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随同沐王回到麒王府,秦慕那一声“霍大人”如同一把锋利的小刀,不住地刺痛他的心。 她何时这样叫过他……在熙王行驿的客厅中,面对那番剑拔弩张的压迫,看着她被三王围攻,他还要佯作冷漠使尽全力克制着才没有上前去帮她一把。既然殿下执意如此,他又怎能一时冲动坏了他的一番苦心…… 眼下,沐王正坐在麒王榻旁不住地叹气:“你俩个竟同时病下了,且都病得不轻。今日晚时还有诸皇子的举荐夜宴,不日火神祭的正日子便到了,这可如何是好……” 床榻上的麒王面色惨白煞无血色,只着了寝衣,强笑了笑道:“推举主祭礼一事本也与我无关,倒是乐得借这病在家偷一日懒。”见沐王满面忧色不禁安慰道,“我无事。只是近日来诸事不顺搅扰得心烦,淤了气,这才病了。大夫让我少思静养,我好好歇息两日便好了。倒是哥哥……他与我不同,经年习武驰骋疆场,身子一向强悍,如今竟病得客也不能见。六哥可和我说说,他倒是如何了?当真病得厉害?还是推门谢客的托词?” 沐王有些踟蹰,眼神颇为躲闪,末了说道:“四哥……确是病得厉害。嗓子都咳哑了。人也虚弱得很。想是连日高热虚耗的重了。”于是剪断节说地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又蹙眉道,“也不知七弟今次是着了什么魔,好好的忽然对秦慕发难。加上二哥和王乘,将秦慕逼得险些撑不住……幸而四哥最终还是出来了,才将事情平息。你也知道,我同你一样,素来也不愿参合他们那些勾心斗角的事,今天这事我虽然看着糊涂,不知他们打的什么算计。但也能看得出,二哥和七弟必定是事先便勾结好了,今日来探病大概是有所图谋的……秦慕一直苦撑着不让四哥出来见客,也不知到底为了什么……结果四哥还不是亲自出来才平了事……唉这些也不是我可参破的事。我也不愿去细想。只是觉得秦慕……”说到这,他不禁抬眼看了看麒王的脸色,见他面色平缓,不似有什么不妥,才缓缓道,“我见她竟已出头替四哥代客,那董氏都随侍身侧一副顺从之态,难不成他们……果真?” 麒王眼睫微垂,眼神空洞地望着盖在身上的锦被,半晌,方抬了眼,对关切之心溢于言表的沐王微笑道:“一舞姬尔,四哥难得有钟意的女子,送于他也无妨。” 沐王惊诧地睁大了眼睛,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好半天才说:“你对秦慕……我瞧着……不似这般尔尔……你当真舍得?……你对四哥好也无需做到这份上,他既不知晓你对秦慕的心意,你同他明说了便是,何必如此自苦啊?!!自己都淤出病了,还一味忍着……”说到这里,沐王坐立不安起来,“不行,你不肯说,我去替你和四哥……” “六哥,当真不必。”麒王拉住他欲起身的胳膊,“我真的不介意。” “阿川!”沐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愤愤地看着他。见他面上带着微笑,果真好似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只得叹口气说:“你们毕竟是同胞兄弟,虽说性情大相径庭,但喜好倒是惊人的相似。”他意指两人同时喜欢上一个女子之事,又道,“只是四哥却与你不同。看中什么东西便即刻动手,怎和你一样,拖拖拉拉婆婆妈妈,瞻前顾后的,明明是你先得的,竟也被人这样活生生抢了去。倒也甘心!!” 麒王笑出声来:“六哥当真不必为我叫屈。我真的无事。风月之事罢了,女人到处都是……非她秦慕一人……不可……”最后这句,他说得尤为艰难。说完,只觉得心口一阵剧痛,绞得他再无法成言。 一旁的沐清见了,出声劝慰道:“瑾殿下,川殿下身体虚弱,还需多加修养,闲语费神,还是让他歇了罢。” 沐王点头,望着麒王道:“沐清说的是,我不扰你休息了。今晚的举荐宴你若不去,不如还让我带着沐清前去替你看看,可好?” 麒王摇头:“竟也不必了,稍后我便遣人去将军府上递个帖子推了便是。本也是与我无干的,只道我病了,我这里有没有人去也无大碍。” 沐王点头,起身告辞:“万务好生休养。我稍后再来探你。”言罢,沐清亲自将他送了出去。 终于将沐王应对走了,麒王重重舒了口气。随即,眉头便重重的拧起,方才沐王表述的熙王行驿中之事在他脑海中一一再现。而秦慕公然出面替熙王代客一事,饶他早有心理准备,仍旧感到钝痛震击,一波波直捣心脉,翻涌不休。 自从上次与熙王推心置腹相谈过以后,麒王几日夜不能寐,坐卧不宁。他拿不准主意,也狠不下心来。 忧思重重,渐渐将怒火平息,取而代之的,是翻搅不休的难取难舍。当日熙王的话反复出现在脑海中。 “……今日之事确是什么也没有……” “……她被段小松下了药,将我当作是你……” 将我当作是你…… 当作是你…… 这些话语凌乱地在脑海中交替闪现,他开始慢慢思量,若不是当初秦慕中了醉春浆神思迷乱之际认错了人,她便不会失身于他吧…… 熙王对她没有情谊,她对熙王也没有动情……一切,只是阴错阳差……而说到底,会令她误信奸人被人下药,到底是他护卫不周……都是他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天真,让人屡屡得了空子,让秦慕频频涉险……他又如何能将错处全部推到她身上……明明,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当日若非熙王及时出现,那么得手的便是段小松,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那回,真是意外。她药醒了,发觉认错了人……放了那许多狠话,和我大闹了一场……” “她见你砸了大把银子在姜姬身上,气得什么似的,你又说好了不来,只好和我怄气,喝了个烂醉,睡死了过去……” …… 再次想到秦慕两次冲到他府门大闹要见他。站了一天一夜,冒着倾盆大雨,好似泥塑雕像一般不闻不动,直至昏厥…… 麒王被这些纷乱痛楚连日折磨,最终搅得他心神不宁,一狠心,决定行一次巫卜。那日和沐清二人来到密室中,将血殺入盘中,直到镜子发出柔和的光晕,他诚心祝祷,问卜道:“若秦慕留下,今岁寒冬之际,她将身在何处。” 云晶镜中的迷雾逐渐散开,镜面中却黑漆漆的,没有半点光亮。 麒王与沐清对视一眼,都有些不解。静静等待着,只见黑暗中忽然出现一只蠕动的蛆虫,缓慢地从什么缝隙中钻出来,样子十分丑陋令人作呕。 两人惊诧不已,均仔细观察着镜中情形。慢慢的,他们的眼睛适应了镜中的黑暗,不禁被所见情状震慑得浑身僵直。 那虫子不是从什么缝隙中爬出来的,而是出自一只已经几乎要腐烂溃糜的人的手背中。那只手,阴森可怖,呈铁青色,失去所有水分的皮肤皱褶地贴着骨头,森骨嶙峋指节凸起,毫无生气俨然是只死人的手。再往上看去,已经开始败坏的衣衫之上,一张同样开始腐烂的脸赫然映入眼帘。深陷的眼框中,黑洞洞地完全看不到原本该窝于其中的眼球,同那只狰狞的手一样,整张脸已经铁青皱褶,干瘪的双唇深深凹了进去,略露出一排光秃秃的牙齿。虽然已经败坏糜烂,脸上开始呈现严重的尸斑,已经几乎无肉无血,但他们都认出了,那张狰狞可怖的腐尸的面孔,不是别人……正是秦慕。 他忽然意识到为何镜中场景如此昏暗无光。 因为这是在一具棺椁之中。这具身体看起来已经下葬了许久……这意味着,若他不顾一切将秦慕留下,今年冬天,等待她的,便将是这副埋入土中的棺木……她会慢慢变成这具骇人的尸体,在地底冢下,安静的慢慢腐烂。 麒王心头猛烈抽痛,一股巨大的灵力不受控制地喷涌而上,他无法抑制,喷口呛出一滩鲜血,当即便昏死了过去。 从那日开始,他灵力失控身体被反噬,强击之下晕厥没能及时调息,身体亏空虚弱,一下便病倒了。 养病的这些日子,熙王最后的一席话在他脑海中清晰地历历在目。 “如今她还没醒血,你尚能瞒着偷偷养着她。倘若有一天她醒了血,你可知那股强大的灵力立即便会让所有御阶巫师得到感应,知晓她的存在。甚至有擅嗅灵力者能寻到她的位置。灵兽宿主初醒血时是非常脆弱的。体内忽然涌出那么强大的灵力,且不说身体本身能不能承受的住,她又不会马上学会调息,灵力的乱流涌动会令宿主昏迷不醒,时间长短全凭个人意志力的强弱,也许数日,也许数月。这段时间极为重要,你可有能力在她昏迷不醒的这段时间内保得她安全无虞,不被别人抢去,或者被孟熙刺杀?” 刺杀二字苍白惨烈地让他不住联想到那具狰狞的尸身……每每他都无法再继续想下去。他那娇艳似火的秦慕,那样灵动耀眼的秦慕,会死在他的贪婪自私手中,变成那样一具阴森可怖的尸体,在地下慢慢腐烂……不,他无法想下去…… “即便你幸运的很,保得下她,宿主初醒力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强大。她需要和灵兽不断进行互生调息,需要时间修炼进阶,让灵兽得到成长进化,能力才会慢慢强大。到时候不管你当秦慕是什么,旁人只会认为你是魁巳宿主的饲主。而你,说白了就是个空壳的藩王,军队在姜荻手里,政权在陆桓手里。你自己手里,除了个空顶着你能力挂名御统巫师的霍珏,连个像样的巫师暗卫都没有,到时候,想靠薛若梅和沈濛这两个普通人保护她么?” 麒王的心口剧烈地疼痛起来。 确如熙王所言,他根本没有能力保护她……又凭什么要将她留在身边……这样做,带给她的只会是折磨杀戮,以及最终不可避免的悲剧。到底……还是只有哥哥那样强大的人,才有能力护她周全…… 心口的剧痛蔓延开来,直至延伸到四肢百骸,似乎每一寸肌肤都在承受被鞭笞的疼痛。 那次巫卜之后,他强自说服着自己,让她走……跟哥哥去翼北。能给她的,无过于此……仅此而已…… 到底……还是自己太弱了。 弱到连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 “殿下?” 沐清轻缓的呼唤将他叫回神来。麒王吁了口气,抬眼看他。沐清微蹙着眉正俯身望着他,一脸的担忧:“殿下,我已将瑾殿下送回西院。瑾殿下特地嘱咐我让殿下莫要思虑过重,好生修养。” 麒王微微扬起唇角,牵起一抹淡淡地笑:“六哥疼我。”又问道,“你去看过秦慕了,她可还好?” 这回让沐清随同沐王前去,明里是代他探病,实际上,他真是太久没有见到秦慕,思念早已决堤,又要狠着心闭门不见。只得托口让沐清替他去瞧上一眼。 没想到沐清却一脸黯然,脸上似有难色一般踟蹰不语。 麒王心下惊慌,忙欠起身来紧张地问:“怎么,她不好?” “适才殿下也听闻了。被三王围攻,怎会好。”沐清重重的叹气,撩了衣袂浅浅虚坐在榻旁道,“在我看来,此番康王之举颇为诡谲,我想着大抵是受了宁王的挑拨特地来针对秦慕的。他们似乎怀疑秦慕对熙王做了什么手脚,处心积虑要见到熙王本尊。我见熙王出来后,他们二人反倒满是惊讶之色,好似全然出乎意料一般。不知……到底是个什么局。” 麒王沉思道:“哥哥此行也是险境重重,听闻他的副手又不知为何忽然回了翼北,眼下他那里恐怕很是缺人手。你也去叮嘱若梅一番,若熙王那边有何吩咐必要鼎力相助。能帮衬一把也总是好的。”又望向沐清,问道:“你可在她面前露出马脚,没被她看出什么来吧?”绝情之态,务必要做得周详才好。 忽而想到那句黯然无助的“霍大人”,沐清苦涩一笑道:“殿下放心,未曾露出马脚。” 麒王点头,道:“二哥当真是虎狼之心。秋荷之事后竟毫不收敛,如今又在打我哥哥的主意。看这情势大抵是想趁他病着做些什么勾当。现下局势颇为不利,我兄弟二人当齐心协力共度难关才是。你稍后寻个由头再去一趟熙王处,若要做什么安排,我这里当人手全数听他调遣。” 沐清道:“由头倒是现成的。等会儿我这便去送东西,刚好。”便将事情与麒王说了一遍,又道,“我瞧着……秦慕对熙王这病颇为上心,竟好似在亲自照顾……”话说到这里,他又讲不下去了。 麒王眸色瞬间暗了下去,抿了抿唇,双手紧紧攥着被角,心口再次发起疼来。 亲自照顾…… 他缓缓合上眼,半晌,又决然睁开,面色坚毅地说了句:“沐清,我要再行一次巫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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