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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宫墙,跨过几道宫门,又见过几座宏伟的宫殿,那些个太监婢子却并未把末吟带去正殿,而是直接往那位公主的寝殿走去。原来那皇帝萧煦涵称自己忙于国事,叫那位杭州来的画师直接去见公主便可。  路上,末吟问一婢子:“请问宫娥姐姐,那位让公主朝思暮想之人究竟长什么样子?”  那小宫女一愣,大约是被吓到了,又瞧了瞧周围其他人的脸色,噤声不敢言语。  末吟自知从这些宫女口中是问不出什么东西了,便识趣地闭上了嘴,安分地跟在这一队婢子身后。  又绕了几圈,先前的那位宫女渐渐落到了后头,她踩着碎步来到末吟身边,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悄悄道:“那日正是寒食节,我们几个侍婢跟着公主一同外出采青,回来后公主便说自己见到了一位翩翩公子,此生非那人不嫁。可姑娘,实不相瞒,那日我们几个随行的婢子皆未见过公主说的那位公子呀!”  “哦?兴许是你们没注意到?”  小宫女又是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接着说:“不会,公主说了,那位公子右眼之下有一枚朱红色的泪痣,如此显眼的特征我们怎么可能都没看到……”  末吟向那宫女作点头状,目送着她又踩着碎步回到前边去了。只有那位公主一人见到了,想必那位公子早已不是现世之人了……  又辗转过几道宫廊,末吟终是来到了公主的寝殿。殿中门窗皆紧闭,又未燃烛,整座宫殿在日光下竟显得有些昏暗。她踏入殿内,感受到了丝丝寒意。而她此行的终点,萧氏王朝的公主,正端坐在内庭之中等候着她的到来。  见画师到了,公主缓缓起身,向她微微施礼。接着公主喝退左右侍婢,领着末吟向宫殿的更深处走去。  她将末吟引至一檀木桌前,两人落座。桌上铺着一张素净的宣纸,公主开始研磨。  末吟瞧着这公主玉手轻旋,道:“公主当真客气了,研磨这种事还是让末吟自己来吧。”  那公主双眉微挑,含笑道:“这是我应该做的,还请姑娘不要介意。”  末吟又道:“听闻这冰兰乃萧氏皇族代代相传的圣物,今日我若完成了公主的画作,皇上便当真愿意将冰兰赐给末吟?”  “我与皇兄虽不是一母同胞,他却自幼对我疼爱有加。皇兄常说我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如今为了我不过是一朵冰兰而已,这事又有关皇家声誉,皇兄他自然不会抵赖。”  “如此甚好。那么还请公主告诉末吟,那日公主见到的公子究竟长什么样子?”末吟提笔,问。  公主研磨的腕子停住了,她缓缓闭眸,作沉思状。  “那日,我立于阡陌之上,忽见一赤衣少年,身骑白马向我走来。他的指尖生着厚厚的茧子,看起来像是习武之人,可他的那张脸却生得十分俊美,他眉眼弯弯的,笑起来一定很好看……”  “是吗?”末吟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放下手中的毛笔,将它搁于案前。  “公主记性真好啊,连那位公子手上的茧都记得那么清。”她的语气中含着几分戏谑。  那公主又笑了,只是这次笑得有几分勉强,道:“是,是啊,皇兄也常夸我记性好呢。”  “可为何公主偏偏忘了,那位公子左眼下的红痣?”末吟歪着脑袋看着眼前脸色煞白的公主。  “我……是了,那位公子眼角有红痣,我刚想说的嘛。”公主说着又继续研着磨。  末吟一把夺过她手中的墨块,站起来大声喝道:“你不是公主,你究竟是什么人?”  “呵,”公主跪坐在原地,依旧是顾着自己研墨:“我确实不是公主,可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这些日子我明明将自己掩饰地很好,连那些宫婢都没看出来。”  末吟扯起那假公主的衣袖,上面依稀有些墨迹。  “你看看自己的衣裳!公主乃皇室之人,必定从小习得各种礼仪规范,我朝盛行广袖衣衫,就是寻常人家的女儿也知道要收起袖子才能做事,今日公主研磨之时怎么可能忘记以手拢袖,更不可能忍受自己的宫服上染上墨渍了!”  假公主停了腕子,她轻抚袖上墨渍,道:“原来是败在了这小小的墨迹之上吗?”  “不全是。我刚进门你向我行礼时,姿势虽是规范,可几个手指却仍不自主地向自己身内侧弯曲。我听闻前朝盛行窄袖,且无论男女皆需行抱拳之礼,你大概还未忘却生前的习惯吧。”  “哈哈哈,小姑娘,你很聪明嘛。”假公主口中却飘出了男子之声,那声音道:“你说的没错,我的确不是现世之人。”  “那你又为何要假冒公主?”  ”那日这位公主见到的人其实就是我,可是我一鬼魂,若非是在寒食之日如何能在她面前现身?我本来想着自己做个孤魂野鬼过几日魂飞魄散也就算了却了自己的一生了,谁知又一日那公主却暴毙了,当时我正好在她的尸体身边。当朝国师见了我,又看看公主的尸体,便叫我好好利用这具身体,说不定能了却了自己的夙愿。”  “你的夙愿?”  “是,你可知我为何要做几百年的孤魂野鬼也不愿意去投胎?”那人问。  末吟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在等一个人,国师说,若是有那人的画像,再借着冰兰这一圣物,兴许能唤来他的魂魄。”末吟看到假公主的眼中闪烁着些许光芒。  末吟道:“那国师在骗你。你自己也说了,你已经死了几百年了,你要等的那人早已不知投了几轮的胎了,他的魂魄怎么可能会出现,就是出现了,那也不是你要等的人了……”  那人却广袖一挥,竟带着末吟来到一处旷野之中。旷野何其宽阔,目光所及之处尽是黄土,耳边只有狂风呼啸。  旷野之中除了二人,只有一石质棋盘,上有一盘残局。  那人露出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原来真是一位翩翩公子,他左边眼角下那粒朱红的泪痣分外显眼。  那公子开口道:“我自然明白今日的他早已不是我要等的那人了,可他为我设的棋局我还未破呢,至少,我想等他亲自为我解开这局棋,我才能安心归去。”  戏文中常说,人生如棋,可棋局与人生,到底哪个更磨人呢?  几百年以前,那时这天下还不姓萧。前朝国号端,国人尚武,依礼当时之人无论男女皆需行抱拳之礼,人们为了方便习武也皆身着窄袖。崇尚武力自然是能保天下太平,可这一世的皇帝昏庸无道,滥用奸臣,又穷兵黩武,百姓心中皆明白,这看似平静的盛世已如那轮缓缓沉入山头的落日,不日便要陷入长久的黑暗了。  梓玦立于阡陌之上,一赤衣少年身骑白马迎面向他缓缓而来。那少年生得俊美,他眉眼弯弯的,笑起来一定很好看,梓玦这样想着。  少年来到他面前,瞄了一眼他身上的破烂衣衫,眉头微皱。他在马上向他伸出手,问他:“小乞丐,你可愿意随我一同回府?”  梓玦一愣,他抬头看着那玄衣少年,他身后是血色的残阳。梓玦也向他伸出了手,他拉他上马。那一瞬间,他触到了他掌心的茧。  玄衣少年名叫韫玉,梓玦常笑他不光长得像女孩子,就连名字也这么像女孩子。每到这时韫玉总会在庭院中追着他打,然后用他那双长满厚茧的手掌握住他的肩,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重复:“韫玉,有怀才藏德之意,也是暖玉。我父母当年为我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我能如暖玉一般润泽身边人,你不许再拿它来取笑我了!”  韫玉家世代为武将,据说韫玉的父亲年过半百才生下了他。这位老武将老来得子,而这儿子又生得如此好看,他自然是从小便把韫玉视作珍宝,而“韫玉”也取了美玉之意。原本韫玉的父亲想着沙场凶险,便想替儿子在官场上买个小官,能让自己的宝贝儿子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世他也就心安了。可谁曾料到,这韫玉虽长得像女子,心中却有着男子汉保家卫国的雄心壮志,他自幼便爱习武,久而久之掌心都磨出了厚厚的老茧,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上阵杀敌保家卫国。  梓玦在韫玉的府上待了数年,韫玉日日教这个当年从路边捡来的小乞丐念书。有一日,韫玉又在向梓玦说着自己名字的含义,梓玦却脱口而出一句:“可我在书中看见,这世上也有‘韫愚’一词,意为真正的傻子,韫玉,韫愚,你说,你是不是一块笨石头呀?”  韫玉一掌打在梓玦背上,又好气又好笑,道:“好你个小乞丐,这几年书读得多了,还学会消遣我来了!”  后来他知道了,他当年捡来的这个小乞丐书读得多了不光能消遣自己,还能通谋略,指点天下之事。  “我将来要做大端朝的大将军,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小乞丐,你呢?”  “我吗?若你决心要护这天下,那我此生便只愿护你一人。”  时光荏苒,他多年来征战沙场,已成为大端朝皇帝最为器重的将军,而他也一直在他府上做着他的门客。他常说:“小乞丐你才智过人,这些年在我府上做门客着实是委屈了你的本事,你应该投身仕途,为我大端朝探出一条明路呀!”  可他每次都回他:“我可不想卷进官场为那昏庸的皇帝效命,我这小乞丐只想留在你身边,为你这块笨石头探路。”  他看着他的无赖样子,无奈地摇摇头,道:“你呀,注定做不了忠臣。”  他打趣道:“这名垂青史的忠臣由你来做就好了,若是有需要,我还能为了你做一个遗臭万年的大奸臣呢!”  这时他又向儿时那般追着那小乞丐满院子的跑,然后用那双宽大了许多的手握住他的双肩,在他耳后低语:“这话我只说一遍,我家世代忠良从未出过奸臣,你负我可以,但万万不能负了这大端朝!”  梓玦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眼底沁出了些许哀伤。韫玉,你可知我宁负天下众人,却独独不愿负了你……  官场是何等的险恶,这韫玉在战场上虽是骁勇善战,可到了那宫廷之上也是招架不住奸佞小人的暗算。每一次都是梓玦于暗中替他摆平一切,他总是在担心着韫玉这块心中只有国家而无半点心计的笨石头。  在韫玉任职大元帅的庆功宴上结束当晚,他对他说:“你如今已是大元帅,手握重兵,那皇帝日后定会忌惮你手中兵权,朝中小人也定会说些于你不利的谗言。我劝你一句,早日离开官场,从此隐居于世也算是自在。”  韫玉听了这话面露愠色,他正色道:“男子汉大丈夫,生来就要保家卫国,我习武多年就是为了报效国家,你自己贪生怕死也就罢了,不必劝我随你一同做缩头乌龟!”  韫玉,我不是贪生怕死,这天下兴亡与我何干,我只是想护你一人周全呐!  那一夜两人交谈甚是不悦,最终以韫玉拂袖离席而终。可他不知道,在他离去之后,别国的细作也光临了梓玦的房间。  那细作道端朝气数将尽,劝梓玦早日加入他国阵营。  “先生乃有才之人,何必要在端朝这棵将死之树上吊死?”  “可我答应过一人,此生不能负了端朝。”  “是吗?那先生可知道,那人心心念念的端朝正准备负了他呢?”  黑暗中,细作看不出他脸上惊恐的神色。  “你说什么?”  “先生,你当那端朝皇帝为何要封韫玉大人为大元帅?这只不过是为了除掉他而设的一个局呀!我方细作得知,韫玉大人领兵多年,深得百姓之心,端朝皇帝恐其威胁到自己的君威,今日赐他一个大元帅之职,过几日便会派他带几个杂兵去边境送死……”  几日之后,韫玉果然收到圣旨,要他去边境平乱。  那是两人最后一次交谈。他于院中为他设了一盘棋局,道:“梓玦,我知道你平日里最爱下棋,你今日就来破一破我的棋局如何?”  他端详那棋局良久,忽地笑了,道:“怎么,你今日不喊我小乞丐,反而喊我的名字了?”  “因为你变了,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乞丐了……”  “我怎么不是了?”梓玦心中苦涩,韫玉,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没变,变的那个人,是你呀!  “你学会卖国了!”他向他吼道。  他扯住他的衣袖,似是在乞求:“韫玉,你清醒一点,端朝要亡了!”  “那你也不该卖国!”他愤然将他的手甩开。  “你这个傻子,你难道不知道你一心护着的国家如今正要你去送死吗?那狗皇帝只给你配了几个散兵便要去边境平乱,你以真心待他,可他呢?他想的只是让你去死啊!”梓玦的情绪有些失控,他嘶吼道。  “我知道,”韫玉神情落寞,“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便是我对大端朝最后的效忠。”  “可你这是愚忠!”  他没有听他说话了,而是自顾自道:“小乞丐,我马上就要出征了,今日我与你打一赌,若是你能解开我这棋局,你便是赢了。”  “我赢了,那又如何?”他问。  “那我便回来见你。”  他走了,他听见那人在自己身后喊:“韫玉,你至少,再回头看我一眼!”  他没有回头,也再没有回来。  一年后,外族入侵,端朝百年基业一朝倾覆,皇室众人皆被屠。又几年,萧氏父子入主中原,定都长安,改国号为瑧。  他曾问过他,那日为何要将立在路边讨钱的自己救回家,他笑答:“我那日见你左边眼角下的那颗红痣,觉得甚是好看,心中欢喜,便把你带走了。”  可你到最后,都不愿意再为我回首。阿娘在世时说我眼角有泪痣,此生定是不幸,那大约我此生最大的不幸便是遇见了你。  你说你是暖玉,你暖了端朝一世,可为何不愿让我也感受到一丝暖意呢!  笨石头,你当真以为自己设的棋局有多少高明吗,我只是,有些害怕……  一子落,棋局已破。  他望着自己面前的棋盘,忽地笑了。“韫玉,你为我设的棋局,我终于解开了!”他向后跌了两个趔趄,仰天怆然道:“你说,我赢了吗?”  西方的天空中,一轮红日低悬。已是黄昏时分,长安城中家家户户燃起炊烟,叫卖声也渐渐歇了。  韫玉,你我早已是两世人,我最终,还是输了。  那日你鲜衣怒马,是我此生见过最美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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