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闻

丑闻　　　　两天后，天气忽然变得有点异常，大雨以雷声开道，先是在天地间炸开了一道口子，接着便盛况空前的降落到这座城市。路上的车辆在雨中艰难前行，拼命挥舞的雨刮器已经挡不住倾盆而下的雨水，而路中央渐渐升高的水面让我只想弃车而逃。天上地下水雾迷蒙，湿气无孔不入的钻入车里，让触手可及之处都是一片胶着黏腻之感。只有车载广播还在无济于事的发布警告：大瘫痪，城市交通大瘫痪！我看着车外的雨势，无力的对我的母亲说：“妈，我在这里这么久，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大的雨。”　　我妈几次都试图按下车窗查看路况。可只要有一条缝，瓢泼大雨立刻灌进车里，她额前的白发被雨水淋湿。她只得拢了拢头发，有点焦急的说：“这么堵车，能准时报到么？”　　“肯定准时不了。飞机全部延误，明天你那会能不能开都是问号了。”　　听到这话，我妈失望的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她的眉间因常年繁忙劳累而爬满了重重纹路，让她的脸显得沮丧而焦虑。看起来就像一个生活得不太如意的老太婆。　　我与她向来极少像平常母子那样谈心说笑，可她青春飞扬的模样仿佛只在昨天，而现在，她却正在以一种我能看见的速度迅速衰老了。我的心里忽然一阵难过，对她说：“如果是老太太看见这场雨，肯定会说，小满小满，谷仓渐满，小满能下雨又是一个好年成。老太太最是随遇而安的一个人，你也学学她，别把自己弄得这么辛苦。”　　她苦笑着摇摇头，又伸出手去捶了捶左腿，说：“以前年轻的时候倒不觉得，现在年纪大了腿也来捣乱，一到雨天就疼了起来。”　　“我常去的那家医院骨科不错，既然来了你也去看看吧。”　　“老毛病了，都怪年轻的时候仗着身强体壮不注意身体，摔了跤也不去医院。结果老了反而又发作了。你也要注意着一点，摔跤别不当回事，不管身体有没有反应都要去医院看看。”　　我转过身去，把她的手拿开，开始用力帮她按摩起来。我妈看着我，神情有点不自然的问：“怎么了？”　　我只是一边加大了手上的力度一边说：“老太太和你老斗嘴吵架，现在就你一个人住在老家。我不放心，要不你也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吧。如果你不习惯，我就在我住的小区里再给你买一套房子，大家住得近一点可以相互照顾，以后我成家了也方便。”　　我妈愣住了，表情僵硬的看着我。我对她笑了笑，双手握成拳头轻轻捶着她的腿。她没有说话，忽然用手摸了摸我的后脑勺。我明白，这是她能对我做出的为数不多的亲昵动作了。我抬起头笑着对她说：“怎么样？我演讲得很好是不是？”　　“嗯？”我妈有点莫名其妙。　　“我是说，我小学六年级那一年的演讲比赛，我表现很好对么？”　　我妈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我说：“你的腿也是那一次摔伤的不是么？所以……你现在的毛病我也要负点责任呢。”　　她的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眼圈忽然有点泛红。她低声说：“你怎么会知道？你不可能知道。”　　“是一个姑娘告诉我的，她看见了，然后告诉了我。”　　她惊讶的捂住了嘴，布满裂纹的手背浮现出枯树般的青筋，映衬着斑驳的白发，使她显得更加苍老。她双手绞缠在一起，有点哽咽的说：“对不起……”　　“没关系。”我有点不太好意思的说：“老实说，小孩子的时候，我会有一点难过。不过你看，我长大了，我活得很好，我赚了很多钱，去过好多地方，有很多人爱我。所以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妈，没有关系。”　　此时雨势渐小，被堵得狼狈不堪的司机们在我的身后不停按着喇叭，我发动车子随着车流缓缓向前。我妈开始语无伦次起来：“我不敢……不敢和你太亲近。我害怕，我害怕……我想象你的外婆那样坚强，可是不行……我受不了。”她极力压抑着激动的情绪，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就像雨中飘落的一片枯叶。　　我反而十分平静的说：“老太太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可说到对生活的坚韧和达观，我和你的确都不如她。可是，妈，就算你曾经对我有什么心结，如今你已是耳顺之年，还是这么放不下么？”　　她双手抱住身体尽量稳了稳心神，可这样使她看起来更加惶恐和无助。她说：“这和年纪没有关系。只要我还是你的母亲，我就会害怕。你知道么，你一生下来就很和其他小孩很不一样。”她深深的吐了一口气，像是把多年的委屈和压力吐了出来。她语速很快的说道：“你从一生下来，就像夜枭一样整晚整晚的哭，身体还会像疼极了一样不停的挣扎抽搐。当时你爸爸不在家，我第一次当母亲，不知道你是因为饿了还是病了，慌得不得了。可是你不吃不喝，带你到医院去检查也没有任何问题，我没有办法，只好眼睁睁的看着你哭到声音嘶哑，挣扎得精疲力竭，看着你疼极了的样子我只能每晚不睡觉也抱着你哭。终于有一天我被你哭得魔怔了，我想抱着你一起去死，结果被你的外婆打了一巴掌拦了下来。她烧了一碗香灰水逼着我喝了下去，对我说就算你活不了也只能死在她身边，当天晚上就把你抱走了。”　　“几个月之后我去看你，发现只要大人一不注意，你就会用手不停的抓自己的额头，我们只好把你的手绑起来。可是有一次忘了，你就一直抓一直抓直到抓破了自己的头皮，甚至露出了骨头。你脸上流着血，才几个月大，可是眼神又阴狠又暴戾。从此我开始不停做噩梦。每晚我都会梦到你好不容易长大了，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她忽然打了个寒颤，说：“……死去。我只要一接近你，就会有不好的预感，就会做噩梦。我有文化，相信科学，以为自己也生了怪病，就带着你一起去各个医院检查。可是我跑遍了所有大医院，没有一家医院说出这是为什么。科学解释不了我和你的痛苦，我很绝望，也很疯狂。我渐渐相信，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情，一定是因为我的缘故，一定是我不好。我害怕，我怕得不得了，我甚至还想过将你送人，以为你离了我才会平安。”　　“其他孩子的母亲都想陪着孩子慢慢长大。我却只希望明天一睁开眼你就已经长大了。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前前后后不知去过多少医院，用过多少药和偏方。你身体疼痛的毛病渐渐不再发作，生活慢慢平静了下来。可我还是怕你，怕你会忽然不在了，我知道如果你哪天不在了，我也就死了。我想，如果你终将离去，那么还不如刚开始就离你远远的。我知道你很难过，可求生的渴望又让我远离你。这些年来，我过得不好，我每天都提心吊胆心力交瘁。我爱你，但又太自私和软弱，即使我是你的母亲。”　　她一口气说完，有点脱力的瘫在了座椅上，神情中带着愧疚，和些许解脱。　　我的生命中曾经有许多黑暗的角落，每一个里面都藏着一个焦灼不安的孩子。在很多个寂寞无人的黑夜里，我常常回忆起他们的眼睛。而现在，我感到那些角落里陆陆续续照进了阳光，藏起来的孩子有的走到了太阳底下，而有的已经藏得太久，一时半会还太不愿意出来。可阳光终会照亮那些犄角旮旯，让我觉得走过的生命之路宽阔又敞亮，一点也不孤单。　　这一切并不惊心动魄，全部的真相只是一个略显奇怪的孩子和有点疑神疑鬼，脆弱无助的母亲。我握住了我妈的手，她终于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我说：“如果真是上天注定，怕有何益？就算我明天就会死，活过了这么多年也是赚了！我说，就让那些虚头八脑的东西全都滚蛋去吧！”　　我妈抬起头看着我说：“很久以前，老太太也这么说过。”她点点头说：“你很像她。”　　我笑着对她说：“可你一点都不像她。这就是隔代遗传么？那我以后可得对我孙子好一点，说不定又是一个狠人。”　　我妈终于破泣而笑。她打开车窗呼吸了几口雨后的空气。忽然微微转过头来问我：“方才你说有一个姑娘告诉你以前的事儿……”　　我隐约闻到了一丝异样的味道，我赶紧说：“没什么，就是一个会算卦的姑娘。”　　“嗯？”　　“是我的助理，她从山里来，懂点八卦、巫术啥的，其实也没什么特别。本来今天是安排她来接你的。可我临时改了主意，就自己来了。”我想起了妖怪，嘴角不由自主的向上扬了起来。　　我妈的嗅觉前所未有的灵敏，她说：“这么说的话，那姑娘算得还挺准，啥时候给我也算一卦？”　　我瞟了她一眼，说；“真的？那如果有时间我带她来见见你呗。”　　我妈有点意味深长的微笑着说：“我是不是该准备什么礼物呢？”　　我尴尬的挪动了一下身体，嘟哝着说：“就是普通朋友而已，要什么礼物？”　　她又笑了笑，看着窗外不再说话。　　路上的车流又顺畅起来，我看见遮盖着这座城市的云渐渐散开，五月的阳光又出现在了雨后的天空里。我伸展了一下肩膀，微笑着自言自语道：“冰山消融，云开雾散咯。”　　忽然间手机直响，我收到了李非凡的一条信息：“速回公司！！！”看着这条信息，我寻思着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事需要李非凡用三个感叹号来表达无法控制愤怒。在停车等红绿灯的间隙，我随手打开了一家门户网站的娱乐版，只见几个斗大字占据了头版新闻的近半个版面——沈致劈腿桑一一。　　这没头没脑的新闻让我懵了半天，直到后面的车不停按喇叭我才回过神来继续开车。将我妈送到酒店安顿好，我立刻赶到李非凡的办公室。在我推门而入的时候，李非凡正低垂脑袋揉着眉心，好似霜打的茄子焉了的丝瓜。我走到他的面前捶了捶办公桌，他这才抬起头来看着我，冷笑了一声，眼神像要喷出火来。我在办公室里晃了一圈，拿起他桌上的咖啡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在他面前坐下说：“你现在杀了我也没用，我和桑一一屁关系没有。”　　李非凡将手机丢到我面前，阴沉着脸说：“有人在搞事情！”他随后打开几个网页一一浏览，皱着眉头说道：“之前没有收到任何风声，这个消息忽然出现在各个网站论坛微博页面。又有很多营销号和水军集体评论顶贴。生生把这事顶到热点第一的位置。我通过一些渠道，晓得的确有人在背后买水军下场黑你。”　　“看来人民群众对这种八卦消息热情很高啊。”我翻着手机页面，仔细观察新闻里贴出的照片。只见照片里桑一一侧身坐在我家的餐桌旁埋头吃东西，而我正好给桑一一递着杯子。讲良心话，这照片拍得着实是好。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一副男女朋友恩恩爱爱共进早餐的场面。另几幅照片拍的则是桑一一几次进出我家楼下单元门时的情景。我苦笑着叹了口气道：“我还能说什么？这就叫有图没真相。”　　李非凡眯着眼睛看看窗外，意味深长的说：“下手真是狠啊！这可是要把你黑到底的路子了。”　　我继续点击着新闻与评论。各种留言里有骂我的，有骂桑一一的，有声张正义为安樱加油助威的，还有骂网友们吃饱了没事干只会关心戏子不去关心国家大事的。网民们气势汹汹群情激奋，大有将我揪住暴打再赶出娱乐圈之势。眼看自己有望成为新一代的渣男之王以及娱乐圈之耻。我不由得仰天长叹：“可真他妈冤枉。”　　“被拍到桑一一在你家出入的照片。就算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难道人们还会相信桑一一在你家和你促膝谈心么？”　　“可事实还就是促膝谈心，要不我把当天的谈话记录贴出来？”我笑着说道。　　李非凡已经不想再看我一眼，他咬牙切齿道：“亏你现在还笑得出来。哼，现在她倒成了受害人了，真是好纯洁无辜的一朵白莲花啊。”　　此言当然指的是安樱。我心里虽然明知安樱与这事绝对脱不了干系，但又实在不愿将回忆里那个美好如樱花一般的姑娘和眼前的阴谋联系在一起。可这点幻想被李非凡直接戳破，无论是面子还是心情都一下跌到了谷底。我收起笑容，在一旁沉默不语。　　李非凡看着我的模样哂了一声，嘲讽道：“你莫非还以为你的安姑娘是什么省油的灯？如果她真的在乎你，当初就不会为了个有钱人把你一脚踢开。如果她对你还有一丝情分，现在就不会对你下这么大一个圈套。”他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我老实告诉你，追车那事发生后，提供照片的人是安樱表哥的大学同学。当时我也征求过安樱本人的意见，她并没有表示反对。也是怪我太心急，只想着她可能是对你旧情难忘，想借此机会再续前缘。”　　我一边轻轻吹着咖啡，一边说：“她虽然精明，可还没这么大能耐。整我对她能有多大好处？我不过是名声臭一点，代言、电影少一点。可资源也流不到她那里去。”　　李非凡操着手，恨恨的说：“当然不是她一个，一定是孙东石。”　　“孙东石虽然看你不顺眼，可为什么胆子忽然大了起来，敢这样整你？”　　李非凡只管自顾自的说：“先是故意提供你和安樱的照片，让我们自己把绯闻炒了起来。等到人们都相信你们在恋爱的时候，又去偷拍你和桑一一。在媒体上发布新闻和照片，接着又让水军下场炒热度让事件放大发酵，坐实你不忠的丑闻。现在安樱成了无辜的受害者受到大众同情，知名度和形象大大提升。张九方……如果这次你的商业代言受到影响，我敢肯定合同会落到张九方手里。就留下我们陷在污泥里等着喝西北风！看来安樱和孙东石这套子不是下了一天两天了，是早就布好了等着我们钻呢。”　　“你想利用安樱炒绯闻，结果反被别人算计了一笔狠的。李非凡，你可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阴沟里也会翻船呢。”　　李非凡哐的一下站起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动，说：“如果不是你上次逆了大老板的意思，他不敢！哼，是我小看了他。”　　“应该说，是你锋芒太露引起众怒，让大老板不得不借孙东石压一压你。”我的嘴角勾起一丝微笑，针锋相对道：“或者说，难道你准备跳槽单干？否则大老板怎会让孙东石飞上天去也不管？”　　李非凡脸色一滞，我就知道自己说中了他的心事。他多年来身居高位，又得大老板支持。自以为呼风唤雨只手遮天，实际上却是顺风日子过得太久早忘了逆风的艰难，耳目口鼻齿爪都已然退化。这次被自家人捅了一刀，连我也看出来风向不对，他虽有捡高枝飞的心思，可还没到那火候。结果被大老板一招就拿得死死的，连累得现在的地位也岌岌可危。李非凡心中对此也是一清二楚，可一时半会哪里愿意认输。只见他站了起来，掸了掸衣服说：“好了，现在我要去大老板那里一趟。”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他还不忘叮嘱道：“在没得到公司的示意之前，你不要自行发出任何消息。”　　对于李非凡来说，此次丑闻只是小事一桩，只要资源在手，没了我还可以继续捧其他新人。可现在没了大老板的支持，意味着他可能在公司甚至整个行业里失去现在的地位。此时我和他可谓正坐在同一条破船上往下沉。看着他有些落寞的身影，我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