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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已交了三鼓,月亮晕乎乎地卧在云絮里,随手洒下幽暗的光。城中一片寂静,薛府却灯火通明。    朝晖堂中,薛斌举绕着屋子左右走动,手中的铁戒尺被烛光恍得森冷,映出他涨红的脸色。    “好,很好,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婚姻大事,不跟家里知会一声就随意定下了,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父亲吗!”    老侯爷眼神虽因苍老而显得些许浑浊,可到底是十几年的沙场铁骨,看人时依旧精光烁烁,锐利不减当年。    堂屋正中,薛晗骁肃容跪地,双唇抿成一条线,面对任何训斥都不言语,只恭敬听着。戒尺落下,带起的风颤颤摇晃烛火,将他的脸映得半明半暗,叫人辨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薛斌举的心也是肉长的,见他一句话也不为自己辩白,呼出一口浊气,甩袖坐在了太师椅上,眸子里的悍色淡了许多,却依旧搜骨剔肠:“非她不可了?”    薛晗骁终于有了反应,双目炯炯,沉静地接受着他父亲审视的目光,干脆利落地磕了个响头:“此生挚爱,无可取代!”    此话一出,掷地有声,上方太师椅猛然一晃。    “你!”薛斌举倏地站起,怒火上涌,太阳穴跟着突突直跳,脸色由红变白,又由白转青,铁戒尺被捏得咯咯作响。    这话是当初他不顾家里阻拦,执意要纳俞氏为妾时对自己的父母亲说的。二十多年过去了,没想到今日风水轮流转,自己的儿子竟也用同样的话来噎自己。这臭小子到底是在为自己讨媳妇,还是在讽刺他老爹当初背弃他生母!    戒尺再次骤然抬起,举至最高处,微微有些发颤,滞了良久终是没能落下。    薛晗骁神色平静,眼里除了坚定再瞧不出半分波澜,不错眼地望着薛斌举。同他母亲相似的眉眼,隽秀中总带着几分孤傲,叫薛斌举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    时光好似一下就倒退回了二十多年前,少年高大的身影同记忆重合,也是相似的情形,他顶一夜风雨长跪在祠堂前,只求家人肯接纳俞氏。他忽然开始在心底暗暗自嘲,这或许就是老天爷对他这一生最大的嘲讽。    右手无力坠下,他突然不敢再同那双眼对视,霍然转过身去,任由烛火将他的背影裁剪得苍凉:“好,我答应了,希望你能记住今日在这说过的话,倘若日后兑现不了,我第一个不饶你!”    “孩儿谨遵父亲教诲!”    蜡花压暗了烛火,薛晗骁走后,偌大的朝晖堂便只剩下薛斌举他空荡荡的一缕长影。人一放松下来,适才强稳住的气息瞬间就在体内叫嚣开,他一下就咳弯了腰。    “侯爷,侯爷,这是怎么了?咳得这么厉害。”俞氏拧着双眉,跨过门槛紧几步奔上前,泻了杯热茶递去,帮他拍背顺气。    “哼,还能怎么?还不是叫那臭小子给我气的!”薛斌举嘴上啐得厉害,眼角却荡起了浅淡的笑。这小子素来寡淡无情,如今竟也有叫他执着的事,当真难得。    “看侯爷这高兴样,是应承了?”俞氏最懂他的心思,明明心里头高兴得厉害,嘴上却从不饶人。    “我能不应吗?”薛斌举两手一摊,无奈地摇摇头,“这臭小子都搬出皇上来压我了,我还能怎样?而且还故意挑了这么个时候回来请罪,分明就是知道自己明日就要出征,我就算想责罚也下不了重手。呵,连自己的亲爹都敢算计,这小子,唉……”    说完,嘴角还是抑制不住上扬。不愧是他薛斌举的儿子,就是敢作敢为!    俞氏面上仍保持着一贯温和的笑,心底却打起了嘀咕:是呀,这么会算计的人,当真不好对付。若是真叫他袭了爵位,只怕她和骏儿以后就都没好日子过了……    呷了口茶,薛斌举拉过她的手轻轻拍着:“你改日得空,替我跑一趟宋家,见见那三姑娘,想来探花郎的妹妹应当差不到哪去。赶在彦章北征回来前,就把这事定下吧。”    外间,元青沉着张苦瓜脸,见薛晗骁出来,身形还不太稳,连忙上去扶:“都督,您没事吧。”    “无妨。”薛晗骁淡淡点了下头,似乎并不在意背上的伤,向前行了几步又突然回头,再三叮咛道:“今夜之事,万不可叫她知晓,记住了吗?”    元青愣了片刻,反应过来这个“她”指的是谁后,心中泛起酸涩,咬着下唇应允道:“是。”    “走吧。”薛晗骁似回味起了什么,眼角眉梢皆染上了化不开的温柔,足可同天上的皎月争辉。今夜之后,他们的姻缘已再无变数,他总算可以稍稍松气,身上的伤顿时也不觉着疼了。    月影后头,薛晗骏倚在树荫里专心地把玩着折扇上头的白玉坠子,嘴角擒出一丝诡异的笑,连带着左眼角下的泪痣也变得莫名森冷,夜风一鼓,玄衣可怖。    ***    翌日一早,薛晗骁甲胄裹身,领镇北大将军之名,率兵讨伐哈卓部,举城欢送,其中却没有采薇。    这也怨不得她,谁叫那厮之前百般嘱咐,说若是出征前看见她,兴许还没到城门口就做了逃兵。为保大周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采薇毅然决然地选择在这天抱着枕头赖在床上呼呼大睡。    可还没睡上多大会儿,芙蕖就来了,直接将她摇醒:“姑娘快别睡了,邢嬷嬷来了。”    邢嬷嬷?采薇强撑起惺忪睡眼,脑子转了会,终于反应过来芙蕖说的是谁。    这侯府毕竟不是平常官宦家族,规矩森严得很,而她又在外漂泊了一年,规矩什么的早忘得一干二净,为了自己出嫁后不出丑叫人看轻,她特意求了薛晗骁帮忙。薛晗骁本觉着学这些无用,她这洒脱的性子刚刚好,没必要叫那些臭规矩拘着,可细想了会自家的特殊情况后还是应下了。    而这位邢嬷嬷正是特地来此指导采薇的教养嬷嬷。听说她原是宫里头出来的,后随白氏嫁入薛家,打小看着薛晗骁长大,感情上等同于他的半个母亲。    待到采薇匆匆收拾好赶去大堂时,宋恒已同邢嬷嬷吃上了茶。到底是混过官场的,眼睛就是比一般人尖,这才刚见面就同人家讨教起了京城里的事。    邢嬷嬷答得也是滴水不落,只挑了些权贵们无关紧要的琐事泛泛一讲,明明什么都没说透,却叫宋恒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想再深谈些,她却将视线转到了采薇身上:“这位便是三姑娘吧。”    采薇连忙敛衽行礼,垂着头静静立在那偷偷打量,心中暗叹:不愧是宫里出来的,相貌虽不出众,可举手投足皆端庄得体,跟自己比起来,她倒更像是官宦人家教养出来的小姐。可是不对呀,这么规矩的一个人,怎么教出了薛晗骁这么个没规矩的混账?    “宋老爷真有福气,养出了个探花郎不说,就连府上的小姐都兰芝一般。”邢嬷嬷含笑点头。亲切的眼神叫采薇心中微霁,看来是个好相处的。    “嬷嬷谬赞了,我这三丫头呀,乍一瞧老实,骨子里却是最没规矩的一个,还得您老多费费心。倘若有不当之处,尽管罚,不必姑息。”宋恒指着采薇笑道。    采薇脸上很合时宜地泛起红晕,扯开嘴娇羞一笑,心里却是千万个不服,她才不是没规矩呢!    这边相谈正欢,门上珠帘突然打起,甄氏边笑边领着庭薇往邢嬷嬷跟前走:“嬷嬷远道而来,怎么也没备份好茶?流月,还不快去将我那云顶白芽拿来给嬷嬷尝尝。”    吩咐完下人后,她便极自然地坐到了邢嬷嬷边上,拉着她的手家长里短地聊了起来,亲密地像是故友重逢。可采薇却清楚地瞟见,邢嬷嬷那平缓的双眉微微蹙了蹙。    扯了半天,甄氏见她只笑不回话,宋恒也接连抛来了几个警告的眼神,这才讪讪地松开手,切入正题:“你瞧我,一高兴就失了分寸,嬷嬷勿怪。原想着有嬷嬷这样见多识广的人来家中教导,心里自然欢喜,而我这大女儿这几日也恰好回了娘家,择日不如撞日,干脆就两个丫头一块教养,采儿也好有个伴,免得孤单不是?”    采薇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她还真不觉着孤单。旁边的庭薇嘟着嘴,心里也是千百个不愿意,却奈何甄氏淫威在上头,她不得不乖乖答应。    甄氏绞着帕子,满怀期待地看向邢嬷嬷。她知道庭儿在甄家混得这番田地都是叫她自己的性子给害的,如今难得有位不错的教养嬷嬷来到家中,她怎能叫那采薇独自占便宜?如若真能摆正庭儿的性子,就算被别人嗤笑贪心她也不在乎,只要庭儿好就一切都好。    “夫人所言极是,老婆子我一定尽心竭力。”    甄氏心里笑开了花,采薇脸上黑成了炭。这往后的日子,大抵是要热闹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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