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冬湘一边忍着泪,一边给小姐顺着气,拿了茶俸给她徐徐饮下。孟花迎缓过这口气来,将染了血的丝帕交给冬湘,毫不介意般轻叹了一声,竟还牵起一丝笑意来:“今儿见了你,我还是高兴的。高兴当初你遁逃无踪,并非如传言那般,是为了抗拒与我的婚约。怀珏哥哥,莫不是因为醒血之故不愿牵连家人才一走了之的吧。” 沐清沉重地点了点头:“当时年少,发觉自己突然醒了血惶恐至极,怕累及母亲和姊妹性命仓惶逃跑……却不想还是连累了你……”长叹一声,“竟不知还有如此传言。你我两家一街之隔自幼相识,既早有婚约,我岂会无故弃你而去。” 孟花迎摇头苦笑:“虽然自从陛下登基侯府也日渐凋敝,但怀珏哥哥到底是瞬安侯世子,陛下亲自赐名与诸皇子同讳怀字。世子身份尊贵。而我,不过是四品侍郎的庶出女儿,本就是高攀不上的。我出身低微,能许上世子这门亲,全仗着侯爵夫人温婉良善,见你我二人相处和睦,不嫌不弃。得了这门亲,我母亲才过上几年好日子,没想这么快便到了头……”她看着几步之遥的沐清,苍白的脸上泛起一起难得的血色:“不说那些了。早已成过眼云烟。想来怀珏哥哥这些年也受了不少苦。你出身如此尊贵,怎肯屈为人臣?” 沐清苦笑:“能活下来还多亏殿下及时相救。如今可在南州安稳度日,我已再无所求。出身,贵贱,于我而言已如浮尘齑粉。麒王待我甚厚,在南州我这四品番臣已算得上是高官厚禄,沐清不敢奢望过甚。”他抬眼于心不忍地看着憔悴的孟花迎,或者说,楚檀儿:“倒是你……当初殿下大婚之际我已被遣去南州辅佐麒王,竟未得与你相见。若早知嫁入王府的是你我……” 即便早知是她,他又能如何呢? 去和熙王说,这女人不是真的昭阳公主,殿下不要如此苛待与她? 豁出命去救她出去自谋生路? …… 孟花迎垂头轻轻一笑:“头几年确是过的辛苦。但自从新夫人入府后,我反倒好些了。上回殿下带人来闹了一趟,多亏玄妹妹及时赶来解围。自那回以后,府里的下人们对我便恭顺了许多。大夫们也不再慢待敷衍。”她侧头望向那漆盒,“还能毫不吝惜地用上这些名贵药材将养着,若我少些贪心……大概……是会慢慢好起来的……” 这番话本是说来让他安心的,但在沐清听来却是处处隐忍,数年来的苦涩煎熬一目了然。心中不禁颇为怜惜,对贪心二字更是颇费心思量了一番,诧异间问道:“他如此苛待与你,你竟还……还动了真心不成?” 孟花迎脸上微微蕴起一丝红晕来:“殿下他……许只是憎恶我这公主的身份……与我……到底是有些夫妻情分的……” 在南州目睹了一切,洞悉所有内情的沐清怎可能会信这种话。不由急道:“现如今他心里除了秦慕哪儿还可能有旁人,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孟花迎茫然道:“……秦慕?” 沐清这才自知失言,纠正道:“……是夫人在南州时曾用过的化名……” 孟花迎瞧着他不太自然的神色更为好奇:“怀珏哥哥和玄妹妹……相识匪浅?” “……同在南州确曾相识……只是她忘了。”沐清不想继续这个可怕的话题,“檀儿,我深知熙王此人,他用情颇专,绝不会一心二用,同时将心思放在两个女人身上。他憎恶你也好冷待你也罢,如今他有了……夫人,绝不会再于别的女人身上腾出半点心思来。你没瞧见自打回来连服侍他多年的侍妾都被打发了?她要的是独专,殿下也愿意独专她一人。你……你若忍得,便好好在府中安养,对殿下……还是早些绝了这份念头……” “可他是我的夫君啊,你让我怎么绝了这份念头!”孟花迎忽然激动起来,浑身颤抖起来。 沐清见她如此心中懊恼不已。孟花迎一行清泪滑下:“我这辈子,注定只能在他身边苟活。他爱我也好,恨我也罢,除非他一道休书将我罢黜,否则,我此生此世再无法与他脱开干系。于府中安养?……”她悲苦中冷笑一声,“她说的对……你说的也对……既然如此更该好好经营自己的生活……可……可我……”她哽咽难言,几乎是低吼了一声:“绝了这份心思……我做不到……做不到啊!!” 哭泣再度引发剧烈的咳嗽,冬湘心疼不已,忍不住轻斥道:“世子不要再说了!”一面忙着去照拂她。 沐清后悔不已,不该出言劝谏却引得她急火攻心,正手足无措之时,门外一阵骚动,红萼挑了帘子走进来,不由怔住了:“这是……怎么了?” 沐清起身,顿了顿很是抱歉地说:“前日冲撞了王妃,今日特来赔罪。未曾想引得王妃想起前日的那起骚乱思之后怕,倒是微臣唐突了。”说完单膝跪倒恭礼道:“微臣罪该万死,请王妃重责。” 孟花迎咳嗽得续不上气来,冬湘一旁看着,又见红萼已经回来了,再说不得什么,忙打发道:“霍大人还是请回吧,王妃好不容易忘了那茬子惊险,没得又来惹她害怕。这两日灵芝丹参吃了无数刚好些,这会子全毁了。劳烦红萼姐姐送他出去。” 红萼见状,也只好说:“霍大人,王妃身体不适,请随奴婢出去罢。” 沐清恭敬地道:“惊扰王妃罪该万死。微臣自去向殿下请罪。多谢王妃宽恩厚德。微臣告退。” …… …… 自从那日无意间撞到孟花迎,沐清便整日忐忑不安。如今得以解惑,他却更加心神不宁起来。 幼时曾与他有过一纸婚约,四品侍郎家的庶女楚檀儿竟摇身一变成了金枝玉叶的昭阳公主,替他那个真正的表妹嫁到敌国成了熙王嫡妃。忆起往昔听闻熙王大婚时他已身在南州,那会儿还着实庆幸了一番。昭阳公主孟花迎是认得他的。若非他早已被南遣,难免会与她撞见。昭阳刁蛮任性,很有可能会暴露他原本的身份。当初他对这桩婚事还颇为惊讶。孟花迎是深得厉帝喜爱的一位嫡公主,他怎会忍心亲手将掌上明珠送到敌国来和亲?万没想到事实竟会是这样……厉帝到底是舍不得的,但形势所迫便以臣女替换…… 沐清不禁扼腕。 帝王此为,失德寡仁。听闻孟熙朝内自从锦漆宿主醒血后便闹得血雨腥风,不得安宁。那毕竟是他的祖国,他的祖父是厉帝的亲叔叔。虽然厉帝初登基便大肆打压宗亲以至于瞬安侯府从鼎盛皇贵一路风雨飘摇,直到父亲主动交出所有权力才保得全家平安……但,那到底是他的同宗之亲啊。当初他醒血南遁是迫于无奈,如今,真的是心灰意冷。 更令他心惊的,是转天熙王便私下召见了他。 “听说你昨日去找王妃赔罪了?”开门见山,直问道孟花迎的事上。 “是。”沐清心虚,半字废话都不敢多讲。 “又把她吓哭了?”熙王有些玩味的接着问。昨晚上听过红萼回的这一截,他还挺纳闷儿的。沐清虽是外臣,但无论是外貌还是性格都算得上清俊儒雅,行为举止一向十分得宜,进退有度,颇有君子之风,怎的就回回能把她吓着?若说上回是因翻墙闯入还说得过去,这次特意去赔罪的,该是更加谦卑恭谨,怎么想也不会又吓着她吧? 沐清垂头谨慎地答道:“原也好好的,只是当属下提及前番捉狼之时,王妃便忽然色变,猛咳不止起来。” 他顿住话语,已然保持着垂头躬身的姿势。熙王打量着他,直觉上总有种不对劲儿的感觉。忽然想到当初收拢他的情形…… 当初按着徐无风巫卜的结果一路向北,在狄部与孟熙的交界处,从一群追赶而来的歹徒手中将浑身是血的沐清救了下来。 当时他狼狈不堪,血污满身,显然是醒血后不懂得收敛灵力被人发觉,这才横祸不断使他疲于奔逃。 “你叫什么名字?” 当时的熙王将一众狂徒斩杀得一干二净,甩掉剑刃上的血渍便一手拽住他虚弱无力的胳膊,迎着他那张满是泥土污秽的脸,厉声直问。 男子奄奄一息,强撑着用最后一丝清醒的理智,只说出了一个字来便昏了过去。 那个字,便是珏。 后来,他将他带回永安,安置在将军府中调养。他的身体和心智慢慢恢复了过来。又叫徐无风教他修习操控灵力之术。他感念熙王的救命之恩,愿誓死效忠。 那会子他说,他叫霍珏。是孟熙人。 因还未及冠,并没有字。 他的表字沐清,是熙王亲自为他取的。 沐风栉雨,清心长留。 他那时已看中了他荣辱不惊的特质,要让他去南州暗中辅佐世事不经的阿川。 这段往事在沐清心中更为清晰深刻。他失魂落魄狂奔逃命,危在旦夕之时得熙王出手相救。那时的熙王在他看来如天神降临一般光辉耀眼,是他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他愿以一生相报,肝脑涂地。 他心甘情愿饮了明志酒,在熙王身旁,同徐无风,郑游和张庭一起服侍左右。他以为此生将一直如此,直至他及冠后不久,熙王给了他那个再次扭转了他一生命运的任务。 去南州。 …… 主仆两人各自想着心事,却不约而同想到了同一番往事。 熙王看着堂下的沐清沉吟了很久,心思逐渐收拢了回来:“年日久远,孤倒是忘了,你也是孟熙人。” 沐清心头一紧。 王妃也是孟熙人。 熙王淡淡道:“你在故国时,可知昭阳公主此人。” 沐清游移不定道:“……王妃?” “孤说的是,昭阳公主。”熙王缓道,“未嫁入王府之前的孟花迎,你可认识?” 沐清强自镇定下来,道:“属下虽为孟熙人,但只是一介草民。公主金枝玉叶,自是家喻户晓,百姓只闻其名,不得有幸相识。” 熙王颔首:“你此去见她,她可知你是她的同乡?” 沐清道:“王妃只道属下是南州王使。连官阶也说不上来。属下自是不敢造次。” 熙王俯视着堂下面不改色的沐清,沉吟了一会儿又道:“你仍在故乡时,可听闻过什么有关公主的事迹?” 沐清也思索了片刻,道:“坊间确有不少关于皇族亲贵的飞短流长,但大多断章取义,以讹传讹,属下以为那些来路不明的谣言实在不足为信。关于王妃……哦不,昭阳公主,属下只知道公主乃皇后娘娘亲出的第三个女儿,也是最小的一个,颇受厉帝宠爱。坊传公主貌若娇娥,此番有幸于府中得见盛颜,倒觉得此言不虚。王妃虽病着,但恹恹之气下仍难掩娇容。当得起百姓盛传。” 熙王微微蹙眉:“除此之外再没别的?” 沐清沉吟,摇了摇头:“余的,属下实在不敢妄言。” 熙王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挥手让他去了。 出得书房大门,沐清重重地松了口气。 …… 日子在紧锣密鼓中飞逝,府里一面筹措着准备过年,还要张罗熙王的生辰宴,与此同时,玉柳小居中也张灯结彩起来。郑游与董可黛的婚期到了。 那一日,秦慕忙活得兴奋异常,将其他事都不管不顾地统统扔给了钱德康,亲自监督安排喜宴,忙得脚不沾地。 吉时已到,她和熙王双双坐于上首,承了新人的大礼。熙王赏了一份不轻的厚礼。新娘子盖着红盖头,被喜婆笑吟吟地牵了去。郑游被众人围着灌酒,狭小的玉柳小居里人满为患,热闹非凡。 秦慕笑嘻嘻地说:“这场景是不是看着有些眼熟啊王爷?” 熙王笑道:“你那日遮着脸,什么都没瞧见。排场何止天差地别。” 秦慕帮他斟了酒道:“是是是,您是镇北将军,是皇子,是朝廷重臣。他一个小小的侍卫哪儿能和您的排场比啊。” 熙王举杯与她同饮,笑道:“不是我的排场,是你的排场。” 秦慕错愕间,熙王凑近她道:“皇子纳侧妃原不该有那么大排场。咱们的大婚那日不比我娶正妃时削减半分,反而有过之而无不及。单只为了娶你。” 秦慕脸红了,熙王揶揄道:“可你呢。一个新娘子,大婚之夜不想着如何伺候夫君反而一门心思要私奔,还拿匕首顶着我那儿……” 秦慕忍不住叱道:“闭嘴闭嘴,一点儿正形都没有。再说下去我翻脸了。” 熙王笑起:“呦,这就恼了?误饮了醉春浆那夜可没见你这么腼腆……” 桌子底下秦慕直拿脚踹他。今天是正经日子她特意着了礼服上了大妆,满头金钗步摇随着脚底下的动作一阵乱晃:“你个死人。白白享受了一晚上还天天得瑟我。你再闹我,小心哪天我给你酒里也下点儿春·药……” 熙王笑得更加厚颜无耻起来:“蒙汗药都吃过还怕那个。有本事来真的,晚上瞧誰受不住嚷嚷饶命。” 秦慕羞恼得脸上通红,坐不住了,腾地站了起来:“不理你了。我瞧新娘子去!” 熙王扯住她袖子道:“别闹得太过了,人家新婚燕尔得来不易。我先回去。我在这儿他们闹不尽兴。”顺着腕子滑到她手上软软地捏了一把:“早些回来,我吃些春·药等你。” 秦慕气的一把甩掉他不老实的手,气鼓鼓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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