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京九跟在沈彧屁股后头,穿廊绕道的进了间书房。此间书房就在岚风院前头不远,小小的一间,三面有窗,十分敞亮,她从东面的窗户望出去,恰好可以看见岚风院的一角。 沈彧往锃亮锃亮的官帽椅上一坐,抬了抬下颚吐出个字来:“说。” 通常都是李京九坐着,别人站着,如今男人都坐着,她一个女人站着,委实不太习惯。 她四下寻了一通,将书桌旁的一张灯笼凳挪过来,牵了裙子缓缓坐下。 沈彧眼睛睁了睁大,至今为止除了李京九以外,还无人敢在他府里反客为主的,盯梢了她两眼,她却一副理所应当,毫无自知之明的样子,便只好作罢了。 李京九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愁苦相。“本宫近来甚是思念家乡,和亲之时又走得太过匆忙,来不及同袍泽故旧一一道别,现在想想,十分后悔,所以……” “错了,是妾身。” “嗯?”李京九愣了一下,还以为他在称呼他自己,她美滋滋的笑了笑,这个沈彧,喝了酒倒还有点小男人的样子了。 沈彧见她窃窃的笑,也不知哪里有值得笑的,只当她存心不把自己的话放在眼里,表情便越发难看起来。 他一变脸,李京九便知道自己悟错了意思,仔细琢磨,才发现是在纠正她的称呼! 沈彧定定的看着她,像在打量一个傻子。 她搓了搓湿透了的袖子,拿出了当年向母上讨银子的那种乖巧,说道:“妾身念旧了,甚是想念一个朋友……” “说重点。” 李京九咬着牙,捏着信在身前划了半圈:“妾身写了封信,想托王爷寄给那位友人。” “你想走驿站?” 这时候阿洲进来了,手里端着杯半温的茶,远远的便闻到一个苦味儿。 “王爷,您要的茶煎好了。” 阿洲余光瞧了李京九一眼,把茶递出去,便唯唯诺诺的站在角落里,装作和李京九不认识的样子。 沈彧托着杯底,轻轻的刮着浮沫,完全不理她。 李京九便只好厚着脸皮把话题往下续,笑嘻嘻地说:“王爷英明,一下就猜到了驿站。” “可那是官家用的。”他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乖乖!真是个难讨好的主,我写信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你喜欢什么不好,非要喜欢畜生!但凡爱点正常事物,小鸟,小鱼什么的,我都能花银子给你搞来。 你喜欢禽兽?! 你知道生擒一只老虎有多困难吗? 你不知道! 因为你压根就没有拥有过老虎! 真是气煞吾也,寄封信都要与他周旋半天! 李京九面上虽无表情,但心里早已咆哮了千千万万万遍,已然没了耐性,决定拿出杀手锏,速战速决。 “可是妾身……妾身我……” 她揪着心口猛得喘了两口气,胡乱冲着胸口捶打一阵,再含着一股气,憋得一脸紫红。 “娘娘你怎么了?”阿洲惊讶道。 李京九三喘一吸,慌乱的从袖子里掏出个雕着莲花的小瓷瓶,颤抖着雪花白的指节,拔开了瓶口的红布绸子。“卟”的一声,红布绸子扯开,黑丸子滚得满手都是。她故意没抓稳,丸子便从缝隙里漏到地上,弹得噼里啪啦。 “娘娘,你这是怎么了……”演技之精湛,着实把阿洲给吓着了。 沈彧也是一愣。 她慌忙把药塞进嘴里,阿洲拧着双目:“娘娘要不要水?” 沈彧赶紧将茶往阿洲手里一塞:“你端过去啊!” 阿洲忙不迭接过茶来,递到李京九面前。她直看着,却没及时接过来。她心想,要装索性就装得再可怜些。以前真犯病的时候,哪里来得及找水,直接扶着药瓶往嘴里倒,连颗粒都来不及数的。 于是呼,她两眼一闭将一把丸子吞了下去,任凭阿洲端着水候在她面前。她僵直了身子,跟死鱼一样,过了半晌才抚了抚胸口,猛吸了口新鲜气,脸色才慢慢缓和下来。 “娘娘,您别吓奴才,您的脸忒白……” 病是装的,药是真的。她尽管没有真的吞,但含在嘴里,都化了一半。此药成分特殊,要用卜树里一种类似赤豆模样的草药熬制,只有奕国才有,见效特快。 不过须臾,她便觉得心跳得异常不规律,跟要停了似的。 稳了一会儿,待药劲稍缓,她推了阿洲递来的茶水:“不用了,本宫就是一时心慌,也没什么。” 阿洲端着茶水退到沈彧旁边,和沈彧对看了一眼,沈彧此时的坐姿已与方才大有不同,身体微微前倾着:“你……这是什么毛病?” 李京九把信捏在显眼的位置摆弄了一下:“妾身一心急,便会喘息困难,心跳难扼,老毛病了。” 十年都没犯过的老毛病。 沈彧晃过她手里的信,眼中若有所思。方才她一把抓着药丸就往嘴里塞,连数都没数,是药三分毒,吃多了也伤身的。若不是真急了,谁又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淮王府不是没死过女人,可李京九不是一般的女人,是奕国的公主,这才刚嫁过来没两天,要是突然暴毙,从道义上讲,是不占理的。 “就想传封信?” “嗯!” “信寄到哪的?” “嘉和关。” 沈彧眉眼挑了:“谁?” “云麾将军。” 沈彧提防的扫了她一眼。 奕国公主的身份,等同于陆安国的皇子。一个做了人质的皇子,还同自己国家的将军书信来往,十有八九都是奸细。 “嘉和关如今是边境了,不太好送啊。”沈彧中指拇指并在一块,搓了搓。 “仗是王爷打的,和谈是王爷操办的,王爷送封信给云麾将军谁也不敢质疑呀。” 沈彧敛着眼睫,没应声。 “王爷不放心,大可把信拆了看看。”李京九知道他心中顾虑,索性将信按在桌面上,往前推了推。 沈彧若真拆了信,她施伎勾引的罪状便坐实了,招他讨厌是必然结果,沈彧为人谨慎,属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类型,说不定就此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但她敢打赌,沈彧是不会拆的。 一来,奸细不会那么冒险,明目张胆走驿站。 二来,即便她是奸细,刚到淮王府不久,能探到什么情报? 三来,陆安国的男人爱名声,能不与女子计较便不与女子计较。拆信本就不是什么地道之举,何况是拆女人的信。 信是由信筒封好的,沈彧捉起信筒,好生看了几眼道:“本王树敌太多,走驿站的信还是多盯梢着点,以免落人把柄。” “嗝……” 阿洲岔了口气,面色有些紧张,毕竟老虎这件事,是他透露的。 有什么好紧张的呢,沈彧养畜生,又不是偷偷摸摸养的,府里的下人都该知道。李京九心里戏谑道。 信筒被他拿在手中挞了挞,筒口是封死的,还用红蜡盖了一层,如果私下偷看,肯定要留痕迹。 沈彧摸着封口划来划去,一旁的阿洲喉头滚动了一下,都不敢看了。 那修长的手指蓦然停下来,信筒朝她一指,沈彧道:“便顺你这一程,再给你加个急,至多十五天就到了。” 李京九两手一合,拱了拱:“多谢王爷体恤。” “既已如愿,便勿再挂念这些琐事,仔细身子要紧。”他严肃的叮嘱着,还是怕她死在府里。 “妾身知道了。”彷如戏子唱了出好戏,骗得了看客泪水一般,李京九欢天喜地的提着裙子,蹭蹭蹭的迈着步子踱出了书房。 那时雨更大了,她疾步迈着,透过那朦朦胧胧的雨帘子,见着廊道的尽头走来个灰扑扑的身影,手里还撑了油纸伞。 “殿下小心足下,都是水。”初满踩着雨水,哗啦哗啦的跑到她跟前。 “我省得。”她凑了凑近,忽而又想起这不是她的昭坤府,是讲究男女大防的陆安国。由是,立马往旁边迈出一小步,十分端庄的和他保持着该有的距离。初满淡淡的笑了笑,只好斜举着一只伞,尽数罩在她头上。 ************************************************** 自从书房一见之后,沈彧便彻底没了踪影。 所谓井水不犯河水,现在回过身来想想,都算他说得好听了。真正准确的表述,应该是老死不相往来。 倒是太后,频频召她入宫,问她沈彧最近的情况。 李京九没跟沈彧打过照面,连他长什么样都快忘了,当然是一问三不知。 太后聊着聊着便不痛快了,往往说了上句没下句,把她一个人撂在陇霜宫里面壁思过。又或者气极了,还摔杯子吓唬她,嚷嚷着要把她嫁妆退回去:“自己夫君都看不住,留你何用!” 太后这么一说,李京九便想起白宣来。他与沈彧在床上究竟是如何翻的云,覆的雨,如今每每夜里都还在苦思冥想。 想着想着,便开始重复的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 梦见自己满心欢喜的回了奕国,进宫见皇姐。可是宫里冷冷清清一个人也没有。 她跪在平日上朝的乾飞殿里,皇姐不在。田娘却坐在皇位上,长发散乱,遮住了半张脸。 她一手端着碗芝麻,一手拿着把去头虱的箅子,用那密密的梳齿去挑芝麻来吃,撒得一身都是。 她牙齿上沾满了芝麻,远远看着像个巨大的黑洞,她一边吃一边对她说:“殿下,奴才好冷……好饿……” “田娘,你别吓我。” “殿下,奴才想回去,奴才不想埋在地底。” 她害怕得极了,捂着耳朵大喊:“田娘别说了,再给我点时间,我会留住沈彧的,我会在淮王府站稳脚跟的!” 田娘满一张口,黑漆漆的嘴里便飞出一片黑色的蛾来,她大笑着:“来不及了,这底下有虫……老奴被吃得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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