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夜幕低垂,闹腾了一整日的麒王府终于人声将息,重新归于沉寂。 麒王躺在床上,目光透过昏黄的纱灯,望向空洞的窗外。今夜月色朦胧,繁星璀璨。他想起往日秦慕曾对他说,相比欣赏一轮皓月当空,她更喜欢看星星。 她说,每一颗星星,都是一枚遥远的太阳。而每一枚太阳,都意味着无限的可能性。浩瀚宇宙朗朗乾坤,到底有多少未知的生命犹未可知。而人至于此,是多么的渺小。人的一生,又多么的短暂。 所以,她拼命要活得艳光四射,奢侈的青春稍纵即逝,她不想空度葱茏岁月,辜负韶华。愿用一生,来赌一种幸福。 冲动得好像划过天际的流星,即便知道那巨大的吸引力会让她粉身碎骨,也会毫不犹豫地向他奔去。 …… 可到头来,他到底还是辜负了她…… 眸光黯淡下来。他想起身去窗口看一看天际有没有流星划过,刚要起身,门外一阵窸窣的脚步声,熙王高大的身影转过屏风出现眼前,身后跟着一名侍女躬身而入。 见他要起身,熙王急忙上前搀扶住他低声斥责:“要什么,叫人便是,起来做什么。” 麒王摇摇头:“我想去看……” 蓦地抬头,秦慕的脸映入眼帘。她穿着侍女的服侍,面色焦虑地看着他。 心头一滞,话噎在喉头,再说不出口。 秦慕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上下打量,眼眶渐渐红了:“伤得这么重……” 手上温热徐徐荡漾,他凝着笑,轻声道:“性命无忧已属不易。皮肉伤罢了。不妨事。” 秦慕紧了紧握住他的手,声音有些哽咽:“都怪我。动作太慢,要不不至于这样。我要是个男人就好了……” 麒王目光中满是温柔,盈盈笑道:“说什么傻话……”忽然看到她一只手上缠着纱布,惊道:“你的手怎么了,受伤了?何人所伤?何时所伤?我为何不知?” 秦慕抬手抹了抹眼睛道:“别瞎操心了。你好好躺着吧。” “可……”麒王还欲追问,熙王叹了口气悠悠开口道:“就不能等我走了再缠绵,非当着我的面气我不成?” 麒王顿时尴尬地止住了话头。秦慕没好气地抬脚踢了他一下,“有正形没有。都什么时候了还争风吃醋。我都替你丢人。不知羞。切。” 熙王无奈苦笑了下:“好好好。”在秦慕的白眼里转而望向弟弟,叹道,“人我给你带来了,我这儿忍着几坛子醋不落好不说,还得挨打挨骂。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你若还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可就当真对不住你哥了。”伸手在他肩头拍了拍,“安心养伤,莫要多思忧虑。尽快好起来,别叫人担心得吃不下饭。”饱含深意地瞥了眼秦慕。秦慕察觉到那抹眼神,讪讪地看向别处。 麒王心头五味陈杂。两人虽然言语上似针锋相对互相埋怨,但其中的亲昵无间昭然若揭,竟然那么自然明显。 但秦慕来了,他什么也顾不得了。乖乖应道:“川知道了。多谢哥哥……” “行了。”熙王直起身子打断他支支吾吾的回话,目光转到秦慕沉默不语的小脸上。半晌,才道:“明日一早我再来接她。” 秦慕闻言,心头一阵杂乱,腾地站起来仰着头看他,不知该说什么好。熙王揉着眉心转过身去往门外走,一边低语道:“别高兴的太早,说不准一会儿我就后悔,半夜过来把她弄回去……有什么话赶紧说……”走到屏风处又转回来,这个位置床上的麒王已经瞧不见他,指着秦慕无声地动着唇,用口型再一次对她下达重复了好几遍的最终指令:“不许亲!” 秦慕本来心烦意乱,瞧他这个德行,没憋住扑哧笑了出来。 熙王眯起眼来警告地瞪了她一眼,背着手离开了。 麒王躺在床里,瞧着秦慕掩口偷笑目光盈盈望向那离去的背影,心中既酸涩,又有一抹甘之如饴。 她能笑得如此明媚……便值得……值得。 秦慕见他走了,才侧身坐在他床头,自然且毫不拘谨地微笑望着他,轻声道:“刚才在车上他还不是这么说的,说是让我过来看看你就回去。我没想到他能这么放心。” 麒王牵起一抹笑意来:“有何不放心。我都这样了,能说上几句话都是不错的,还能如何?” 秦慕又看了看他的伤,揪起一抹心疼,问道:“疼么?” 麒王见她露出关切之意,安然道:“不疼。” 秦慕叹道:“怎么可能不疼……我记得小时候不小心被哥哥的烟头烫到一下,就起了一个小水泡都疼得不要不要的。你这整条胳膊,还有左侧半边脸都被燎到了,肯定疼得厉害吧。” 替他掖了掖被角,又站起来将纱灯搬到榻前小几上。 麒王一边看着她忙碌,心中一片柔软,轻声道:“用了夏巫臣调配的麻药,当真不怎么疼痛。未曾听你说过,还有个哥哥?” 秦慕嗯了一声,将桌上的茶壶茶杯也端了过来,提到她哥,她不禁冷哼一声:“我闲着没事提他才是自己找气生……”想了想根本不想再深入这个自虐的话题,挥挥手道:“不说他了。反正是那边儿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着了。简直是不幸中的大幸。眼下什么都不如你养伤重要。你可千万别学你哥,好好吃药好好休息,赶紧好起来。” 看着她一脸郑重,麒王笑道:“当真吃不下饭了?” 秦慕顿了顿,有点小尴尬地咧了咧嘴:“一……开始是,不过来之前饿得难受,吃了几块点心……” 麒王温柔地看着她。她喜欢吃东西,任凭多生气的事,只要给吃的,就能安抚下来。他犹记那一回被她逮到云露服侍他更衣梳发,又话她的是非,她气得火冒三丈,沐清那个“明哲保身”的混球又弃他与不顾兀自脱身而去,余下他自己面对暴怒中的秦慕……到底还是一顿夜宵给哄好的。 往事如烟,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而今却物是人非。 望着眼前忙着给自己斟茶试温的秦慕,麒王不禁想到,也不知如今若她发脾气,哥哥是如何安抚她的……两人会不会吵嘴,有没有打过架,闹过别扭……在女人这方面,虽然哥哥是娶过的,但先王妃沉静贤淑,俩人一直相敬如宾,肯定没闹过她。他们兄弟两基本一样,对哄女人这种事几乎完全没有对策和经验。偏又摊上这么个难缠的主儿…… 哥哥的日子,想必也不太好过吧? 一杯温茶送到面前,秦慕扶着他起来道:“傻笑什么呢?” 麒王饮了茶,掩了掩口笑道:“我是想到,哥哥虽然面上看着冷峻不苟言笑,但内里如火,又霸道的很。你又这般泼辣刁蛮,不知是不是天天闹得他头疼。” 秦慕端着茶杯冷笑一声,促狭地看着他道:“幸灾乐祸呢是吧?” 麒王没忍住笑出声来。秦慕飞过一记得意的小眼神儿道:“让你猜着了。我就没让他安生过!他动起气来说过不下一万遍要扒了我的皮喂狗,我还不是好端端披着我美丽的皮活着。”又瞧了瞧他,微笑道:“怎么样,解气吗?” 麒王无奈苦笑,轻声问:“当真吵过?” 秦慕翻着白眼儿道:“何止吵过,想当初那简直是一见面就死磕!那简直是斗智斗……” 说到这她想到无论是斗智还是斗勇她一次都没赢过……不禁失了点底气,哑口无言了一会儿扇扇手道:“算了算了……聊他干嘛……你心里不堵的慌啊。” 麒王苦涩一笑,打趣道:“他是我亲哥哥,还请你高抬贵手,别太难为他。” 秦慕也觉得有些尴尬,顺着他接道:“唉,看在你的面子上,勉为其难吧。” 麒王由着心头苦涩渐渐蔓延,缓缓躺倒下去,声音低低的调侃:“哥哥不像我,我脾气好。他脾气不好。我忍得,他忍不得。哪天当真被你闹急了,当心挨揍。” …… 妈的……真让他说着了……这不刚挨过三巴掌么…… 秦慕不由得挪了挪屁股,隐隐觉得有点发麻。 麒王瞧她一脸不自在,轻轻笑了笑。看到她手上的纱布,到底不放心问道:“究竟是怎么伤到的,可是被火燎着了?” 秦慕捧着茶杯,缓缓和他说起当时的事来。一时间房内纱罩下灯光淡淡,两人轻声低语起来。 …… 熙王在麒王府中布置停当,带着人回了自己行驿径直去了书房。早先派出去的人都已恭候多时。他一个一个的听着消息。 醉仙楼里的厨子溜了。临走前将一干相关的证物全毁了个干净,半点把柄也没留下。 铸箭坊里除了当日那个小徒弟所有人都在,包括那位高价卖出箭杆的师兄。师徒五个全部被押解回来关了起来。上下翻了个底朝天,什么可疑的东西都没发现。审问之下,那老师傅张慌的交代小徒弟是三年前收下的,前几日就不见了。卫桑派出暗卫三方追寻也无功而返。想是比那厨子跑得还早。毕竟火神丹需要当日烹制,而箭可以早早做好备下。 痕迹抹得一干二净,似乎追不到任何线索。做得滴水不漏,无可挑剔。 一屋子人沉默不语,当下局势颇为不利,但好在事情已经过去,麒王虽受了点烧伤但性命无忧,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几个人看着案首上凝眉沉思的熙王,没人敢出声。 半晌,熙王沉声唤道:“郑游,卫桑。” 郑游躬身出列。卫桑从他身后侧出一步,两人静候吩咐。 “挑选四个得力的暗卫,随郑游速回麒王府随扈秦慕。她坏了这盘好棋,又几次被他们刺杀,如今最为凶险的便是她。” 卫桑同郑游交代了几句,郑游领命。 熙王问道:“许靖那边有什么动静?” 张庭抱拳回道:“启禀殿下,徐晗初被察调过后不久,他亲自跑了一趟将军府,之后便没动静了。” 果然不出他所料。查到了姜婉华头上这事便卡了壳。想必现下姜婉华正在府中被姜荻严厉逼问。今晚老姜荻该会亲自跑一趟衙门,若无意外,明日,许靖会依律提审姜婉华。他们自然会有一套说辞将这事推得一干二净。 如今案子的结果已经不重要了。当日他将此事当众提出,为的也是借用官府之力给幕后之人施加压力,而不是真要审出那个他早就知晓的罪魁祸首。 而今重要的是,明日姜婉华会出门。 想要将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族千金在这动荡不安之时引出府来,这便是个不可错失的好机会。 熙王目色中渐渐拢起一股杀气,吩咐道:“卫桑。一切按计划行事。” 卫桑明白,微微颔首应了。 最后,他将薛若梅留下,亲自问了一遍当年在宫中之事。末了,嘱咐道:“务必当心沐王瑾。” 薛若梅心头惊诧不已,俯身应着,熙王又道:“现下他住在麒王府里,可有人盯着?” 薛若梅摇头道:“沐王殿下与川殿下向来深厚,所以不曾安·插人手。” 熙王叹了口气。如今若忽然间再派人过去却是唐突了。但放任不管,他却无论如何也再不能放下心来。 一旁伫立不语的沐清此刻却站了出来,道:“这事不妨交于属下去做。沐王瑾与属下熟识,又同居于府上,属下以川殿下担心沐王安危为由去的勤些,在府上加派些人手,也不会引他生疑。” 熙王看了看他,清俊儒雅长身而立,又想到沐王的断袖之癖……颔首道:“你需多加留意那个红衣楚楼。不要派人监视沐王,他身边有这么个暗卫随身在侧,做得过了只怕会打草惊蛇。若他出府,及时通报即可。” 沐清领命。 熙王向郑游问道:“让你去查的事如何了?” 郑游几步上前将折子奉上,又退了回去禀道:“不出殿下所料,当日逃出的几名巫师虽然在三月后相继爆出死讯,但无一例外均死不见尸。现下想来颇为令人起疑。请殿下详阅。” 熙王将折子展开细读,眉头渐渐蹙起。 房中一片静谧无人言语。片刻,熙王垂目道:“你们都下去吧,各自依令行事,不得有误。” 堂下众人躬身领命而去。书房中只剩熙王和卫桑。卫桑见他看着折子一言不发,毫不客气地伸手将折子抻了过来看了看,沉声道:“这却是当年的疏忽。” 熙王摇头道:“当年之事原本也不在我管辖之下。只是闹得厉害了着人查了而已。况且那林之兆无非是个没落贵族的败家子,只道他以豢养巫师为荣,散尽家财只图玩乐,誰会想到……”他不由得轻击书案,“竟然是被人当做了一招掩人耳目之棋。怪不得,那么多饲主,唯有他会囤积混了血的明志酒。还只道是他蠢,没想到,竟是如此……” 卫桑心思转不来那么快,问道:“如何?” 熙王长舒口气,缓缓言道:“林之兆之所以会囤积混了血的明志酒,而不似其他饲主每逢三月之期才将血滴入,并不是因为他蠢。若我没想错,真正的原因,是那血根本不是他的。” 卫桑一惊。 熙王继续说道:“只因那血不是他的,他无法做到现将血液滴入酒中,况且若频繁与真正的饲主讨要血液也有诸多不便,这才囤积了血酒。没想到却被一个许建钻了空子,搞得自己全府陪葬。” 卫桑震惊之余慢慢缓过味儿来,仍是不太敢相信自己意识到的,“你是说,林之兆府中养的那些巫师,其实……另有饲主?林之兆……只不过是那个饲主放的一个幌子?” 熙王冷笑道:“他自己没有封地,面上又做出一副无心党争朝堂之态,便找了一个没落的贵族替他明目张胆地养着一大波巫师。任谁也怀疑不到他头上去。那林之兆家境败落徒有个侯爵之名,我当初还想过,他哪来的那么多钱财豢养巫师豪掷千金去赌,却没想到竟是有人暗中资助。那林之兆嗜赌成性,得了钱财自然会一口应允。若不是那把大火,现下他的势力恐会更大。” 卫桑将折子放下,问道:“当真是沐王?” 熙王沉眉冷道:“目前只是我的推测。若当真是他,此人心机如此深沉,经营多年,暗害太子,知晓阿川的身份……”他的掌已成拳,面色冷峻,“好一个扮猪吃虎,瞒天过海。也真是难为了他,终年带着面具演戏,若不是被可黛认出了韩耀君来,我又怎会查到多年前勃安侯府上去。”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那几天秦慕一直想跟他说这件事。当时他刚刚从昏迷中苏醒,政务堆积如山,要处理知晓了他身份的夏巫臣,还要忙着筹措火神祭之事,加上当时秦慕心迹不明掖着一肚子心事不同他说明,搞得他食不知味夜不安枕,哪有心思听她说董可黛的闲事。是以一直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如今想来,她当初几次三番,在床上,在他怀里,吃着早膳时……每回她想说,都让他给截了去…… “是你的正经事,还是我的?” “我有什么正经事,当然是你的。” “不想听。” …… 熙王揉了揉眉心,后悔得不要不要的。 女色……真他妈耽误事…… 随即,那张娇媚无比的小脸映入脑海,耳畔回荡着她的娇蛮:“没错,都怪你。让你不听话……” 他重重叹了口气,沉声自言自语:“唉。以后都听你的。” 卫桑还没从领悟到的事里回过神来,忽然听他说了这么一句,不解的问:“何事都听我的?” 熙王深深宛了他一眼。 想到秦慕,他的女人,现在正和弟弟不知怎么柔情百转着。而正是他亲自把她趁夜送过去的……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起来。阿川当初何尝不是如此,亲手将她送到自己身边来。如今颇有风水轮流转的感触。想到她只不过是去了一夜,总还能把她接回来。而阿川…… 送走的是一辈子,是永远,是此生不得见。 心情繁杂纠结,忐忑难定。看着窗外渐明的天色,他只觉得如坐针毡,再也等不了,起身大步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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