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鸟振翅,抖落满天的金黄。 薛晗骁遥遥瞥见女客这边,采薇虽强撑着笑意同旁人说笑,背过身时已连打哈欠,几乎站着睡过去,便借着酒意装醉请辞,带着采薇上了马车。 “刚刚在书房,你跟大哥哥都说了什么?为何进去那么久?” 马车一下一下摇晃,小几上的紫铜熏炉幽幽吐出袅娜的薄烟,采薇本就困倦,小脑袋似小鸡啄米般一点一点的,含糊地问了几句,也没听清他答了什么就彻底睡了过去。 薛晗骁轻手轻脚地将她抱到怀里,让她枕在自己的肩头上,又从底下的柜子里取出毛毯给她披上,轻轻帮她拍着背。 什么也不说,只静静看着,从额头到眉眼再到鼻子,看到那依旧红润似樱桃的嘴巴时,忍不住低笑了两声。阳光透过浅青色珠帘,流淌在她微颤的睫毛上,宁静而乖巧,似羽毛悄然拂过心间。 “你有一个好哥哥。”——可惜,他没有。 良久,他在那红唇上小小啄了一口。 等采薇再次醒来,窗外已是一片墨黑。头上的珠钗已卸,身上衣服也换成了柔软的细棉中衣。屋子昏暗,四下无人。 “芙蕖,芙蕖……”她只觉头脑昏胀,喉咙干得冒烟,边喊边抻着身子往床头小几上摸。 外间亮起橘黄的灯,有人掀帘进来,却是那薛晗骁。 “醒了?饿了吗?我让人摆饭。”他将采薇抱在膝上,伸展长臂倒了碗温茶递到她嘴边。 采薇就着他的手咕嘟咕嘟喝完,木木道:“我想吃鱼。” 薛晗骁笑着帮她套袜子:“好。” 等这边磨磨蹭蹭穿戴得差不多了,外间的饭也已摆好。四菜一汤,样样有鱼,采薇惊喜之余,还不忘给自己的夫君来一个大大的拥抱。 白日里她光顾着同那些女眷沟通感情,都没怎么动过筷子,睡饱之后胃口更开,破天荒地将一大碗鱼汤都灌进了肚里。薛晗骁在一旁看着,笑眯眯地给她添菜。 采薇起初还没觉着怎么样,后来越吃越觉得不对劲,为何她总感觉这厮是在养猪,将她养肥了好吃肉?她瞬间就没了胃口。 薛晗骁见她停了筷子,眼神抑郁,自己也跟着皱了眉头:“怎么了?不和胃口?” 采薇摇头,推开碗筷,双眉垂成倒八字:“时运不济,命途多舛。”说完还学着老儒生忧国忧民的模样,重重叹了口气。 “不就是个除夕家宴吗,你至于忧愁成这样?”薛晗骁掐了掐她的小脸,哭笑不得。 “除夕家宴?”采薇睁大眼睛,捧着袖子捂嘴。遭了,她竟把这事完全忘了个干净!明日她就该光荣上任了,可侯府上的事她还一窍不通,这可如何是好? 见她吓成这副模样,薛晗骁托腮做牙疼状,抬手按了按桌子边上的一堆书册:“这是下午大嫂遣人送来的,府上的管事名单,日常花销,历年的家宴筹备,包括采买、祭祀……” 采薇瞪着本来就睁得很大的眼睛,咽了口唾沫:“我这几天就要学完这些?” “不是。”薛晗骁慢吞吞道。 采薇稍稍松了口气。 “应该是今晚就要学完。” 采薇突然身子不稳,差点从凳子上栽下来。 “我现在悔婚,还来得及吗?”她凑上前恳求道。 “你说呢?”薛晗骁暧昧地撩起她的一缕墨发,贴在鼻尖细细嗅闻。 “那就和离吧。” 某人端起小脸一本正经地筹划起来,薛晗骁在一旁托腮听得认真,憋笑憋得胸膛微微震动。 新婚三日,他的小妻子就要因一场小小的家宴同自己和离,战无不胜的薛将军有些“受挫”。趁着她喝水喘息的空荡,扬手道:“筹划得不错。”旋即起身连人带茶杯一道扛起来,直接丢到了床上,边扯衣襟边往她耳朵里呵气:“可惜我不同意。” 更深露重,采薇浑身泛红,鬓发湿乱,脑袋已叫他折腾得彻底离了枕头,哑着嗓子半哀求半威胁:“明天训示下人……你若害我下不来床,在他们面前丢了颜面,我、我就真要和离了!” 薛晗骁啃着她雪白的肩头低低地闷笑,还是不罢休,粗重的气息扑在她的小脸上,眼中几分情迷几分威慑:“你若再提和离二字,我就让你这个月都下不了床!”边说边伸手往下探。 采薇蠕动着身子急忙讨饶:“我错了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说了……好夫君,好哥哥……彦章……以后再来吧,求你了,彦章……” 几声“彦章”唤得他心底软做一滩水,又气恼又无奈。他算是明白了,这丫头就是吃硬不吃软,平时瞧着威风凛凛有骨气,一旦吃瘪,求起人来也半点不含糊,什么好话都愿意说。 腹中还余几分火气没泻干净,他又摁住她的腰最后挞伐了一顿,哄她又唤了几声才彻底作罢。连人带被一块搂在怀中,啃着她的耳朵,哑着嗓子呢喃道:“还敢不敢乱说话了?” 采薇张合着嘴大喘气,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从眼角到眉梢都写满坚定。待恢复些力气,又扭着身子要下床。 “怎么了?”薛晗骁怕她冻着,赶紧抱回来,塞到被子里。 “那些册子呀,再不看就真来不及了。”小丫头伸出头又要去。 “等你看完,家中就该筹备后年的除夕了。”薛晗骁长手一扬,将她牢牢圈进臂弯里,“我都看过了,有什么不懂的直接问我便是。” 采薇眨巴了两下眼,吃惊道:“全……看完了?” 某人点头。 “一个下午的功夫。” “错。”某人嘴角扬起得意的弧度,“就你睡着的那段功夫。” 采薇长吁出一口气,扑上去在他脸上飞快地亲了一口,甜甜地夸了一句:“都督您真好!” 薛晗骁心里甜蜜了没两下又刷地黑了脸。 采薇感觉到他的手又开始不老实,这才惊觉自己失言,急忙改口:“彦章……”声音软糯,眼神怯怯,像个做错事的孩童。 薛晗骁瞪了她一眼,眼角的笑意却泄露了他心底的喜悦。 “除夕家宴会很复杂吗?”听他大致讲解了一遍侯府的情况后,采薇捧着小脸虚心问道。 “不难。”薛晗骁一口否决,眼底笑得古怪,“夫人既然都能把和离后的嫁妆搬迁事宜安排地天衣无缝,小小的家宴又算得了什么呢?” “……” 这人怎么……这样! *** 第二日,采薇破天荒地没有赖床,三下五除二地换好衣服,绾好发髻,嘴巴上的红肿是消了,可眼睑上的淡青色犹在。 薛晗骁喝了口粥,抬眸看了她一眼,摇摇头继续喝粥。早在她嫁来的第二日,她那懒散的名头就已在府上传遍,现在急着装勤勉,有用么? 澜沧院正堂内已密密麻麻站满了人,有恭敬垂头的,自然也有偷偷乱看的。采薇这回是没有迟到,可有人迟到了。 流霜毕竟是侯府的家生子,一眼就看出不对,在采薇耳边低语了几句。采薇点点头,迈着沉稳的步子款款坐到上首,淡淡扫了眼,心中大体有数,也不急着开口,端起茶幽幽喝了起来。 见她久久没动作,底下的人心里打鼓,偷偷张望,见采薇冰冷的眸子扫过来,立时低头站好。隔间里隐约有沙沙翻书声,几个脑子活泛的瞬时明白过来是谁,立马调整站姿,不敢再懈怠半分。 茶水一直从绿色喝到无色,屋子外头才慢慢传来奔跑声。一个圆脸矮个的中年仆妇迈进门,是朱氏身边的刘妈妈。她四下溜了眼,满脸堆笑地朝采薇简单福了福:“给二夫人请安,刚刚去厨房替大夫人问了些琐碎,是以耽误了这头,还望二夫人莫要怪罪。” 底下人听出其中的味道,这是在故意拿大夫人压二夫人,欺负人家刚过门,想给人来个下马威呢!大家伙不敢乱动,只偷摸抬眸往上瞥,隔间里的翻书声也跟着停了。 采薇却恍若未闻,气定神闲地喝完最后的茶,搁下杯子,从芙蕖手中接过巾帕轻轻摁了摁嘴。模样端庄,动作规矩,做派风度便是现在定安侯府上的三姑娘都比不上她。 “刘妈妈在侯府待了多久?” “回二夫人的话,我是同大夫人一道进的侯府,大夫人来了几年,我就待了几年。”刘妈妈笑得和蔼,眼底又几分骄傲,心底对采薇就有几分瞧不起。 “这么说来,刘妈妈的规矩都是嫂子教的?”采薇扶了扶鬓上的玉簪,语气听不出喜怒。 刘妈妈私心觉着哪里不对,还是老实点头:“是的。” “这么说来,这迟到的规矩,也是嫂嫂教的?”采薇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问得极真诚。 一旁的芙蕖心中了然,夫人每次这么笑,都说明她已经给人挖好陷阱,巴巴等着那人跳下去。 刘妈妈心中一惊,连忙解释:“不是的不是的,今儿确实是有旁的缘故,所以才……” 上头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瓷器碰撞声,刘妈妈一下住了口。 采薇静静地看着她,直看得她心里发怵,半晌才笑着开口道:“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旁的我没兴趣、也没工夫听。”娇花一样的脸蛋,映着的却是冰霜似的表情。 底下人都跟着吞了口唾沫,低头互相使眼色:这是个厉害的,以后千万要小心着些! 见她憋红了脸半日不说话,采薇冷笑了一声:“还有适才刘妈妈进门时朝我行的礼,那也是嫂嫂教的?” 刘妈妈后背一身汗,咬着下唇艰难道:“老奴适才焦急,忘了礼数……” “刘妈妈,我问的是这个吗?”采薇不等她说完,直接驳回去,“怎么才说过的话,你就当了耳旁风?这叫我日后可如何敢给你分配差事呀?嫂嫂叫你来,是让你来帮我的,可不是来给我添堵的。” 刘妈妈颤了颤身子立刻跪下,连连认错:“老奴不敢,老奴不敢……” 采薇嫣然一笑,两颗酒窝娇俏可爱:“适才刘妈妈说,来侯府已有些时日,可我瞧着这规矩学的,似乎还不及我刚刚带来几日的丫鬟。在自家人面前倒还好,可若是叫外人瞧去了,那可不就要笑话我们侯府治家不严,连个下人都管教不好!” 陡转直下的语气骇得刘妈妈瑟缩成一团,头贴着地不敢再说话。 “芙蕖。” “在。” “你去给刘妈妈示范一下,拜见主子的时候,到底该怎么行礼。” “是。” 芙蕖心中暗爽,挺直身板走下去,规规矩矩地朝采薇行了个大礼,从眼神到动作,端正地挑不出一丝错,就连那些在侯府待了大半辈子的管事婆子都有些自惭形秽。 采薇手指轻扣扶手,笑得明艳动人:“我这丫头也是跟着我一道进的侯府,满打满算也就四日,刘妈妈觉着,她的礼行得如何?” 刘妈妈心中愤恨,咬着牙嚅嗫道:“行得,极好。” “那刘妈妈你可要记住了,以后万万再错不得。” 声音带着江南姑娘特有的甜糯,句尾微微上扬的语调是她讽刺人时的习惯。隔间里的那位听了忍不住窃笑,翻书声重现,带着几分愉悦。 这出“杀鸡儆猴”的戏码,看得底下人心里都有了数。他们这位二夫人表面上虽瞧着端庄秀美,说话也斯文和气,可内里却刚硬得很。跟二爷一样,是个狠在骨子里的主。 采薇接过流霜递来的新茶,喝了一小口润嗓子。心中大爽:昨晚在薛晗骁那受的委屈总算发泄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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