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日,甄家表兄果真亲自上门接走了庭薇,邢嬷嬷的学徒便又只剩下采薇一人。见她学习规矩初有成效,至少不会像头先几日那样把茶杯瓷碟砸个稀巴烂,邢嬷嬷又将注意力转到了芙蕖身上。 女儿出嫁,娘家自然要添一两个陪嫁丫鬟跟去,甄氏到底会遣谁去暂时还不知,反正芙蕖是一定会跟去的,那侯府中的规矩自然也少不了她的份。邢嬷嬷一拍板,从薛家调来一丫鬟,唤流霜,专门来教导她薛府里的规矩。 采薇的日子是越来越轻松了,芙蕖却遭了殃。看着流霜如何将采薇伺候得妥帖周到,自己根本插不上手,还没来得及自惭形秽,就又被邢嬷嬷带去学规矩,几日下来,芙蕖便趴在采薇膝上嚎道:“我真想大哭一场!” 采薇拍着她的头,一边嗟叹风水轮流转一边宽慰道:“你就忍忍吧,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那这坎儿何时能过去?”芙蕖眼泪汪汪地看她。 “兴许明儿就过了!”采薇郑重点头,“兴许永远也过不了……” 日子转过十月,夏日薄衫渐渐被厚重的冬衣取代,院中的合欢也落得差不多了,薛家来人下定,俞氏也终于寻到机会来宋家见见这位传闻中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三姑娘。 这日,采薇刚吃过午膳准备歇晌,红缎饰银螭绣带的四驾马车就停在了宋家门口。在邢嬷嬷的严格监督,以及流霜的精心打扮下,采薇深吸一口气,低头缓步进了堂内,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又规规矩矩地陪侍在旁。至始至终,裙袂不摇,身姿不晃,端的是温雅端庄。 俞氏惊艳之余不住点头称赞,邢嬷嬷瞧了满心感动,就连甄氏都难得发自内心地夸了几句。采薇暗暗松了口气,这段日子的刻苦勤奋总算没有白费。 再有几日,京城开始烧起地龙,采薇被关进闺房绣嫁妆。 亲眼瞧见她将鸢鸯绣成了胖头鸭之后,芙蕖终于看不过去,边叹气边接过枕套努力挽救。而那个被代工的某人却毫不知悔过,觉着绣活毕竟是童子功,就这几日的修习她能绣出个大体形状已是天大的进步,遂愉快地缩在榻上翻起画本子。 一骑快马从北境来报,薛晗骁率兵直捣哈卓部老巢,吓得几个部落头头三天三夜不得安眠,第四日终于支撑不住,顶着黑眼圈出来摇旗投降。朝堂上,宣德帝笑得合不拢嘴,连连赏了薛家不少宝贝,旁人见了羡慕有之,嫉妒有之。 而眼下,那骑快马正停在宋府门口。元青抹了把额上的汗,从怀中掏出一张大红洒金的折纸递给采薇:“都督说了,北方战事已稳,约莫下个月便能回来,叫姑娘莫要担忧。” 采薇又喜又心虚,这段日子在邢嬷嬷手下过得太过充实,还真没怎么担忧过他。展纸一看,字如其人,笔力遒劲却不失雅致,洋洒着这么三行:邂逅相遇,与子偕臧。赤绳系定,永缔鸾俦。奏锦瑟之音,结百岁之好。 原来是封婚书,她不由笑了起来。之前白芍来闹事时,她就曾用婚书赌过她的嘴,没承想竟真能收到一封。又反复翻动纸笺感慨,北境这么苦寒的地方,他还能找出这样一张纸,当真不易哟! “姑娘可有什么话要我带回去?”元青灌了口茶,喉中燥热轻缓许多。 采薇转了转眼珠,眼底闪过狡黠:“等着。”遂一头扎进房中,濡墨着笔,书了两行字交了过去。 数日后,北境军帐中,薛晗骁正同手下几员参将讨论如何处置战俘一事,脸色沉得能压死一匹马。元青捧着罗纹纸恰好进来,见状便立在旁边恭敬候着。 薛晗骁随意瞥了眼,以为是什么重要军报,顺手接了过去,边喝茶边展开,却只瞧见两行娟秀的簪花小楷,赫然写着:吃多了?有功夫你也多练练字。 一口褐色直接喷在了面前的羊皮纸地域图上,薛晗骁边咳边掩唇低笑,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每根头发丝都写着欢愉,暗自感慨道:这丫头可真够记仇的! 下头的将领们各个眼睛瞪如铜铃,吞了口唾沫,惊愕却又不敢说出口:薛将军竟然笑了?!原来他还会笑?!今儿的日头到底是打哪边出来的? 元青还算淡定,心里还是忍不住称赞:三姑娘就是三姑娘,随便写几个字就能叫主子高兴成这样,简直不可思议! *** 随着薛晗骁归期明朗,婚期也最终定下。而就在他归来的这日,有人突然上门急匆匆地来寻采薇。 “哟,这就是宋三姑娘呀,我瞧瞧我瞧瞧,啧啧啧,模样果然出挑得没话说。” 采薇摸了摸被捏红的脸,笑着请她落座。 “我就说嘛,能叫那薛二看上眼的,铁定是天上地下少有的美人,我怎么也该早些来见见。” 采薇正欲递茶过去,那人却自顾自摸了把花生米吧唧了起来。 “姑娘进京多久了?可还住得惯?这京城呀,我最熟,改日你若是有空,我带你四处好好转转。” 那人杏眼明亮,盯着采薇上下左右怎么也看不够。 忍了半天,采薇脸上的笑开始抽筋,终于寻到空荡插嘴问道:“请问您是?” 杏眼眨巴了两下,忙拿帕子捂嘴,拍桌大笑不迭:“你瞧我,觉着姑娘面善,光顾着白话,都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姓秦,比你大不了几岁,你大可叫我秦姐姐。” “秦……姐姐?”采薇跟着勉强笑了两声,歪头不解地看她。 “哎哟,就是……”秦氏甩了甩帕子,凝眉佯怒道,“我家那位姓沈,你见过的!” 姓沈……沈湛!原来是沈夫人! 采薇瞪圆眼睛,脑子里慢慢浮现出某人懒懒倚在墙上,乐呵呵地嗑瓜子的模样,再看满桌的花生米,由衷叹道:果然是天赐良缘! “不知沈夫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说着采薇便要起身福礼。 秦氏连忙拉住,捏了捏她的小肉脸道:“此等虚礼,我们两姐妹就免了。快去收拾收拾,姐姐今日带你去看好戏!” *** 主街上人头攒动,其中以大姑娘小媳妇居多,各个浓妆艳抹,点着脚尖往人群最前头挤,愣是挤出了一身香汗。媚眼与秋波齐飞,香包共兰佩一色,兴奋地朝正中宽阔大道上策马行来的翩翩少年郎掷去,便是北风乱吹也没能浇灭她们的热情。 街边茶楼上,炭火烧得正旺,长嘴蝙蝠纹的铜壶咕嘟烧着水,茶博士静静跪侍在一旁,目不斜视地为两位贵人点茶。 采薇拢了拢身上的白狐狸斗篷,想起身去窗边看看,瞥了眼面前吃花生米吃得正欢的秦氏,到底是拉不下面子,只转着手中的茶杯,脖子却伸得老长。 秦氏看在眼里,低声一笑,拍去手上的渣滓,主动牵过她的手往窗边走去:“采儿你不知道,这缀晚楼不仅茶好,景致也是京城里一等一的,不去好好看上一看当真可惜了。” 这才几个时辰的功夫,秦氏对她的称呼已从“三姑娘”提升至了“采儿”,热络得跟亲姐妹一样。叫人看破心事,采薇不觉脸颊一热,双手搭在窗口向外张望。 人群中,那人似感受到了她的目光,霍然一抬头,四目相对,冷肃寂寥的寒冬里刹那间便春暖花开。 女孩笑靥明媚,掐出两颗娇俏的酒窝,粉嫩的小脸叫周围雪白的狐狸毛衬得灵动可爱,似三月里的春风,一下将薛晗骁满身的疲惫都扫荡而去,几个月来紧绷的神经倏尔放下,笑意自嘴边扬起,一瞬便漾到了眼角。 千万人中,他一眼便认出了她来。 采薇被他盯得两颊生热,嗔瞪了他一眼,却见他只以口型无声说“等我”二字。采薇冷哼了一声,回了两字“不等”便撅起嘴,叉腰不再看他。 军队已越过茶楼,薛晗骁却笑得越发荡漾。道边的小姑娘们眼睛都直了,都以为他在对自己笑,更加卖力地拋起鲜花香囊,差点将拦在前头的护卫冲散。 对此,采薇只无奈摇头:唉,祸国殃民呐! 这头,秦氏被花生米撑到,握拳轻锤着胸膛拉采薇坐回去:“来来来,窗边风大,咱们还是喝茶的好。” 过了会子,她带来的小丫鬟又蹬蹬蹬从楼下跑来,伏在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秦氏捧茶酌了一下口,眼珠子一亮,盈盈笑道:“采妹妹,其实这间缀晚楼还有第三个妙处,就是这里的戏班子。我已叫人备好雅间,你先过去,我去同掌柜的说些事,马上就去找你。” 采薇犹自沉浸在茶香中,人却冷不丁地被丫鬟架起,朝长廊尽头走去。 黑漆漆的小屋,只有一线光亮抹在窗边。采薇手中尚有茶温,可引她来的丫鬟却早跑得没了影,更别说什么秦氏了。 “秦姐姐?芙蕖?人呢?”采薇摸着黑,一点一点向着光亮蹭去,心中越发糊涂,谁家戏班子搭在这呀! 正当踟蹰之时,后头突然窜出一双手,暗金色铠甲隐约晃动,扑面而来的血腥和尘土味,紧紧揽着她的双臂,几乎将她捏断了气。 千言万语堵在喉头,热意滚在眶中,她强自吸了吸鼻子,故意揶揄道:“都督,老玩这招有意思吗?” 薛晗骁闷闷发笑,搂着她不甚留恋,如何也抱不够,侧脸轻蹭她的鬓发,嗓音低醇夹着浓浓的怜惜:“我觉着,挺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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