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贺熙

作者有话要说：新章节送上~~~　　贺熙调休的一整月，枇水县政府经济办公室的年终审核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全县经济运行情况分析报告在下一年度的经济发展政策制定和决策中起到重要作用，并将在枇水县第十三届第六次人民代表大会上进行发表。办公室主任胡琴领着一众老兵新兵日以继夜奋战在第一线，协调调查、核算、统计、分析和撰写等各项工作。　　“主任，这份材料是不是有问题？”新来办公室不久的纪书同将材料放在胡琴的办公桌上，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眼眶，道，“我核了大概三遍，可是核不上。”　　“怎么回事？”胡琴将桌上的老花镜拿来，架在鼻梁上，细细盯了一遍材料第一页，又翻到材料最后一页的签字栏，道，“这份材料是贺熙经手的，这是他的签字。”　　“那贺熙什么时候回来？”纪书同问道。　　“他请了一个月的调休假。”胡琴道。　　“那是不是他不回来，我这材料就不能核了？”纪书同不由得眼皮向上翻了个白眼，“这报告下个月就出了，咱们不可能等他一个月吧？”　　“也不是不可以……”胡琴有些犹豫，轻轻道，“贺熙跟的材料主要集中于宏观、长期的政府项目经济效益数据可视化，这份调查已做了近三年，在时效性上和这次会议聚焦下一年度经济计划的政策制定并不直接相关，因此可以把他的那部分单独列出，日后在具体政府项目会上提。”　　纪书同深吸一口气，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压低声线道，“我这都快核到底了，您跟我说贺熙那部分的材料其实不需要核？”　　“小纪，这些材料，肯定都是需要审核的。”胡琴扶了扶老花镜，正色道，“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纪书同没有说话，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上。他将签有贺熙审核签字的材料全都从档案箱里提出来，重重摞在办公桌的一边，大声呼气。整间经济办公室，就属纪书同个子最高、身材最胖。他从笔筒里取了笔，低头在白纸上猛划，发出难听的声响。办公室伏案的众人不由得放下手中的活，交换了几下眼神。自从上一次市里开会贺熙忽然被参会的首长叫走，大家对他便有些好奇，主任更是对他青眼有加、另眼相待。往常公务人员连续调休一星期已算特殊，贺熙一调休便是一整月，着实令人羡慕。　　“贺熙！”办公桌靠着门的李媚喊了一声，语气中夹着诧异。她梳着整齐的马尾辫，从座位上站起来，将虚挡着的门架撤了，道，“你怎么来了？”　　“我感觉今天精神还不错，就回县里来上班了。”贺熙淡淡一笑，“再说我之前跟的材料必须得核完，不然怎么赶得上人大会？”　　“算你还有点良心！”纪书同哼了一声，将桌上那厚厚一堆材料推给贺熙，道，“这些都是你跟的，最上面几本是我复核觉得有漏洞、有问题的，你先熟悉一下，然后咱俩讨论。”　　“行。”贺熙挑了材料最上面的五本，走回自己的办公桌。　　李媚虽然紧低着头，顾着自己的材料，可一双眸子却时不时地往贺熙身上瞟。贺熙明显瘦了，脸上的气色也不太行，像是浮了一层蜡。她不禁心里有些酸楚，却也说不上为什么。午饭后大家坐在一起闲聊，难得的休息时间，贺熙却也不似往常那般健谈，低头默默吃着餐盒里的切片水果。　　“贺熙，你这段时间干嘛去了，休假这么长时间。”负责税务账目的陈天齐问道。　　“家里有老人去世，我身体也不好。”贺熙闷闷道。　　“节哀。”李媚道，“你身体还在恢复，还是要多注意点，不能垮了。”　　贺熙闻言，点点头，继续吃着水果。众人这才发觉他的左手胳膊上别着一块黑色方布。陈天齐察觉到气氛有些压抑，便又转头重新找了话题：“我觉得咱们县今年的经济水平相比往年有了很大的提升，科学决策的结果就是经济确实是一年比一年好了。”　　“主要是今年新开了一个旅游项目。”李媚道，“之前批的时候上头有诸多疑虑，但还是顶住压力批了。现在看来，绝对是给枇水县增加了一笔不小的创收。”　　“何止是不小。”陈天齐道，“我今年的工作量应该是我入职以来往年工作量的总和。”　　“但只有枇水温泉村这一个项目成功了，其他项目实施和推进都存在一定问题，比如阳明老街升级、县中心喷泉修筑，包括中学合并、小学整治等等，整个进程非常缓慢，也没有切实有效的推进计划。”纪书同道。　　“咱们哪，说到底还是缺人缺力。青壮年都挤破头往大城市发展，留不住人才，因此拉动经济增长才会显得吃力。”李媚道。　　“不光是人力的问题，咱们这儿的传统企业一直增速缓慢，再加上互联网的冲击，生产效益近年逐年下降，不足以支撑生产规模，也达不到先行的市场化标准，很多产品只能自产自销；工业方面，缺乏技术、缺乏人才，且如今企业大都需要面临转型，增量缺乏，计划增加值完成量就会很小，企业发展自然没有后劲。”贺熙淡淡道，“另外，咱们的税源结构也比较单一，财政收支很难保持平衡，枇水县又是自然灾害多发地区，偶尔来一次地质灾害，全县的财政经费就要收紧一次。”　　“难啊，确实难。”纪书同感叹道。　　“但这就跟考试一样，年级前十名的发展空间很小，但从年级一百名跳到年级前十名，是质的飞跃。俗话说，有发挥的空间，才有前进的动力。”贺熙道。　　“说得好。”主任胡琴走进办公室，在会客沙发上坐下，道，“那你觉得，咱们有哪些可以改进和实施的地方吗？”　　“企业转型、税源结构升级这些东西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但是自然灾害却是咱们可以进行限流的。”贺熙静静道。　　“啥？”纪书同摸不着头脑，“这天灾人祸怎么控制？”　　“你想想，枇水县今年最大一笔财政支出花哪儿去了？是不是花到十月份那次山体滑坡上去了？”贺熙道，“咱们县最大的问题就是地质灾害隐患点非常多，这些隐患一旦演变成真实的自然灾害就会直接影响人民的生产生活，破坏经济增长。就比如之前山体滑坡，枇水县公路损毁，直接导致县公路运输能力吃紧，影响经济发展。那如果我们能够尽早排查出隐患点，及早进行预防和修复，是不是能够最大程度避免这些天灾人祸呢？”　　“可是我们县的地质隐患点究竟有多少、怎么排查，又怎么避免？这项工程听起来比企业转型、税源结构升级更为复杂，耗时更长。”李媚皱着眉头道。　　“我已联系了就近大学地质系的几位讲师，对方对我提的这个政府课题很有想法。在大学当讲师，评职称、划等级，也确实需要一个像样的政府课题。”贺熙道，“咱们将这部分的资源纳入进来，先着手排查诊断，再根据实际需求动用政府资源进行根治和预防，最大程度减少自然灾害对人民生活生产水平的破坏。这件事如果做得好了，长远来看，利国利民，百利而无一害。” 　　“确实非常有见地。”主任胡琴点点头，轻轻拍了拍贺熙的肩膀，道：“我看你脸色还有些黄，待会早点下班吧。”　　“没事，我今天来就是上班的，老是在家窝着也不是事儿。”贺熙道。　　“今天周五诶。”陈天齐歪着头，笑眯眯道，“你平常周五晚上不都急着坐大巴往市里跑，今儿怎么，女朋友不在啊？”　　“她最近……有事。”贺熙顿了顿，神色显得有些不自然。　　“什么事？”李媚不禁支起身子，问道。　　“不方便说。”贺熙道。他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只觉得脑中一片浆糊，整个人懵懵的。他以为自己已经度过了最难熬的一段时期，可他发觉自己实在太天真了。就算是在不认识前女友的朋友圈子里，诗茵的存在感依旧是那么强，依附在他身上，成为他本人的一个标签,而这个标签，恰恰是他用每周五下班以后的行动一次又一次钉上去的。　　回到单位公寓后，贺熙将行李箱里的行李整理出来，放在临近的沙发上。他望着地上空着的几个快递箱，随手捡起一个拎去浴室，将浴室架子上所有和诗茵有关的盥洗物品全都撤出来，包括那支还没拆封的牙刷——他参加工作的这两年，诗茵甚至没有来过一次他的宿舍，而他却备齐了所有她过夜需要的物品。快递箱眼看就要装满了，贺熙又去前厅拿了一个快递箱，将诗茵送他的物品全都收拾到一起。这些东西诗茵肯定不会要，他也不至于赌气到将东西全都寄回去。他只是想将它们全都收起来，明天开车去县上的市集，随便找个垃圾堆扔了或者运气好，碰上个流浪汉，就全当救助了。　　一顿收拾完毕，贺熙去浴室洗了一个澡。单位宿舍的热水一到了晚上就告急，洗到一半成了透凉的冷水，而他身上的泡沫却还是刚打上去的。贺熙深吸一口气，索性一手按着淋浴间的瓷砖，将压抑地快要爆炸的头伸到莲蓬头下。冷水的刺激瞬间浸透了他身上每一根毛孔，贺熙没有躲避，并从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奇异快感。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他如是劝自己。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他如是劝自己。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策，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他如是劝自己。眼下最重要的事是赶在人大会前出具最具效力的政府经济报告，为枇水县下一年的经济发展画出蓝图。枇水县一整年的经济虽然呈现上扬之姿，是枇水县政府、人大、政协共同协作的经济硕果，更是枇水县十二万人民共同努力创造出的成绩。可但凡做过细致调查的研究人员，心里多少都对枇水县经济的脆弱和疲软有些数。国家这两年的经济政策一直在大手改革、小手微调，枇水县人少地薄，经济产业转型的问题若不及时根治，只会日益严重，矛盾也会日益突出。随着经济调查工作的细致推进，贺熙肩上倍感压力。临走前父亲在他的背包里塞了一本祖父当年在乡间的笔记，贺熙一边擦着洗完澡后湿漉漉的头发，一边一页页细细翻来，看得很入迷。　　“叮——”贺熙的手机忽然进了一条消息。他瞥了一眼，不是诗茵的。　　“astrodriod刚刚回复了你的论坛评论。”贺熙划开屏幕，点开论坛图标，随即便被一长串的评论刷屏了，根本滑不到底。贺熙合上祖父的笔记，专心对付起这条刚收到的评论来。他只是随手在论坛里评论了一个欧美女明星，整句话加起来还没有十个字，却被倒灌了五记，还被管理员收走了标星头衔。　　“怎么就不能让人说了？”贺熙随手打了一个回复，却收到系统提示已被禁言。　　“我靠——”贺熙将手机往床上一摔，仰天躺在床上。过了一会，他摸过手机，点开了这个astrodroid的个人主页。首先，他看不出对方的性别；其次，对方将所在地区选填了‘其他’；再者，对方连个主页签名都没有，但他是结结实实的版主，拥有五星头衔。索性贺熙的私信功能还没有被屏蔽，他立即给astrodriod发了私信：“我只是评论一句，为什么禁我言？再怎么样，论坛里每个人都有言论自由的权利吧，这才是民主的体现。”　　“广泛的言论自由也需要代价，这就是代价。”对方倒是回得很快。　　“我觉得我的评论没有什么问题。”贺熙不卑不亢。　　“如果你觉得你的评论没有问题，那我觉得我禁言你也没什么问题。”对方道。　　仅凭着来回四句话，贺熙已察觉出来对方是个女生。这些追星粉的脑回路他不是不理解，他只是觉得可笑。　　“强盗逻辑。”贺熙道。　　“你有没有看我给你的回复？”对方问道。　　“没有。”他说得理直气壮，甚至有些得意。　　对方没有再回复。贺熙等了一会，再次点开了astrodriod的个人主页。他随意看了几篇她写的点评，从时事到体育竞技，竟觉出有些出色。尤其是最近的几篇，写得逻辑清晰、论证充分，每一句话仿佛都掷地有声。贺熙不禁盯着屏幕，多往下翻了几行，直到睡意悄悄爬上他的眉梢……