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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后    “陛下深以为然,还请殿下示下。”说话的人有一把苍老的嗓音,慢吞吞的,让人忍不住走神。    吕国春官府大司马薛大人恭恭敬敬地双手举高折子,忐忑地等待储君的回答。    这一代的储君是陛下的妹妹,跟陛下一样是个女子。储君年少的时候很是做过一些荒唐事,于是在婚事上就有些难办,何况年岁也有些大了,吕国有名望的家族适龄男子多已成婚,出身太低的又难堪匹配,他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阳光从窗屉钻进凌波殿,满地斑驳的影子,铜作栋,玻璃为墙,四顾空明,一个晶莹剔透的世界,真实存在于世上的水晶宫。凌波殿立于活水之上,地板下可隐约见到几尾金鱼自在地游来游去。    清风拂面,黎玳整个人沐在日光里,她用手承接住一朵梨花,日光透过手指的缝隙同她捉迷藏。水葱般的手指抚过成堆奏章,顽皮地将梨花放进天青色端砚,雪白的梨花渐渐被乌黑的墨汁浸染,国宪、臣僚、诰赦、戎伍——这就是她以后的生活吧:一国之君的生活。    爹娘只生了一双女儿,姐姐不久将要卸去国君的重任嫁往楚国,她真心替姐姐高兴,如果不是她一病五年,姐姐说不定早已经成婚,现在孩子说不定都满地跑了……终究是她耽误了姐姐的姻缘。    “还请殿下示下。”薛大人呵腰提高声音再说一遍。    黎玳这才回过神,用眼角扫扫一旁侍立的夷光,夷光似乎也在走神,黎玳只好胡乱应道:“自然遵照陛下的意思办。”    薛道临终于松了口气:“老臣领旨。”一边俯首一边迈着颠危危的脚步往后退,直退到不见人影。薛大人总把老骨头放在嘴边,他老人家保持这种高难度的动作退出凌波殿的速度倒十分麻利,好像有什么在追赶他似的。    夏官府小司马夷光盯着黎玳欲言又止,黎玳笑眯眯地打趣她:“如今你是国中第一女官,从前那股泼辣劲去哪儿了?有话快说。”    夷光迟疑地问:“殿下可相中了哪一位公子么?”    “什么?”黎玳怔住。    “微臣以为您必定不会应下择婿一事呢……果然,薛大人禀报的事情您一句也没听。”夷光低叹。    “择婿?!”黎玳哭丧着脸问夷光:“依你看,还有转圜的余地么?”    夷光无奈地摇摇头:“殿下,您今年已经二十有五,在未婚姑娘里已属高龄,您这么年深日久地拿借口搪塞,拒不成婚,微臣听闻太上皇早就下了严旨,陛下正着紧为您寻觅一位文可□□武可定国的夫婿呢,这次是一定要有个结果他们才肯罢休的!”    黎玳垮下肩膀,瘫坐在云纹椅子里长吁短叹。    虽然不擅长,夷光还是努力劝慰:“您放心,臣听闻此次薛大人别出心裁,不再像前几年那样大张旗鼓把人召宣进宫里,弄得鸡飞狗跳的。咱们这次隐姓埋名,借用护国将军孙女的名义在西门大街得意楼分别请诸位公子喝茶,也好考量考量公子们的品貌性情。”    黎玳简直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把一个流水相亲宴说得有声有色,可是……“护国将军有孙女么?”    “没有,听说倒是有个孙子,小您一岁,依陛下的意思,这次您若还挑不好,她就立刻为您换个身份跟护国将军的孙子相亲!”    黎玳简直欲哭无泪。    夷光清清嗓子继续:“殿下莫要忧心,就算一个也瞧不上,得意楼的菜做得还是不错的。”    黎玳幽幽地调过头去看她,夷光硬着头皮加上一句:“总好过成天埋在奏折堆里面。”    黎玳这才面色稍缓,夷光果然还是站在她这边的,都提前帮她打听好了。她扁扁嘴努力想辙,这次也不知道负责安全警戒的是哪个,一定要设法打听一下,以自己的身手不知道打得过还是打不过……    然而夷光早已看穿她的想法,肃着脸阴森森地说:“殿下别做无用功了,为免吓着诸位公子,此次负责安全戍卫的仅微臣一人,臣当尽忠职守,死而后已,您逃不掉的!”    黎玳拿眼睛斜睇她表达自己的不满:“为什么?咱们从小到大的情谊,当年你哥哥追着你满大街跑的时候你忘了,夷青揪着你辫子让你学绣花的时候是谁给你解围的,现在竟要帮着姐姐逼我去相亲吗?我错看你啦!”    夷光丝毫不为所动,只有耳后一丝红痕透露出她作为姑娘家的羞赧,夷光缓和片刻,正正颜色面无表情道:“陛下说了,这次您再逃走,微臣就得代替您去相亲。”    黎玳简直目瞪口呆,看来0姐姐这次是铁了心了,她顺势倒在椅子里抱头痛呼:“哎呀,我头疾犯了,我快不成了!”    夷光掀唇皮笑肉不笑地说:“微臣劝殿下省着点力气,三月十三,风雨无阻,雷打不动,抬也得把您抬去。”    万幸天公作美,到了三月十三这天,艳阳高照,无风无雨是个相亲的好天气。    黎玳从得意楼雅座凭窗远眺,西门大街上铺子挨着铺子,摊点连着摊点,漫是人声市声,热闹又喧嚣。    自古以来吕国和夏国都要向国力强盛的楚国缴纳岁贡,据说都是因为楚国的开国将军战无不胜,把周边邻国打得怕了,那位将军替君主征战四方划定疆土定下盟约,若不是英年早逝恐怕楚国早就统一四国了。    黎玳的爹爹年轻的时候曾经在楚国为质多年,在那里和娘亲相爱,然后成为第一个活着回到吕国的皇子顺利继承皇位。    爹爹说他才当上皇帝的那会儿,很是过了一段苦日子。吕国四面临海,海塘脆弱,十年九灾,一到涨潮时节洪水泛滥,百姓流亡,朝饱暮饥,食不暇给,大家没有饭吃只好拿起武器开着船去南海当海盗。    她尤记得小时候一旦吵闹不肯睡觉的时候爹爹就吓唬她要送她去修海堤、当海盗,然后拿着陈旧的画卷给她讲开国神话故事,她就再不敢哭。可笑那时候她认为画卷里讲的都是是神话故事。    爹爹常说娘亲是天上的神女下凡来解救他,解救吕国的,要不是娘亲他也许早就客死他乡,哪儿还能回到吕国呢。其实爹爹是个胸无大志的人,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没酒早点睡,但耐不住娘亲的逼迫,娘亲是个贤皇后,说起来丢脸,爹爹成亲的时候整个吕国找不出八匹毛色相同的马拉车,成婚之后爹爹同娘亲一道宽赋税积、积粮饷,缮甲兵,到了姐姐治下修海塘、整兵戎,大开航道把吕国作为贸易中转口,几年前击败楚国偷袭的军队,从此吕国再也不向楚国岁贡,皇族再也不用去异国他乡入侍为质。不过二十多年的光景,百姓安居,再无人当海盗。    她的资质比不上娘亲、姐姐,认真说起来个性上其实更像爹爹,所以爹娘和姐姐才这么着急她的婚事吧。    黎玳的神思还在没边没际地乱飞,夷光轻拉一下她的衣袖,她收回思绪不好意思地对夷光笑笑顺便偷觑一下桌子对面人,还好还好对面的玄衣公子似乎一无所觉依然高谈阔论:“自古无不晓事底圣贤,亦无不通变底圣贤,亦无关门独坐底圣贤。只理会得门内事,门外事便了不得。所以圣人教人要博学。如今只道是持敬,收拾身心,日用要合道理,无差失,此固是好。然而出应天下事,应这事得时,应那事又不得。小姐以为如何?”    圣人难为的道理她也懂,这位公子是打算告诉她不要用圣人的标准要求他吗?有话可以好好说呀,直接背书?黎玳捏捏衣角犯了难,她不想婚后生活全是之乎者也和制艺:“唔……陈公子,我实在没读过什么书,不如……不如下次再聊。”她实在很想哭,薛大人是不是对她有什么误解,她不喜欢学究型的男人啊。    玄衣公子挑起眉头,还准备继续下去,这时有两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前来跟陈公子打招呼,说是打招呼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    两人的眼神在黎玳和夷光身上肆意流连,其中一个拍拍陈公子的肩膀:“陈兄哪里找来的两个天仙似的美人,怡红院艳阳楼的头牌都没这么水灵,啧啧啧……”    “一人独占两美受用得了么?太不够意思了,也不喊我们一起……”    陈公子拿手掩唇虚咳嗽几下:“下次吧,下次吧。”    黎玳愣住,原来是个满口仁义道德的衣冠禽兽。    这场相亲宴的结果显而易见,三个衣冠楚楚的公子被夷光揍得哭爹喊娘无一例外。    ……    “我有心上人了,爹爹强迫我来的。”男子口里赛满食物含糊不清道。    唔,这次是个直白的人。    “哦……那公子就好好吃饭吧。”黎玳也没有棒打鸳鸯的兴趣。    席间不发一声,气氛尴尬,为了缓解尴尬蓝衣公子百忙之中从满桌碗碟中抬起头来:“姑娘觉得得意楼的菜怎么样。”    黎玳放下茶杯面无表情:“我怎么知道,都被你吃光了。”    蓝衣公子俊脸一红:“爹爹不同意我的婚事,我是被逼无奈呀,实不相瞒今天是我绝食的第七天。等下还有劳……有劳姑娘付账……”    ……    “不瞒姑娘,我长在军中,想娶一个能操持家务的贤淑女子,替我照顾爹娘和七个姐姐,姑娘会烧火做饭吗?”    “不会。”    “会织布绣花吗?”    “不会”    本着来而不往非礼也的原则,黎玳很想再努力了解一下对方:“公子会画画吗?”    “不会。”    “会算账吗?”    “不会”    “公子今年二十有八,你的七个姐姐竟还未出嫁?”夷光决定反客为主。    男子明显愣了一下:“她们……她们……是想长伴爹娘不愿意出嫁。我家三代单传,妻子自然需要恭顺柔和,奉养公婆和小姑。”    夷光听得连连摇头,悲悯地看着他,怪不得这么大年纪没娶妻,这种要求估计再过几年也娶不到老婆,薛大人真是年纪大了,找的都是什么人呐。    就这样鸡飞狗跳地过去了三天,直到一个清朗朴实的公子坐在黎玳面前,黎玳就知道她的转机来了,果然天无绝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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