀疑,心急之下不假思索道:“大哥不想想,再英雄无二的他也是个男人啊。又正当盛年,哪有那般和尚心性?他就半点不想?我才不信。诶远的不说,大哥你这般正直憨厚的不是还有两房妾室一个通房么?就连父亲这般素来刚正端直的,除了母亲还有那几房姨娘……”    “放肆。”    姜荻听不下去了,沉声止住了次子的口无遮拦。    姜畅见父亲恼了,也有点后悔刚才怎么一时没留神把老爹也给说了进去,砸了砸嘴不言语了。    姜律无奈地看着二弟摇了摇头,向姜荻问道:“依父亲看来,熙王欲纳秦姬为妃此事,可是当真?”    姜荻微微呼了口气,缓缓道:“老夫虽然和四皇子同袍共敌了那些年,可他私底下的事老夫向来少问。表面上看起来,熙王不喜女色。尤其先王妃薨后,他修养了大半年再度回军,领了将军职,便好似对这情爱之事更加淡漠无感。似心死了一般。往年,他年轻气盛,一心要争夺功名,想在军中出人头地为自己谋划前程,老夫看在眼里,这份心性清晰可鉴,他也毫不隐晦。但此后……他想些什么,图些什么,老夫便看不清楚了。直到老夫将军务交割清楚调离翼北,他依旧是那个样子。这将军职他图谋了许久,一朝得之,也不见半分喜色。每日只将自己埋进军务政事中,原本豪爽俊朗的一个人变得少言寡语。与三军将士也不像以往那般亲厚了。逐渐的,他的名声从爱军如子没架子的主将大哥,变成了冷面煞神的铁血将军。将士们再不敢在他面前没大没小的开玩笑,他也再不会与部下同食同宿,亲密无间了。”    堂下一时沉寂无语。父子三人都明白,一个人之所以会有这么大的转变,肯定是受到了莫大的打击。熙王与先王妃鹣鲽情深四海皆知。一夕之间情深似海的爱妻和刚刚出世的孩子双双命丧黄泉,怎能不叫人失心发狂呢。由此转了性子,也是可以理解的。    姜律姜畅兄弟俩都静默不语,心里不约而同地有些感慨。    英雄也有气短的时候。命数啊。    但姜荻话锋一转,接着说道:“可是他的这种转变,却是陛下愿意得见的。”    堂下兄弟俩都微微一怔,抬头望向姜荻。只见姜荻微微轻抚银白的长须,沉声道:“以前的夏行筠,势头太旺。处处锋芒毕露,唯恐自己做的不够出色不够完美。又和三军将士亲厚不分彼此,颇得军中爱戴。对他死心塌地的军士放眼整个镇北军几近半数。在战场上,他每每冲锋陷阵,毫不惧死,带领将士们勇往直前,杀敌之骁悍,勇冠三军,朝野皆为楷模。即便如此,陛下却对屡立战功的这个极为出色的儿子迟迟不与大权。皇上,这是忧虑啊。”    话说到这个份上,两个兄弟不由得心里明白了三分。姜律点头道:“当年父亲在翼北领军,儿子在京畿挂了个左庶子的虚职,也是陛下用来制约父亲之用。恕儿妄言,左庶子,为太子左春坊。看起来光鲜,实为人质。就是怕父亲于北境执掌十万大军戍边会培养出自己的势力,有朝一日对朝廷形成威胁。父亲于国于朝,于皇上于我大荣,十二万分的衷心天地可鉴,依旧要低调行事,领将军职时也是万分小心谨慎,生怕触了皇上的逆鳞,讨得帝心忧虑。而当年的熙王殿下年轻气盛,一味争强。他实在是好得无可挑剔,又与军士亲厚无间……陛下怎会不担忧。”    姜荻微微颔首道:“而他自回军后,一改往日的作风,端起皇子的架子,人前人后不是自称孤就是本将,上级下属泾渭分明,再不敢有人逾矩半分。每月除了例行巡查极少再去军中走动,与军士生分了不说,于军务上也愈发冷冽严苛。而这个渐渐与军士疏离了的四皇子,却赢得了陛下的信任。而这一切,当真只是因丧妻之痛歪打正着?”姜荻顿了半晌,缓道:“夏行筠,不可小觑。”    毕竟经历巨痛而没有沉沦坠落却越发沉稳周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淬炼出钢筋铁骨的,定然不是泛泛之辈。    堂下两兄弟不由得对视了一眼,心里尽是愕然。    他们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这件事上竟还有这么多曲折隐由。现在的朝局实际上是比较分明的。皇上已经年迈,几位皇子都正当青壮,夺嫡之争在所难免日渐白热化。现在的格局很清晰地分为以太子和太子傅为首的太子一党,以及以二皇子宁王和四皇子熙王为首的宁熙一党。现下看来二党势力相当,但有东宫之位的太子自然略胜一筹。所以两方势力都在不动声色的尽最大能力搜罗人才干将,争相将自己人更多地送上朝中重要的位置。日前在朝堂上闹的风云变幻的吏部事,便是两党相争的一场重头大戏。这是一场不流血的战争,两方都各有损伤,也各有得益。姜荻虽然从不过多关注这些朝局变化,但不表示他不知道。何况这么大的事,他一个忠武将军,品同一等侯爵,想不知道都难。    对于这个熙王,这个曾经与他并肩战斗的年轻皇子,他始终觉得不放心。    他虽然不涉党争,但他素有自己的秉承中直。太子就是太子。是唯一将来可继承皇位的人选。这是不容置疑的。他虽然没有公开站在太子一面,但若有人胆敢剑指东宫之位,他姜荻绝不会袖手旁观。    哪怕那个人是熙王。    经年未见,他更加沉稳内敛,处事作为也都更加稳妥周顾。他羽翼渐丰,在翼北已经奠定了坚不可摧的势力和根基。他洞察朝局的风云变幻,对远在京畿的些微动向都了若指掌。运筹帷幄杀伐决断,无论是心性还是底蕴,兵权还是朝野,熙王的实力都远胜于宁王。    那,为何他还会一直屈居在宁王之下唯他马首是瞻?    是韬光养晦?还是暗藏玄机?    姜荻看不透。    原本他也不乐意去费神想这些事。自打他受封南州,初来时只用了几年时间便将南疆统统平定,之后容养于此远离朝堂纷争,对一个征战了一生的人来说,他对此并无任何不满。武将的高位他封到头了。皇上毕竟待他不薄,他姜荻感念皇恩,安心受命的以此残生为陛下,为大荣守护着还算平静安和的南疆。本来一切都那么顺心顺意,却不想,一个山野村妇的突然出现,竟把一切都搅乱了。    姜荻越想越不对劲。沉默了良久,吩咐道:“律儿,你去派人查查那个秦慕的来历。”    姜律有些不明白:“父亲,秦慕不是霍珏从家乡带回来的么?”    姜荻看了他一眼道:“好端端的,一个断袖的霍珏忽然冒出个未婚妻来,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姜律哑了口,有些为难地说:“可是……霍珏此人的来历也一向不明,当初只知道他是麒王南封之后才寻到的巫师,据说是麒王殿下路上救下的……向来没人知道霍珏的家乡到底在哪里。这秦慕既然是他从家乡带回来的未婚妻,自然也……”    “愚蠢。”姜荻深深看了他儿子一眼,无奈地提点道,“他说是从家乡带出来的,你便信了?”    姜律哑然。两兄弟都有点茫然。    不是未婚妻?那霍珏为什么要撒这种谎?当初为了这个未婚妻,还见罪了麒王,这又是何必呢?    “这么多年也没听说霍珏还有个未婚妻,忽然冒出来个女子,堂而皇之安放在薛若梅那里,若不是她惹出那么多蜚短流长阻挠试听,这件事应该没那么容易被混过去。”薛若梅是麒王的人,是他的旧部。当初放她出府撑起个撩香院来,打的名号是“麒王府花销太大,入不敷出,需谋财路”这样一个纨绔到令人发指的因由。    初到芜阳的麒王实实在在没少挨骂。什么纸醉金迷,奢靡无度,断袖成风,纨绔无状……可这位殿下好似全不在乎一样,每天吃喝玩乐,府里养着一个清俊风流的霍珏还不算,依旧到处去寻姿容貌美的年轻男子,放荡不羁,对远在京畿的父皇屡屡派天使来斥责也是阳奉阴违,全然不放在心上,一点悔改之心都没有。    当初姜荻对他还颇有些慨叹。    一母同胞的兄弟,竟然有云泥之别。一个太成器,而这个,又太不成器……    所以,麒王南封了这么多年,姜荻与他都没有什么私下的交往。一来,他是武将,从不与皇亲贵胄和当朝权臣们有过多往来,这是他独善其身的一贯态度。二来,他也确实有些瞧不上这位九皇子。实在是太会玩儿了……但碍于其皇子和藩王的位份,每年避不开的会面上,例行公事而已。虽然麒王一无军权二无政权,但毕竟在名义上来说,麒王才是这南州之主。无论是他姜荻,还是陆桓,都是麒王的番臣。虽然他们两个臣子才是真正支撑起南州的人,但主就是主,臣就是臣。    不像熙王。    那才是真正的一方之王。和这个亲弟弟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姜荻不由得想到姜律适才对他陈述的责罚秦慕的经过。结合了前两天老管家对他陈述的秦慕如何欺·凌女儿的经过,姜荻越发坚信了自己的判断。    他看着堂下这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只得将话再说明白些。    “什么样的乡野村妇,能做出千军破那样的词曲来,将华儿最拿手的咏梅也比了下去?这番才情,你一个长在将军府里的贵公子有吗?”姜荻有些不耐地继续说:“什么样的乡野村妇,会揣测到将军府倾向于太子一派,从而端出熙王来压上一头,什么样的乡野村妇,还懂得敲山震虎?”姜荻看着两个面露惊异神色的儿子,心里只得哀叹朽木不可雕也,声音也多了几分气恼,“再看她受罚之时的从容倨傲之态,明明已为俎上鱼肉,却毫无半点惧色,反而将你们兄妹两人一个呛得气急败坏出言不逊,一个恼羞成怒失了分寸。这样的乡野村妇,老夫此生还真未见过!”    哥两儿此刻全惊呆了。怔怔地看着父亲愈发恼怒的神色,呆楞片刻后同时躬身拜道:“父亲警明,孩儿愚钝……”    姜荻顺了顺气,才冷哼了一声,叹了口气又补了一句:“况且,那日火舞姬甄选,老夫虽然提前请退,没能得见秦慕的千军破,但坊间传闻的那柱银光,你们就没人想着事后去察勘一番吗?”    两人又是一幅面面相觑的表情,不晓得父亲为何忽然提起这事来。    那柱银光……确实很是玄妙。其中隐秘一直不为人知。但这种歌舞配乐布置上的小伎俩左不过是歌姬舞娘们的小玄虚,父亲为何会如此关心?    姜荻见他俩还是一头雾水,只得将话说了个透。    “此女行事风骨特立诡谲,话语腔调也颇有异处。还会使用诡异之术,老夫怀疑,她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二人闻言,呆楞了半天,方才大惊失色。姜律瞪大了双眼,有些不敢置信地问:“父亲……父亲的意思是,那秦慕……是个巫行者?!”    竟然是如此吗?太令人不可思议了!    姜荻缓道:“若果真如此,九皇子,该当最初便是知道的。所以才将她藏在撩香院中以人气避巫师窥觉。并且也可以解释为何熙王对她如此势在必得。夏行筠行事向来稳妥周密,想名正言顺又不被人有一点怀疑地带走她,才演出一场意乱情迷的戏码。至于为何非要是侧妃……”    姜荻微微扬起嘴角,眼尾因年迈而沟壑林林的皱纹又重了几分。    “整个南州,唯我姜荻,最为知他。他只怕瞒得住众人,却瞒不住我这把老骨头。戏不做足些,难保老姜荻不会起疑。”    这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到底还是露出了一抹浅淡的微笑。    熙王夏行筠,几乎是他亲眼看着在军中长大的。    他的出色,骁勇,智谋;他的才情,豁达,决断,无一不令他这个老头子频频刮目相看。    而今,这个成为了一方支柱的栋梁,曾经的那个后生,将他一个容养的老人视为最大的一个阻碍,这,何尝不是一种看重呢?    知他姜荻者,亦熙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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