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楼之所以叫揽月楼,其原因自然离不开一个“高”字。坐在最顶层的雅间,扬州全景可一览无余,确实能勾起人“欲上青天揽明月”的冲动。 酒楼下层对外开放,上层则专供达官贵人享用,热闹的时候更有一座难求之势,传闻先皇几次顺大运河下扬州,都会钦点来这揽月楼宴饮。 马车从一处边门驶进,下车便有几个蓝衣小厮恭敬伺候着。迎面是淙淙流水,上头卧着弯玉带拱桥,两侧有芭蕉疏落,芍药和牡丹半掩在月色中,高楼上有人拨弦,渺渺若天籁。薛晗骁牵着柳十七顺着玉阶走上,琴音逐渐清晰,周遭的景致随之变换,一路走来恍若行过了四季更迭。 柳十七原以为这种佳节薛晗骁能订到位子已是不易,不曾料到他竟订到了最顶层的雅间,而且还顺手将隔壁两侧的厢房也占去了,美其名曰:怕有人打搅。看着顶上的黑底金字的牌匾,她咽了口唾沫平复心情:京城权贵,就是不一样! 小厮们摆好饭菜就躬身退了下去,薛晗骁已落座,见她仍旧愣在原地,长臂一舒将她揽到怀中:“发什么呆呀?” “不是说看花灯吗?怎么到这来了?”柳十七一双澄澈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几分激动几分疑惑。 薛晗骁一脸神秘道:“我说过的话,何时不算数?” 你说过的话就没算数过! 柳十七心中暗啐,眼里却是抑制不住的期待。说话间,夜空中咻的绽开一朵绮丽烟火,晃亮了两人的脸。 “喏,开始了。”薛晗骁朝窗外努努嘴,起身带着她走到玉阑干旁。 远处万盏灯轮自四方城墙齐齐亮起,像是海上漂游着的帆船,向着他们悠悠飘来。烟火声声缀在墨蓝中,明煌了整座扬州城。月白色的帷幔迎风招摇,被火树银花渲染出了斑斓色彩,落在柳十七眼中,璀璨了薛晗骁心。 “喜欢吗?” “嗯嗯。”柳十七举着两对小胖爪子指着空中兴奋地舞动,笑得宛如一个三岁稚童,“都督您还真是……” 薛晗骁的眼睛蹭地亮起。 “财大气粗!” 薛晗骁的眼睛又刷的暗下。 “你夸人的方式也挺……别具一格。” 恰有一盏孔明灯随风荡到柳十七面前,她探手去接,鬓上忽地一紧。她下意识摸去,发现是支玉簪,簪头似成鸾凤飞舞之状,触手生温。 又是一大惊喜,这厮今日究竟藏了几手。 柳十七想将玉簪摘下来细看,却被薛晗骁握住了手。空中烟火辉煌,却不及他眼波璀璨。 “及笄之年,怎能少了簪子?”薛晗骁笑着帮她把玉簪扶正,抬起她的下颌端详。孔明灯在她身上氤氲出一层薄薄的柔光,鬓上的飞鸾正好成了点睛之笔,将她的雪肤花貌衬得娇而不艳。 柳十七叫他盯得两颊生热:“好看吗?” “倾国倾城。”薛晗骁双手交在胸前,郑重道。 柳十七得意地扬起脖子:“那都督是打算让我去倾了这城?还是倾了这国?” 薛晗骁捏着下巴,煞有其事地思忖了会,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我就是你的国。” “去你的!”柳十七的脸热得能烤红薯,“没个正经,呸!” 薛晗骁笑着从背后拥住她,眼中流光溢彩:“及笄了,就可以嫁人了。” 赶紧这厮打得是这主意! 接了她一个不屑的小白眼,薛晗骁满不在乎,窝在她肩头,嗓音低醇:“今日的烟火,算是我为自己之前的过错赔罪,待日后我得胜归来,我就点亮京城的万家灯火,铺十里红妆娶你过门,如何?” 步青天揽月,亮满城灯火,赠鬓上玉簪,就是为了同她道歉? 恰有一朵烟花绽在空中,掩住了柳十七如鼓的心跳。即便没有回头,她也能想象出他此刻的神情。心里甜蜜蜜,嘴上却不饶人:“红口白牙,无凭无据,我才不信。” 薛晗骁闷闷发笑,鼓腮吹着她鬓角的碎发:“你信也可,不信也可,反正我说到做到。” “就怕到时你又瞧上别家姑娘,左纳一个妾右置一个外室的,我可不饶你!”柳十七露出小白牙,佯装要咬他。 “外室?”薛晗骁挑起一边眉毛,玩味地看她,“现在不就有一个?” 柳十七愣了半晌,想想瘦西湖边上的宅子,气恼着张舞起爪子扑了上去。这厮又在拐着弯讽她!薛晗骁也起了玩心,绕着屋子同她捉起了迷藏。 任凭外间烟花璀璨,喧嚣迭起,却盖不住里头的明媚欢笑。 *** 话说京城这个地方,百官扎堆,权贵云集,越靠近皇城就越是寸土寸金。即便腰缠万贯,若是身份不高也难求到一处称心的宅子。 好在宋家祖坟上冒了青烟,凭着则琋探花郎的身份,置办了间不错的宅院,左边聚着堆读书人,右边靠着些权贵,与同期的举子相比当真是羡煞旁人! 今日阳光火辣,便是夏蝉都歇了声,宋宅门口却站满了一溜人。宋恒捻着胡须笑成了弥勒,甄氏摇着团扇喜忧参半,则琋负手而立面若冰霜。 面前的宽阔大道上,两头皆传来车轱辘声。一边是平顶的独驾小车,一边是银螭天青帷幔的三驾马车,两车迎面驶来,在宋宅门前同时停了下来。 宋恒笑不出来了,甄氏捂着胸口将将不让自己昏过去,则琋勾起唇角发出了一声冷哼。 庭薇从小车上款款下来,顺着三驾马车上撩起的竹帘看去,姿势瞬间僵住,而此时扒在窗口同她对视上的柳十七也凝住了笑:不是吧…… 正纠结着要不要下去,薛晗骁已将她打横抱起,迎着周遭各色诡异的目光,直接掀帘下了车。 柳十七将脸埋在他胸膛前,耳根红得滴血,心里却暖洋洋的,像是在冬日里晒到了太阳。她知道,薛晗骁这样做是为了让宋家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免得回去后再受欺负。瞧着大门前那些惊得差点将舌头咬断的泥塑木雕,效果应该是达到了。 宋恒一脸牙疼:这门亲事怎么越琢磨越不对劲,倒像是自己被卖了? 甄氏拂心怅然:早先递到薛家的帖子明明是庭薇的,怎么最后却叫这丫头捡了便宜?当时自己若是肯再等上一等,眼下从那三驾马车上被抱下来的就该是她的宝贝庭儿了! 庭薇的脸也拉成了酱茄子:前些日子丫鬟爬了她夫君的床,可夫君却骂她善妒,就连公公婆婆都不向着自己,她气不过这才奔回了娘家。而这丫头倒好,连亲都没结就先当众腻歪上了,存心气她呢! 只有则琋最镇定,但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去吧。”薛晗骁拍了拍她的头,低身在她耳边轻笑,“等我回来,你就是薛宋氏了。” 柳十七脸上热气腾腾,推开他瞪了一眼,转身跑到则琋身边,朝他吐舌头。 薛晗骁同迎上来的宋恒说着客套话,目光却一直锁在她身上,确认她已全然放松后这才念念不舍地上了马车。 没有多余的告别,有些话,他们之间无需多言,两心自知。 见马车已走远,一旁站了半天的庭薇盈盈上前,上下打量着柳十七,越看越觉得心里堵得慌:不过是一个姨娘生的下贱种,她凭什么! “妹妹这趟远门还真没白出,性子倒是比从前活泛了许多,当街就敢跟人家搂搂抱抱,也不怕日后别人说闲话?” 这闲话不是已经说上了吗? 柳十七暗暗腹诽,笑着福礼:“姐姐教训的是,采儿谨记在心,往后也会做一个像姐姐这样温良淑德、谦让明理的贤内助,将夫家打理好,不让人挑出错来。” 这话听着像是在夸,细想却又讽刺得厉害。 进京之前,予薇曾同她提过一嘴。他们这位温良淑德、谦让明理的宋家大小姐,出嫁后还是改不了骄横的性子,不孝顺公婆不说,连自己的夫君都敢随便指摘。若不是看在甄氏的面上,只怕她早就该收拾包袱回娘家了。 故意拖长的尾音,带着点天真,透着几分无辜,直接叫庭薇炸了毛。这丫头哪壶不开提哪壶,存心要气死她! 她刚欲叉腰发作,则琋却抢先开了口:“回京前,我曾绕道回了趟杭州,从祖母那得了些东西。有一箱经文是祖母特地托我转交给你的,毕竟都是些孤本,你若是得空,就誊抄一份留下,我好把书还回去,免叫她老人家惦记。” 庭薇倏地跳起,拿手指点着他,气得说不出话。一箱的经文,这要抄到猴年马月,分明是在禁她足。 则琋不给她机会,双眼微眯,冷下声音:“女子戒妒,方能长久。” 许是被他周身的气势所逼,庭薇干张了几下嘴,什么也没说出来,狠狠地剜了柳十七一眼,跺着脚愤愤地冲进门。 则琋看在眼里,也没说什么。倘若不是母亲将她惯成这样,她也不至于在夫家受委屈,眼下她难得回了娘家,是该好好敲打一番了,随即又将目光转向了柳十七。 柳十七机灵地先行了一礼,笑得人畜无害:“哥哥的意思,采儿明白。家和万事兴,采儿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只要庭薇不来犯她,她定不会主动寻衅,井水不犯河水。可若是她先挑的事,那就休怪自己无情了。 经历了这两辈子的风起云涌,她算彻底想明白了:人活在世上,还是该有点脾气,否则就太憋屈了! 阳光大喇喇泼下,照得匾额上的“宋”字金灿发光,就连两侧的石狮子都跟着武威起来。看着比从前阔气上好几倍的大门,柳十七心中百感交集。 她宋采薇终于回来了!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