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府最偏僻的西北角,一座无名小院半掩着门,与下人房之间,仅仅隔了道半人高的矮墙。平日里别说是人了,就连稍机灵点的鸟都不愿来这下蛋,嫌晦气。 也不知今日刮得是哪边的风,竟莫名其妙招来一大帮子人,个个凶神恶煞,比年画上的门神还要可怖,吓得隔壁老王养的那只势力黄狗都缩了脖子不敢乱吠。 可怜这小破屋子,一共没多大地境,愣是把她们都给塞下了?!柳十七好不容易才挤进去,由衷地为自己,也为这间小屋捏把汗。 一眼落下,她心中已琢磨出大半。 屋里头立场分别鲜明,一众婆子似楚汉河界,将主仆二人围困其中,而当中最耀眼、最霸气、最光芒万丈的,自然就是那“贼头头”——钱府的现任当家主母,钱宽的正房夫人李氏。 唾沫与谩骂齐飞,冷漠共嫌恶一色,直要将里头两个纤瘦身影生吞活剥了去。 “你!你血口喷人!什么千年人参万年王八的,我们压根就不知道!” 桂芳梗着脖子,展开双臂护住床榻之上的病人,不叫她受半点风雨,眶中蓄满晶莹,跺着脚哽咽吼道。 “哼,桂芳姑娘,咱们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有病就请大夫,只要是那药方子上白字黑字明白写了的,不管多名贵,咱都没二话,你们这又是图什么呢?”一个圆脸婆子劝道,眼风扫过,尽是鄙夷。 “就是就是,太老爷现在身子骨不好,全指这千年人参且养着呢。虽说咱府上有钱,丢支人参也不打紧。可……今日丢一支千年人参,明日丢一朵万年雪莲,就算是金山银山,也不够这花销呀,大家伙说,是不是这个理?”一个尖脸婆子跟着起哄。 附和声四起,数根手指对着两人上下左右,东南西北,好一通指摘。 “无凭无据,凭什么把屎盆子都往我们头上扣!”桂芳挪了挪身子,将身后之人护得更紧。 “呵,看来你们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李氏柳眉倒竖,脸色铁青,许是生气的缘故,本就松弛的皮肤直接耷拉下来,挂在长脸上,更显刻薄,懒懒地挥了挥手招呼道,“来,郝大娘,你来说说看。” “是。”一驼背老妇从人群中挤出,憨笑着朝李氏福了福礼,一扭头就指着桂芳,语气陡转直下,“昨夜我打库房那经过,正好瞧见她在那东张西望,也不知要干什么。我本想上去问问,可喜宴那头实在缺人手,我便过去了。今日一早起来,我同看守门的老张头一块去库房拿人参给太老爷煎药喝,可谁知,那匣子尽叫人给搬空了!” “你胡说!我、我没有!”桂芳涨红了一张脸,掉开目光,嚅嗫道,“我就是碰巧路过,在那多站了会……” “哟哟哟,还多站了会儿,那么多地方不站,非要站那去?怎么说也是官老爷家出身的千金小姐,就算那宋家如今落魄了,也不至于干这等腌臜事吧。”长脸婆子眼皮一掀,煽风点火道。 瑟缩在桂芳后头的雪白手指抖了抖。 “可不,读那么些书有劳什子用,还不全都喂了那狗?搁我们村,这都够她浸一百次猪笼了!”短脸婆子啐了口地。 雪白手指揪紧了衣角,抖得越发厉害。 “桂芳姑娘,如今证据确凿,你还想怎么狡辩?”李氏嘴角浮出一抹森然笑意,目光咄咄逼人,“来人!还不速将这两个贼人拿下!” 几个壮实婆子在一旁摩拳擦掌良久,早就迫不及待,闻得命令后争先恐后地冲了上去,绳子棍子板子,抄起什么就招呼什么,时不时还捏着手指发狠掐那么两下,态度随意地仿佛年节时收拾一只鸡一只鸭。 “你们干嘛!” “啊!松手!松手!” 桂芳的半边发髻已经被扯乱,乌发大片掩下,晶莹滚在长睫上欲坠不坠,即便如此,她仍旧保持着护主的姿势,半点不叫她们往后侵犯。 四周的寂静同床榻边的闹腾截然相反,却又浑然天成。 一张张冷若冰霜的脸皆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巴不得两人能再挣扎得厉害些,好叫她们一次性过足瘾,死潭般沉寂的深宅大院里头,就指着这些热闹过活了。 “且慢!” 一声大呵突然传来,众人回头,这才发现这清一色仆妇中那唯一扎眼的半旧道袍。 “诸位且慢,容小道好好算上一卦,测测真假,到时再行抓人也不迟。”柳十七恭敬行礼。 有人疑惑,有人不屑,有人惊喜。 众仆妇疑惑,拂袖掩住口鼻。这厮又脏又臭,是怎么混进内院来的?这个月没给外头那些守卫发月钱吗? 李氏不屑,皱了皱眉以示不虞。昨日老爷确实同她提过这位在自家暂居的贵客,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好生款待。可当她问及是个怎样的人物能得薛都督青眼时,老爷却只挠挠头,神秘兮兮道:你一眼就能认出的。 眼下看来,确实一眼就认出了……他们府上何曾招待过这么穷酸的道士?现而今的权贵都好这口了? 只有桂芳喜得跟什么似的,眼中汪着泡热泪,简直要在柳十七身上瞧出个洞来。 这种感觉就像……柳十七想了又想,就像那狗见到了肉骨头,就差摇尾巴了。当然她不是肉骨头,桂芳更不是狗,可就是这种感觉。 李氏的笑容无可挑剔:“柳道长,我敬你是个得道高人,可这毕竟是我们钱家的家务事,又发生在这后宅内院,你一个外人,是不是也该避避嫌?” 此话一出,激起周围聒噪。 柳十七恍若未闻,笑吟吟上前再行礼:“小道本是在那外院勘测风水,正好见一团宝气腾升冲天,这才追寻至此。因着太老爷的特许,准小道可在府上随意采气运法,便忘了规矩,若是夫人实在介意,小道也可现在就去再问过太老爷,只要不错过这团宝气,小道不嫌麻烦的。” 她的确不嫌麻烦。 可我嫌麻烦! 李氏的眉峰微不可见地抽搐了一下,如今老太爷缠绵病榻,她可不敢随意去烦他老人家,被责骂待客不周是小,万一传出个不孝的骂名,她可受不住。于是便若无其事地扶了扶鬓上金钗,由她去了。 柳十七笑得越发灿烂,灿烂得都有些发贱了:“呀!呀呀!” 她忽而皱眉,目光沉沉,围绕着李氏上下相看,看得李氏不自在地偏过脸去,只拿眼白瞪她,“瞧夫人这面相,可是早年丧子后便落下病根,再没了消息?” 一语石破天惊,屋里本还有几缕声响,这下彻底干净了,干净得连一声鼻息都听不到。一时间,所有目光都齐刷刷指向柳十七,惊愕有之,茫然有之。 李氏便是其中最为惊讶之人。 当家主母下不出蛋?这样的媳妇,别说是钱家这样的大家族,就连山野村户都要嫌弃。就因为这事,钱宽没少给她脸色看。 顾及名声,她早就将当年知情的旧人打发干净,还从妾室那领了一男孩养在自己这做遮掩。 此事已鲜有人知,这个江湖道士又是怎么知道的,莫非……真是算出来的?她再瞧柳十七,浓眉大眼挺精神的,突然就顺眼多了。 “道长果然神通,可有破解之术?”李氏求子心切,抓住柳十七的臂膀催问,也顾不得周遭的异样眼光。 柳十七摇头晃脑回答,神情很严肃,语气却狡黠:“方法很简单,夫人因系重怨缠身,折损了福祉,日后只消多多收敛脾气,戒骄戒躁,戒贪戒妒,此病便可不药而愈。”——最好再给你夫君多纳几房小妾,你生不出来,别人总生得出来。 隐隐有窃笑声起,止于李氏的金刚怒目。 好,好好好,这个道士存心来拆台的! 奈何自己方才刚夸过她神通,这回若再斥她满口胡柴,不就是当众打自己嘴吗?纵使心中怒火熊熊,她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应下了。 柳十七意态闲闲地拍了怕袖子,对李氏脸上翻涌着的惊涛骇浪很是满意。半转身,目光所过之处,大家都不由倒退三步,终于寻到了那恨不得缩进墙缝里头的郝大娘。 四目相对,一个笑得像狐狸,一个骇得像老鼠。 “既然夫人肯开恩,那小道我也就放心了。其实刚刚在屋外,手中的这枚八卦罗盘已知会于我,昨夜府上的盗宝贼,现下就在这屋子里头!”柳十七高举罗盘,脖子一梗,欣然享受起四面投来的钦佩目光。 有了方才的凭面相判旧事,加之昨晚婚宴上的耳风,眼下再无人敢质疑柳十七的神通,个个都伸长脖子急等着看,她究竟要如何揪出真凶。 “道长道长,那你倒是快着些呀,别叫那些个贼人跑了去。”圆脸婆子边说话,眼风总有意无意扫向桂芳。 柳十七看在眼里,假装不知,笑着安抚了大家几句,撸起袖子,清咳一声开始做法。 只见她小心捧着罗盘,翻出白眼,半偻着腰,绕着那一亩三分地转起圈来,口中还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天上老君快显灵,赐我顺风耳,赠我千里眼……” 左一圈,右一圈,左一圈,右一圈……看得大家伙眼冒金星,直扶额喊晕,就连李氏也有些不耐,遣人搬来太师椅坐下歇脚,可柳十七仍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转得更起劲。 就在大家伙马上就要昏睡过去时,她突然大喝:“坤西南,赌事累!” 扑通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撞翻了。 “你的意思是,那贼在西南方向?”李氏手指嗒嗒敲着扶手问道。 柳十七并不睬她,眼皮子一掀,又开始绕圈,怪里怪气地咕哝:“何——故也,何——故也。” 转过第四圈,双眼圆瞪,扯着嗓子嚷道:“母——子心!母——子心!” 咣当一声,似乎又有什么东西倒了。 李氏的脸已经拉得比长寿面还长,强压着怒气平静道:“算出来了?” 柳十七笑嘻嘻上前福礼:“算出来了,算出来了,这人参现就在府邸西南边上,夫人可要同去?” 李氏冷笑道:“府上事务繁多,就让刘管事去就成。” “得令!不过……只刘管事一人恐怕不成,需再找两三个身强体壮的。对了,还得有个大夫,精通人体骨骼筋肉的最好。” 李氏听得一头雾水:“这是为何?” “这个嘛……”柳十七笑得意味深长,声音拖得更长,“这个嘛……” 大家伙被吊得难受,眼神如狼似虎。 “这个嘛……” 李氏也加快了敲击扶手的速度,脸拉得比她声音还长。 “卦象显示,这千年人参已叫那贼人偷食下肚,若夫人硬要找回,就只好剖腹取宝了。” “哦。”这还用你算? 回想今日自己是如何在一众家仆面前出丑失威的,李氏就气不打一处来,都怪那个丧尽天良的小贼!风雨过后,她抬眸依旧莞尔,抬手轻轻挥了挥:“就照她说的去办。” “谢……” 柳十七感谢的话语还未说完,后头就传来一声哭嚎,如丧考妣:“夫人!使不得呀!” 定睛一瞧,呀,这不是那郝大娘吗? 郝大娘,您这奔丧的模样,可是要替那贼人求情?您可真是位心地善良的好大娘呀! 柳十七心中感慨,淡笑着将罗盘收回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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