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慕自打住进熙王府,每天忙着照顾小狼,还要装乖女儿陪她爹妈,又得想尽办法偷摸儿地熟悉从新房到二门的路,揣着各种心事就显得格外老实安稳。徐无风一面处理公务,一面暗中悉心观察着,见熙王的计策果然管用,不禁心生佩服。 真是太了解她了。只要给找点事儿干就不作妖。知己知对症下药,明君之象啊! 月余时间很快就见半了。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时至十一月上旬,翼北已经进入初冬时节。秦慕的房里早早生起地龙,外面再怎么冷,屋里也暖融融的。 小狼长大了些,朝夕相处下和她愈见亲密。每天都要腻着她,跟个离不开娘的孩子似的。秦慕给他起了个名字,叫闹闹。实在太闹了,且他一闹起来除了她本尊,满院子下人没一个敢上前儿的,每回都闹得鸡飞狗跳,比狗动静大多了。为了捉他,秦慕爬过树,翻过墙,钻过草丛,连房顶都上过。原本平静无波的熙王府内宅自打这么个主儿搬进来后,时不时便会闹得人仰马翻。 西院儿里天天这么折腾,东院里却一如既往地安静沉寂。自从熙王亲自来过一次后,下人们心里都有了数,对这位新夫人殷勤的不得了,一应好的都紧着这边儿送,誰还去在意那自打进了门就一直失宠的正妃。 秦慕只去见过两次孟花迎。初次被闹闹半截儿给搅和了,后来又补了一次。徐无风怕出闪失,两次都跟跟着一起去了。此后秦慕便再没去见过她。孟花迎也不想见她。正好两不干扰。秦慕兀自在自个儿院里拆墙揭瓦,孟花迎对那些关于西院儿的事只做不知,安静地过她自己的消停日子。随着大婚之期迫近,她愈发沉默寡言,也愈发消瘦虚弱。 但,整个王府里,没人会在意她的落寞。世事如此。从来都是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何况在这里,从来都没人在意她会不会哭。 …… 这天晌午用过了午膳,秦慕乖乖陪着她这位娘在西暖阁里坐着磕瓜子儿。余平氏和她相处了也有几日,一家子听从熙王的嘱咐,只将她当作真正的余玄一般相待,不让她知晓调包之事,以免她横生枝节。起初余家人还不太明白,这几天相处下来倒是了解熙王为何如此安排了。 这姑娘,实在太能闹腾了。 就这性子,要是知道自己是假冒的,失忆之下还不定惹出什么祸来,确是不知的为好。 余平氏看着假女儿一个劲儿地又是给她剥橘子,又是替她磕瓜子仁儿,心里一阵暖意流动。 她与真正的女儿都没有这般亲近过。余玄自打降生之日起带给她的就是无尽的灾难,八岁时就被送去古刹中寄养,未曾这般与她亲近过。心头苦闷,叹了口气不由劝道:“玄儿,过几日就是熙王侧妃了,可要收收性子,再不敢这般胡闹了。若惹得王爷不悦,失了恩宠,你的好日子可就到头了。” 秦慕将剥好的橘子放在她面前笑吟吟地说:“娘,你放心吧。王爷这么喜欢我,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的。来,娘,吃个橘子,可甜呢。” 余平氏被她塞了一瓣橘子进口,看着这娇俏可人的小姑娘笑得那样甜,一时间忧虑也淡了许多。吃下橘子,握住她的小手道:“以后嫁为人妇,要恪守妇道,好好伺候王爷。早点给他生下个世子,你将来的日子才能稳妥。你莫要嫌娘唠叨。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现在的恩宠毕竟是一时的。只有有了儿子,母凭子贵,你的一辈子才真正有了依托。可不要像娘一样……” 秦慕将另一只手覆到她手背上,乖巧地安慰道:“娘,你现在不是挺好吗。女儿嫁到皇家就有了诰封,娘在家里也能抬起头来过日子了。以前再糟心的事,也都过去了。就算将来爹那两房小妾生了儿子,娘还有我这个四品诰命夫人给你撑腰,他们也不会欺负你的。娘,您就别操心了。等过了门儿,玄儿一定加油努力,给你生个大胖外孙。好不好?”她歪着头看着她眨眼睛,笑得天真浪漫。余平氏一点脾气都没有了,被她逗得直笑,忍不住叹道:“以前也没发现,你这张小嘴这样甜。怪不得王爷这般宠爱你……” 见老妇人终于露出笑容,秦慕这才安了心,往她嘴里又塞了瓣橘子,笑眯眯道:“不光嘴甜,你女儿长的好看呀。像我这么漂亮又嘴甜的,他上哪儿找去。”秦慕拍拍手站起来说:“娘,我唱首歌给你听吧。” 说罢,她莺莺转转唱起歌来。歌儿是这两天跟府里养的乐班子里的歌姬学的,都是翼北时下最流行的小调。余平氏望着且舞且唱的姑娘,心中一片苦涩。 脑海中浮现出初次见到她的情景来。当时一家人都看呆了。一样的银发,一样的年纪,却生得如此娇美动人,与真正的余玄简直云泥之别。那精致的小脸儿堪比月宫仙娥,眉目灵动泛着水光一般,盈盈流转着璀璨光华。笑一笑,颠倒众生。被她缠着撒娇,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而她的女儿,终日以纱遮面不敢见人,见了她这母亲,也低眉顺目,满脸的哀愁就没散去过。身子柔弱,风一吹就倒一般。怎会像她,窈窕婉约,一颦一笑都充满了迷乱人心的诱·惑,怪不得那位冷面无情的四皇子也会被她迷得神魂颠倒,怪不得…… 心中苦叹。只恨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与女儿原本就聚少离多,且因她,自己多年来过得凄苦艰难,看着她心里就难受,早没了母女那份亲情。如今,却在一个假冒的女儿那里全数偿了回来。这些日子,她真将自己当作亲生母亲一般,有空便不离左右使尽了法子逗她高兴,哄她开心。渐渐的,余平氏不仅开始真的替她操起心来。这么甜美可人的姑娘,她希望她能过得好,希望她的荣宠能长久些,希望她能代替她真正的女儿,过得幸福。 听她唱完歌儿,余平氏托口疲累了,便离去回了自己房里。见着丈夫正握了书卷瞧,自个儿坐在一旁默默垂泪。余正研斜睨了一眼道:“怎么又哭了。这几日就见你天天哭。不是挺好么,哭什么。”这些年也因着余玄,他们夫妻情分也淡薄如纸。余正研对这位正妻早没了什么感情,最常见的就是她的哭丧脸,是以满脸的不耐烦。 余平氏抹了抹眼泪,叹道:“老爷,妾身是在想,这若是咱们真正的女儿,该多好……” 余正研忙站起来,朝窗外看了看才放下书走近她低声责备:“这里是什么地方,这种话莫要再讲!若让人听见你我可是灭门之祸!” 余平氏忙掩了口低头赔罪:“是,是我错了。老爷息怒。” 余正研只得叹了口气。 这几日下来,和妻子一样,这假女儿倒是真真切切给了他不少天伦之乐。以往没在女儿身上得着过的父女之情这些日子几乎让他受宠若惊。这姑娘每天都过来请安问好,左一句爹爹想去哪里转转,女儿陪您。右一句爹爹想吃什么,女儿亲自去做。一会儿给他揉揉肩,一会儿给他捶捶腿。他若写字,她便一旁看着,一双大眼水汪汪地满脸惊艳,拍着小手叫好:爹爹写的字可真好看!女儿为何不会?爹爹是不是从没教过女儿写字?女儿不依!缠着他撒娇喋喋不休。他若读书,她也会歪着个小脑袋凑过来指指点点:爹爹,这一句是什么意思,爹爹讲与我听可好?在他身边叽叽喳喳个没完,可他却半点也不嫌吵闹。这般甜美可爱水灵灵的一个小姑娘,有她承欢膝下,余正研脸上素着,心里,却扛不住地各种舒坦。 头一回,他觉得自己的老婆算是说了句很对自己心思的话。余正研忍不住拍了拍妻子的肩头叹道:“她如今就是你的女儿。将来即便嫁进了王府,逢年过节,或得了恩准,少不得还要回娘家省亲探望。咱们家里也应着王爷的意思早就将话放出去了,只说是玄儿擅自私逃,跑到南州去寻医问药。如今不但寻到名医把病治好了,还与熙王殿下因缘际遇一见钟情,给自己觅到了一门好亲事。殿下上门提亲以后到现在,估摸整个大荣都已知道此事,今后再不可提及寺里那个。你……全当她已经死了吧。既然现在的余玄讨你的喜欢,就将她当作是你亲生的那个。做梦都不许再说出那些话来,可知道了?” 余平氏被丈夫许多年未见的温柔体恤所感动,呜咽了两声又堪堪忍住,含着泪朝他点了点头。 …… 秦慕应酬完这平白得来的娘,松了松筋骨,又安抚了下小狼,带着青碧要去逛园子。 青碧就是想不明白。这么冷的天,夫人天天往外跑也不嫌冷。她哪儿知道秦慕这是铁了心要找准逃婚的路线呢。 披了厚实的织锦披风,把帽子也戴了,又揣了围子点了手炉,折腾了一通才出门。 秦慕一边走着一边和青碧闲聊,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新房她已经去瞧过了,是一直空置的北院儿里的一间正房。从北院儿到王府二门有老长一段路要走。而且路径七转八弯跟迷宫一样。她这些日子里走了好多遍也记不住。不是转错了弯儿就是进错了门。自己懊恼个不行。心里着急,每天还得应酬她这白捡来的爹娘,耽误好多时间。 想到她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亲人,秦慕心思沉了沉。 对他们好,是因她心有愧疚。她以为自己这身体是余玄的,而真正的本主大概早就死了。她李代桃僵,鸠占鹊巢本来就很不厚道。如今不但占了人家的身体,还要放着大好的前途不要跟个别的男人私奔……这得多对不起她爹妈啊。满心愧疚,只想着在一日,便多尽尽孝心,抵消一点愧疚之情。所以百般地讨好他们,求他们个欢心。 每天不是陪着娘说话,就是陪着爹看书写字,如此一来她的时间就更少了。自己又路痴得这么彻底,天气越来越冷,天儿黑得也越来越早,她心里压力也越来越大。 眼看不日就要大婚了,这路线,她还是没有十成把握。 …… …… 日子转瞬即逝。眨眼间大婚之期已至。 这两天眼见着王府里上上下下都忙成一团,整个王府里张灯结彩,红绸绫罗铺天盖地,一派喜气热闹非凡。 余家从苍岚陆续又来了不少亲戚,各地番臣权贵也接踵而至。徐无风忙得不亦乐乎,几个管事的也都跟没头苍蝇一般忙的脚不沾地。王爷娶亲是件大事,即便是侧妃,那也是四皇子,是镇北将军的侧妃,岂可儿戏。 秦慕天没亮就被挖出棉被一顿折腾。她睡眼惺忪地直到被收拾得差不多了才醒彻底了。看着镜子里凤冠霞帔一身红妆的样子,秦慕自己都呆住了。 “夫人可真美。” “再找不到这么漂亮的新娘子了!” 两个侍女瞧着她由心地赞叹不已。 这回回府来,她们两个可是得意得很呢。众人都对这位新夫人感到好奇,打她们一回来得了闲就被缠着说这新夫人的事儿。俩人便将在芜阳时殿下如何宠溺她,两人如何情投意合,日夜不离的事讲长书一样一顿描绘。什么雨夜撑伞相伴,将军府救美一干早已在芜阳传得满城风雨的佳话;还有在行驿里秦慕多少次当着下人的面直呼殿下名讳,殿下也不恼;夫人贪睡又每夜承欢,殿下不但不责怪,还每每让她们莫要吵她休息等事,加油添醋说得栩栩如生。众人听得瞠目结舌,从此对秦慕更加殷勤小心,对这两个贴身侍女也另眼相待。青竹青碧两人认定是跟对了人,饶她怎么闹腾都笑眯眯地,再不劝她半句。 反正,就算拆墙揭瓦殿下也不会说个不字儿。这恩宠对一个女人来说,真是比什么都重要。 如今当真嫁衣在身,就要有个名分了,两个侍女比她本人都高兴三分。 屋里一堆下人忙进忙出,秦慕呆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一时间心潮翻涌。 在那边,自己没嫁过。恋爱都没怎么谈过。这头一次结婚就打算跑…… 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一丝苦笑。 随即眼神变得坚定不移。 姮黎,你等着我。 路线老子已经背熟了! …… 吉时已到,秦慕头上被盖上盖头,由一众下人扶持着缓缓出了门。 她只能看到自己的裙摆和足尖,看不到路,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四周一片嘈杂喧闹,丝竹管乐礼花炮竹人声喧嚣不绝于耳。 她不知走到了哪里,被人扶着上了花轿。迎亲在府里,成亲也在府里。花轿伴着吹吹打打没走多远便到了地方。又人扶着她下了轿子,折腾了好一通,耳边吵闹不休,手里不知何时被什么人塞了条红绸。四周一片哄笑声,她跟着这条红绸一路缓缓走着,脑袋里乱成一锅粥。 迈了不知多少门槛,随着礼官的吆喝声亦步亦趋,行跪拜之礼,行交拜之礼,拜了天地,拜了帝后,拜了父母。秦慕看不见对面的男人,只能偶尔看到不远处他微露的双足。同样的大红锦袍的缎角,步伐稳健,从容不迫。而她的心却随着大礼将成提到了嗓子眼儿。 礼数都一一落成,她被人搀扶着一路缓缓走着,终于迈过了最后一个门槛,屁股沾了床,软软地坐了下来。 门楣轻动,吱扭作响后,一切嘈杂纷乱都被掩在了门外。 一阵脚步窸窣之声靠近,秦慕冲动之下刚抬了抬手,便被轻轻摁了回去,随即青竹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掩不住的喜气道:“夫人不可。这盖头是要殿下亲自来挑的呢。” 两个丫头嘻嘻笑了笑。青竹又道:“夫人安坐静待便可。殿下在前头,许是要应酬会子呢。咱们在门外守着,夫人若是疲累了,可稍微坐着休息下,等会儿殿下便来了。”两人似乎相携便要走了,秦慕忙开口道:“诶等等,我都饿一天了,有吃的没有?” 又是一阵笑声,青碧抢先道:“夫人再等等吧。等下和殿下一同用膳。” 不等她胡闹,提什么无力要求,两个丫头笑嘻嘻地出去了。 屋里再没了什么动静,只听见外面隔着门都不绝于耳的烟花礼炮之声。秦慕自己坐了几分钟,确定没人了,这才暗暗松了口气。随即,又有些紧张起来。 关键时刻就要到了。 她这一辈子,最关键的时刻,就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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