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芜阳城作为一州首府虽然地域算是相当辽阔的,但因着火神祭的缘故修建了许多专供皇子们居住的行驿,占了将近整整三分之一的地界,格局上便稍显拥簇了些。这些行驿大致格局相似,在芜阳北区对街排开,整齐而庄肃。相比其他行驿,太子行驿到底是要更气派些的。庭院格局更典雅,屋脊厅堂也更宽敞精致。因占地面积大些,它并未与其他行驿一同安排在北区,而是单独建在与北区相临的东街。行驿门前四名侍卫持戈而立,朱漆大门上铜狮衔环,院墙高耸,十分肃穆庄严。 夜幕低垂,月色朦胧,繁星璀璨闪耀。 此刻夜深,太子行驿的庭院中只亮着些微灯光,偶有宫人迈着窸窣碎步穿庭而过,一片静谧安逸。在这深宅的一间小小内室中,窗门紧闭,从外面看不到一丝光亮。屋内仅桌案上亮着一盏微明的双鱼青瓷灯,暖黄的灯火下莲花香炉中熏香袅袅婷婷氤氲飘散。 案后,一名中年男子身着玄鹅纹绫里衣,头上无冕,只横簪了一枚紫玉长簪箍住发髻。他以肘撑案,支着头正歪着看手上卷册。灯火映着他柔和的脸部线条,长眉无峰,蜿蜒若云似蔼,淡淡延伸向鬓间。一双长目微垂着眼帘,昏黄的灯光下看不清眼中的神色。秀挺的鼻梁和沐王几乎一模一样,人中紧而长,一双唇微微开合着,神态极为松弛。 他身侧后方跪着一名侍女,正轻柔地为主人揉着腿。左侧后另有一名侍女正在打着宫扇,不紧不慢的缓缓扇着。堂下站着不少侍从,均俯首帖耳安静无声的立着。房内只偶有男子翻动卷册的轻微动静,良夜无声,唯有淡淡香雾缭绕飘散。 半晌,门外躬身进来一名宫人,垂着头跪在堂下,将尖细的嗓音压得柔软和缓:“启禀殿下,人到了。” 案后男子并不抬目,听得禀告,目不转睛地看着卷册,待得这页看完才轻轻“嗯”了一声。宫人起身退了出去。 不大会儿功夫,一阵脚步声悠然靠近,门外走进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一领玄色罩帽大氅将他从头到脚遮了个严实。他步伐轻缓迈进房内,见到案后之人,在屏风旁止住了身形。 案后男子并不看他,兀自瞧着手中的卷册。屋内的下人侍女们见客人入内,却极有默契地收拾了手头的物什一并安静地退了出去。 待得下人们全部退去,玄衣男子方才缓步近前,伸手将罩帽掀了去,露出一张冷峻的面容。 他躬身礼拜道:“臣弟拜见太子殿下。” 案后男子微微颔首,目光仍未从卷册上移开,只轻声道:“老四,来了。” 熙王应道:“搅扰皇兄安寝,臣弟惶恐。” 太子这才牵了牵嘴角,将卷册放在案头,长目抬起缓声道:“坐罢。” 熙王领谢,侧身跪坐于软垫上。缄默不语,只等太子开口。 太子扬眉长叹了口气,才微微摇摇头道:“四弟一向行事谨慎稳妥,这么紧要的时候,本宫倒想听听,到底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连你都坐不住了。” 熙王垂目恭谨地回答:“皇兄恕罪。若非紧要,臣弟也不敢造次。” 太子轻挑长眉:“可是那主祭礼一事?” 熙王沉吟了片刻,道:“此事虽出乎臣弟意料之外,且确实凶险莫测,但事已至此,尙礼的文书都布下一日了,恐怕明日京里都会得到传信,想必再无转寰的余地。况且。”他缓了缓,道,“皇兄想必也早已察觉此番火神祭必有凶险,是以才佯病不醒退而避之。旁人主祭,总好过皇兄涉险。” 太子别有深意地瞧了他一会儿,才轻笑一声道:“罢了。本宫既与四弟同盟自当与你共享消息。少待让王乘将折子交与你。如何排措你自个儿拿主意便是了。你兄弟二人一母同胞手足情深也在情理之中,本宫理会的。” 熙王心中微微松了口气道:“多谢皇兄。” 太子微笑道:“老幺意外中选,听说是阿瑾倡议导致的。四弟,该不会疑心是本宫属意为之的吧。” 熙王道:“臣弟不敢。沐王素来与阿川交往深厚。看不惯二哥嚣张跋扈才替他争了个显荣之位。六弟素来无欲无争,恐怕并不知晓其中的各种玄机,机缘巧合罢了。臣弟明白。” 太子颔首道:“老四到底是聪明人。”随后微微蹙眉道:“不过本宫倒是有一点想不通。你来的却也正好,帮本宫好好想想。” 熙王闻言将脊背挺直了些,静闻其言。 “本宫途中坠马一事确是老二所为。但很明显他只是希望本宫落马负伤,那么主祭礼便只可再甄人选。他素来甚喜这些殊荣显贵之事,加上整肃吏部一事上他损失惨重,想借由火神祭在父皇面前讨个彩头,此事虽莽撞,但原本没什么可疑之处。但若如此一来,老二既然对这主祭礼势在必得,那么火神祭上的阴谋便不可能是他的手笔。如此,本宫反倒看不明白了。到底是老二故弄玄虚,还是当真另有他人暗中觊觎?” 熙王沉思片刻道:“皇兄所言亦臣弟之虑。自来到南州后臣弟总隐隐觉得另有一股神秘的势力在暗中伺机待发。麒王豢养的男宠行刺未遂,秦慕在芜阳城郊遇刺,险些丧命。臣弟病重时行驿中遭了两回刺客,一回是来探虚实的,一回则是来杀秦慕的。这些事连在一起想来,颇为令人不解。” 太子意味深长地挑眉看他:“秦慕……”思忖了会儿方醒悟道,“便是那火舞姬甄选上一舞名动的舞姬?四弟的新欢?” 熙王面色无波,微抬了眼看了看太子,道:“城郊刺客的来历,原本臣弟也以为十有八~九是宁王所为。但查下来却发现……”他微顿了顿道,“是坤宁宫。” 太子颇为意外,怔了怔,半晌,沉声道:“老四,莫不会以为是本宫指使的?”话一出口,又冷哼一声道,“这才是你今日特意前来的紧要事?”言罢心中一动,颇为恼怒地哼道:“为了个女子,难道你真如坊间传闻一般疯魔了不成!” 熙王一直仔细观察着太子的神情变化,这会儿才复又垂下眼帘,面对薄怒的太子半分畏惧皆无,反而淡淡一笑,道:“皇兄莫要玩笑了。秦慕究竟何许人也,皇兄又怎会不察。” 被他点破,太子也不恼,只将怒容化去,不咸不淡道:“原本也只得两三只言片语,模糊不清,怎可作数。”低眉瞧着熙王端坐在堂下软垫上神态自若颇为从容的样子,又转了口气叹道:“本宫倒宁愿那坊间传闻是真的。你是真瞧上了她,而不是图她巫行者的灵力。” 熙王淡淡一笑,垂目道:“情~色误事。为女色所迷一向为臣弟所不齿,又怎会自陷其中。” 太子端详了会儿,方比较满意地一笑:“确是四弟的性子。”撇过眼去看着那袅袅熏香弥漫消散,道:“莫要忘了,母后虽贵为后宫之主,要站得稳,也少不得要靠着娘家和权臣。刺杀秦慕一事本宫的确不知,此前也未曾多加关注这女子。待回京后本宫自会寻个机会向母后问询此事。你且先想想,何人会几次三番欲取她性命?” 熙王微微叹气摇头道:“知晓她身份的人微乎其微,臣弟也想不明白。即便是二哥也没理由如此针对于她。就算知道她是巫行者,不夺取反而刺杀?”他目光中布满疑云。 此次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特意来这一趟,为的就是这个答案。而太子却表示一无所知……到底是誰?为了什么?他当真半点头绪都没有。 太子颇为玩味地问道:“说起来,四弟麾下的巫师也不在少数,为何独对这一个如此上心,莫不是她有何过人之处?需你费劲周章如此苦下血本?本宫提醒你一句,你这专宠深情的戏码许是做得过了些,现如今连宫里都多少传开了。莲妃娘娘似乎对此事颇为介怀。” 熙王浅笑:“多谢皇兄提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这秦慕,刚刚落世时受了点惊吓,开了窍,灵力漏了出来。若臣弟考量的无错,待她醒血后,当是个御灵师。” “御灵师……”太子反复沉吟了一番,惊讶中带着一丝不敢置信,“当真?!” 熙王点了点头。 太子目光中毫不掩饰地露出艳羡之色:“御灵者如此稀缺竟被你找到一个……怪不得,你如此尽心竭力也要将她带走。”转而有些狐疑道:“既确定无疑,直接捉起来醒血灌了明志酒便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熙王道:“此女来自异界,性情古怪难以捉摸,且又颇为桀骜不驯,强逼之下恐她宁死不从,反而有所损毁,得不偿失。臣弟再三权衡,还是先利诱哄着,她自己属意应允了,便会事事与我配合不再反抗违逆。当下乃多事之秋,还是先将她稳住,待回到翼北醒血更为稳妥。” 太子默默点了点头:“四弟行事一向周顾,滴水不漏。还是你想的周全。”又抬眼问道,“你如何说服她应允的?她如今既然肯在你病重之时出面替你操持主事,想必是已经被你说动了?” 熙王轻轻一笑,颇为淡然道:“臣弟不是许她侧妃之位了么。一女子,许她荣华富贵一世荫庇,还有何不允的。” 想到自己几次三番在“求婚”时碰的各种软硬钉子,熙王笑得多少有些尴尬…… 太子摇头苦笑,望着他唯有淡淡地叹了声:“……你啊……” 熙王面色从容,恭顺地微笑着。 太子似露出疲态,舒了口气道:“也罢。火神祭一事你自去筹措安排,有何需求可去找王乘协助。本宫自会交代他。另外秦慕一事,本宫知晓了。再有什么线索定会教你知晓。老二那边不可不防,你所指暗中那股势力,本宫也有所察觉,自当再行查探。”他瞧了瞧他,撑着案头缓缓起身。熙王也随之站了起来躬身垂首。 “时候不早了,且去罢。诸事小心。”太子优雅地理了理长衫,再不瞧他。 “臣弟告退。皇兄保重。” …… 回去的路上,熙王凝了凝神,将面见太子时的前后反复推敲了一遍,自觉并无差池,才安下心来。来了一趟太子府,关于刺杀秦慕的幕后黑手却仍一无所获,只将太子的嫌疑摘了出去。在提到秦慕时熙王特别留意了太子的反应。无论是初时的愠怒还是后来的诧异以致最后毫不遮掩的一丝艳羡,都很正常。秦慕在太子心目中只不过是个毫不起眼的巫行者罢了,以她卑微的身份,若非牵扯进自己的绯闻中,太子是根本连查她都懒得查的。他决然要亲自跑这一趟,就是为了亲自观察太子的当场反应。这种事旁人替代不得。一切都说明了太子不是那个想尽办法要杀秦慕的人。那么到底会是谁…… 无论如何,熙王都觉得这个人眼下必然身在芜阳。而卫桑查到的关于坤宁宫的线索便显得扑朔迷离起来。一个身在芜阳却能调动坤宁宫暗卫的人……不是太子…… …… 他似乎隐隐觉得想到了什么,却又一时什么都抓不到。只得先将此事放下。想到阿川的主祭礼一事,更加令人惴惴难安。 事关阿川的安危,他眼下手里可用的信息又凌乱嘈杂。唯一可行的,便是将所有有可能起到敲山震虎效果的行动马上实施,敌暗我明之下唯有希望这一番动作可以使他们有所迟疑不敢擅自动手。来太子处之前他已经将明日之事做了详实的安排。等明天王乘将折子送来再考量一番便可依计而行。因拿不准将军府是否牵扯其中,他有些犹豫要不要将针对姜婉华的事也一并提前…… …… 一路想着心事,不觉已经到了家门口。 熙王收起心思下了轿,在外奔忙了半日,回来时已披星戴月。园子里一片静谧无声,只有几个侍从下人在廊下恭候。 熙王缓步向内室走去,边问从人:“秦姑娘呢?” 下人答道:“回禀殿下,姑娘已经歇下了。” 熙王唇边露出一丝笑意。抬眼看了看天色。差不多已经二更时分,是早该睡了。 身后随着一众侍从,只见董可黛正领着几个侍女迎了过来,随在他身侧柔声道:“殿下可要用些宵夜?” “不用了。更衣洗漱。”他径直入内,一边伸手将肩头的大氅解下丢在侍从怀中,一转身不由得一讶。 只见自己床榻上,帐幔还挑着并未放下,里面一具粉团似的身子睡得四仰八叉,一条胳膊搭在床沿上,软软地垂着。银色长发乱糟糟地散着,一点没察觉到一堆人走了进来,一如既往睡得无比踏实。 熙王怔了怔,扬手制止了正要为他更衣的董可黛,定定地瞧着床内,好半天没有动静。 下人们也不敢妄动,瞬间一行人好似定格了一般。 他这才反应过来,下人回她歇下了,并不是回房歇了,而是直接睡在了自己房里。 半晌,熙王压低了声音道:“轻着些。” 董可黛心头发沉,轻轻应了。刚想继续服侍他更衣,熙王却又改了主意:“算了,都退下。” 董可黛有些茫然,抬头看他。熙王目不转睛地直望向床内,容色柔和,目光中盈着她几乎从未见过的温软神采。 她心头撕扯起一股刺痛,默默地将已经搭到他肩头的双手缩了回来,躬身,行礼,应是。带着一众侍从下人,全数退了出去。 走出门外,反身将门轻轻关好时,她看到屏风后的熙王依旧定定地望着那边,一动不动。 门扉轻轻合上,董可黛垂着头,心神似乎有些恍惚。转过身来见一众下人均未散去。为首的一名内侍为难地问道:“董姐姐,我等是否恭候于此,殿下还未洗漱……” 董可黛看着面前这些手里端着铜盆绢帛和香碱等物什的下人,有些呆愣。半晌才道:“都去歇了吧。我在这候一会子便是。” 下人们应了是,齐齐离开了。 董可黛身子虚软,有些无力地捡了椅子坐了,看着那紧闭的寝室木门,愣愣地发呆,默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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